她走来的时候还留着点犹豫,但幸好,她是向自己走来:“我刚才说的不对,你额头的伤,已经不用红花桃仁敷了,只需弄些伏龙散,水溶后涂在伤口上,这样就不会落疤了。”
远志的眼睛东躲西藏,这份羞涩的神情全落在庄达眼里,他只觉得她可爱,于是深深看着她,像是刹那间的春风吹过,不知是真的风,还是他心里的风。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已经掩不住笑意。他真是舍不得背过身去,于是便要看着远志,后退着离开,那样子很傻,但他无所谓。
人在爱意中,就会忘记一切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比如茯苓,比如老爷,因为顾念者少,脚步都会变得轻快,唯一想要的,就是在多看她一眼。
这份心情是他永不会忘的少年记忆。
第十三章
半月后,张頩伤口渐愈,医馆大事了了一桩,远志才有空去见织罗和刘茵,算起来,自上次上巳节后,三人许久没聚在一起好好说话。
这些日子总以男装见人,再换女装,远志真有点恍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女子与男子,天地阴阳之别,却是一套衣服就能隔开的两个世界。
穿上女装,她是养在深闺的戚姑娘,姑娘的世界很简单,婚嫁、清白、生儿育女,连话本里女子的结局也是找一个读书的秀才,送他上京,只要漫长的等待,等到他高中,便是一生。
可纵使这样简单,她仍喜欢穿男装的日子,这样她能学自己想学,做自己想做,她要笑可以不遮掩,要怒可以不迂回。男子的一生不易,考功名,求利禄,治国齐家,不论怎样总要找到安身立命的本事,确实难,然而此关过不去,大可以另寻别处,总能有出路。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女子毕生所求的东西,才会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值一提。
刘茵绕着手里的丝线,听远志侃侃而谈,好奇:“做男子若真那么好,为什么我阿爹和兄长每天疚心疾首的呢?”
织罗抢道:“他们愁的是开枝散叶、大展宏图,即便不成,最不济也是个穷苦的男人,若他是有家室的男人,吃的苦,女人定要一起吃,可女人的苦,男人却不用吃。”
刘茵抿了抿嘴,没再说下去。
她不说,织罗却又想到了别的事:“诶?我听说,你阿爹或要调到茶运司去,那不是肥差吗?为何还愁?”
“他们的事我不便探听,只知道,或要到川蜀去。”
“川蜀?怎去那么远的地方?”织罗猜,难道是刘老爷官场得罪了人,有人要害,还是惹上了事,有人要保?听说京城换了人做主,再过除夕,年号都要改,还是时移世易,波及到了刘家?
刘茵摇头,又是不知。
“那你怎么办?”远志关切。
“自然是要随他们一起走的。”
织罗又说:“从江州到川蜀,路途遥远,你身子不好,如何吃得消?”
远志真是落下太多,竟不知道刘茵生病:“怎身子又不好了?”
“最近总有些发热,人也容易困倦,或是冷热换季受了凉。”
“可找大夫看过?”
“找了,也说风寒,只是吃了几贴药,好了些,这几日倒是没发热。”
风寒之症也确实如此,远志听她退了热,便以为没有大碍,刘家有自己的大夫,之前一个宋仁贵都要和戚家扯皮,现在只要不是有求于她,她也要学乖。
只不过,对面人是刘茵,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平日胃口、休息都好?”
刘茵摇摇头:“你知道我的,本对吃的就提不起兴致,常白天昏昏沉沉,夜里又辗转难眠,熬过了两个时辰才睡得着,已经许久。也分不清是后来才起,还是生来就这样。”
远志拉过她的手,把了一会儿,脉象是有些虚,别无其他,只当是体虚而已:“你平日也该多走动,别总是坐在绣架旁,躲在屋子里,终究不好。”
“我倒也这样说,”织罗柔声道:“眼看刘家要与金家结亲,金家门第可算江州最高,阖族人丁兴旺,最恨女子做分外事,你若过去,总不比在娘家,也不知道新妇要守什么规矩,无论怎样都要好好为自己考虑才是,身子是自己的,切不可贻误。”
刘茵原本绕着丝线的手停了下来。
亲事到底是喜事,远志笑问:“已经定了?”
刘茵默认,但脸上掩不住愁容:“合了庚帖。”
“不高兴?”
“也没有。”
刘茵欲言又止,远志没敢再多问,唯恐让刘茵觉得刺探了她的私事,帮不上她的忙,又要问那么多。她隐隐担心,刘茵心肠软,心思细,但难免有时候会因为太细,心事藏太深而郁结难舒,连张頩那样正当年的男子都会因郁怒之气生病,更不用说刘茵这样脆弱的女子。
“有什么心事,你若无人可诉,也不要视我们为外人,很多事只要说出来,不管是哭是骂,排解出去,总会好受些,就怕压制在心太久,不散便会积累成疾,若遇到麻烦无法应对,也要躲着点。”
道理刘茵懂,她强笑:“所以,躲在屋里,不也正好?……或许也是好事,金家在江州,父母兄长也是为了让我不离江州,不用受奔波之苦,”她握住远志的手:“起码,若能留下,我们三个还能做伴。”
话说到这份上,反而成了惜别了,红色喜事,一点都觉不出喜。
其实连远志都听过,金家阖族势力庞大,分支众多,散落在江南,也因为人丁兴旺,子嗣中总能出为官之人,表面上各地金家互不往来,但实际上彼此帮衬,互有输送,甚至有传金家手下豢养爪牙,所以才能在江南根基深重,爪牙见不得光,但力量不小,地方官都要给他们三分薄面,靠他们摆平地方乱事,她记得不知从哪里听闻,卉萝巷的妓院便是金家在管。
这样复杂的人家,远志都觉得水深,她纳闷,刘家怎么会结这样的亲?难道真是冲着金家门楣,以为这样刘家也能跟着沾光?那岂非卖女?刘家是遇到什么难处,要这么做?
远志忙止住自己这样想,或许金家的公子也是纯良之人呢?切不能因自己道听途说就白白诬陷别人心术不正吧,佳缘难觅,若还没开始就看死,自己用心也不免险恶了。
于是自欺欺人地笑道:“父母总是会为子女筹谋的,总得是他们信得过的人,都是好事,倒不必忧心在前,反徒增烦恼。”
此时天香端了姨娘老家送来的龙睛,织罗手快,拉着她进屋,忙将话头引开,几人分食,边吃边聊,刘茵的事不便让天香听到,就只好说些无关紧要的,总算将话头引开,谈笑间刘茵也高兴了些。
只扫兴的是,又过了一会儿,刘家的仆妇挤到跟前,催刘茵回家。那仆妇随她来过顾家几回,专爱多嘴,把着刘茵倒像她是主子,一开始织罗看不惯还会动嘴打她的脸,可之后见那仆妇在刘茵面前依旧盛气凌人,也就知道回了刘家,贱妇要变本加厉,冲着刘茵且忍着了。
此时刘茵见着人来,已经乖乖起身要告辞。结果仆妇嘴里嘟嘟囔囔,又说些金家刘家良禽不良禽的话,直戳织罗肺管子。
远志看了刘茵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子,都觉得老天不公。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都要欺她呢?她叫住刘茵,依依不舍,她对人的气总有种奇怪的预感,她害怕与刘茵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下一回什么时候才能见呢?”
刘茵笑了:“很快的,我也不一定走呢。”真让人笑不出来。
“你若不好的,可需得叫我去,知道吗?”远志边说,边偷偷捏了捏刘茵的手。
那一边仆妇早就等得不耐烦,也不管刘茵和远志还有话要说,一用力就扯她,刘茵嘶得叫了声。也不管此时身在顾家,远志还算顾家半个恩人,直接口出狂言:“戚姑娘这话说得奇怪,可是平白无故咒我家小姐?”
织罗她不敢惹,远志她还不敢吗?
远志原本就在气头上,这仆妇嘴里不三不四,正要送上门来,她一把拉过刘茵,刚要开口教训,只见那仆妇自己身子一歪,滚下台阶,倒在地上咿咿呀呀地喊疼。
远志侧目一看,织罗早悄然立在一旁,脸上做戏一样,望着仆妇脚边的碎瓷瓶大喊:“啊呀!好端端的,怎把我的观音瓶敲碎了!”
常来顾家的人都知道织罗最爱摆弄这些摆设,且是时人求精致,放到织罗,用的都是最好的,砸碎一个,怕是要一年半载才能攒出赔偿,可不是要了这仆妇的命?
眼下织罗只觉爽快,非要有五两喊高到十两,狠狠吓唬她,让她还敢狗仗人势欺负主子。
那仆妇晓得织罗油盐不进,又向来看自己不爽,却也不想在黄毛丫头面前,丢了面子讨饶,索性也倒在地上耍起无赖,嚷嚷着胳膊断了腿折了,说了一阵子胡话,大意就是顾家欺人,小姐忘恩,日子没法过了。
这不是恰正中远志下怀了?
她也学样,假惺惺扶起那仆妇,好一阵摸索,摸到了肩,下了死手重重一推,这一推,不疼也要疼,不断都要断。
只听这仆妇一声尖叫,快要划破天,饶命饶命地乱喊一通。
“好婶子,没事的,只是脱臼而已,我来给您接上?”
也不等那婆子推拒,远志直接顶着她的腿,掰着她的胳膊,咔嚓一声,骨头也分不清是拆开了还是合上了,老婆子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嘴歪眼斜,骂骂咧咧好一阵才消停。
“好婶子,您再试试,可是好了?”
那仆妇明知这是两个丫头合起伙来折磨自己,却是气到一句都骂不出来,瞥见织罗一旁窃笑,真是又羞又怒。
织罗这时候开口了:“好婶子,若是别的,我今儿也就罢了,奈何这观音瓶可是巡盐御史家的王小姐赠给我的官窑瓶,江州只有三只,您若没钱,我便要去刘家要,我可不比你家小姐好说话,今日的事,我也要与刘家奶奶好好掰扯掰扯,问问她的婆子是不是都这样不讲规矩!”
仆妇见织罗把主母搬出来压她,偃旗息鼓,怕这个疯丫头真跑到奶奶跟前去,只是脸上还不服。
刘茵一下就被她吓着了,躲在织罗身后,偷偷拽了拽织罗的宽袖:“要不,算了吧,也别太为难她。”
第十四章
刘茵出来劝架,织罗本还有一筐的话要说,心道,那仆妇分明是恩将仇报的人,她得寸进尺,何苦还要步步推让,但不想让她难堪,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那仆妇眼看远志和织罗,她一个都治不了,再留不知要被讹什么,咬牙切齿瞪了刘茵一眼,跑似的就出了顾家。
一出戏做好,远志不禁担心:“那之后怎么办?有什么法子能把这婆子调开吗?”
织罗狡黠一笑:“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过了三日,仆妇果然来找织罗,也不敢进门,在外头扭扭捏捏,水芝问了一句,才拿出一袋子钱来,果真是来赔那个观音瓶的。
织罗掂了掂,数目应当是对的,还揶揄:“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婶子既还得出,可见平日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得很。”
仆妇背地里早把织罗骂了个遍,面上还要赔笑,见织罗不再为难她,便以为事情过去了,又是原形毕露,恨织罗白让自己出血,掏了那么多钱,回去一路上在顾家院子留下多少口唾沫,仍不觉得解气。
哪成想,就隔了一日,织罗还是带着这包银两找到刘家,那仆妇一见她手里的钱袋似曾相识,就背脊冒汗,怕她又出什么歪招,偏织罗像嘴上抹蜜,哄得刘家主母高高兴兴,非要她留下陪自己一块儿喝茶,那仆妇心里有鬼,自然坐立难安,织罗好整以暇地看着,就是不入正题,任她在旁边牙痒,想走,刘茵又在,走也走不掉。
织罗足陪着主母聊了一个时辰,终于说到有些人家下人不规矩,专会用不知名的碎茶叶混在主子的茶叶里,以次充好的事,先是顺着主母的话头,佩服刘家家规严谨,驯人有方,而后便拿出那包眼熟的钱袋来,说:“上回我邀茵妹妹来顾家,也不知是她还是她婶子掉了这东西,亏得给我捡到了,若是被哪个丫鬟拾去,断不会还到刘家来。”
刘家主母的丫鬟杏果上前来,抬手才接过钱袋,便低声惊叫了一句:“怪沉的呢!”
杏果的声其实不高,却还是被织罗找到了口子,说起来:“可不?就是茵妹妹身边的那位婶子掉的呢。”
仆妇眼皮一跳,侧目朝主母望去,直叫不好,忙辩驳:“这不过是普通的钱袋子,怎就说是我的呢?我何德何能,凭空拿得出那么多钱来?”
刘茵旁观,就猜织罗此番专要给自己打抱不平,见她那样从容,不由攥紧手里的帕子。
“巧了,”织罗从容:“我和婶子想的一样,所以就以为是顾家出了什么吃里扒外的,克扣了东家的钱,可问了一圈都无人认领,倒是下面的小厮提了一嘴,也是我家的小厮游手好闲,竟说这钱袋子像是卉萝巷旁的赌坊里见过,不止一个其实有好几个呢!他还拿给我瞧,我嫌那东西污秽,多一眼都看不得,只问那出手的是谁?那小厮再替我打听,便说是出自一个叫冯贵的人。”
只见刘家主母脸色一青,说道:“冯贵?”
杏果一旁多嘴:“婶子不就是冯贵家的么?”
冯贵家的还要狡辩:“定是弄错了!冯贵这名字寻常,江州或有不少同名同姓。顾家小姐养在深闺,如何就要理会这种龌龊事?”
织罗不搭理她,接着说自己的:“我便又问小厮,冯贵是谁?他跟我说,就是赌坊里放债的,因夫妻俩都在富庶人家做事,常克扣了采买花草的钱,拿去赌坊利滚利。我今日一看刘家吃穿用度有度,不像那些巨贾之家俗气,讲求繁琐奢靡,想来底下人也是一样的,怎么会那样贪心呢?况且这种事,账面一对不就明白了?如何充数?足见是哪个糊涂人家养的下作胚子,不仅贪心,还愚蠢,让刘家的婶子顶了污名,白惹笑话。”
一席话说完,织罗侧目看刘家主母脸上快要挂不住,定是信了几分。只见她放下茶盏,早听出织罗话里有话,明褒暗贬,却不敢当着外人的面,真打了自己的人,便先一通马虎眼糊弄过去:“那恐怕真是弄错了,他们男人间心思粗,东西你的用我的,我的用你的,实属常事,在外头做了什么也不和家里的报备,恐怕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一个换一个的递错了,才绕了这么个弯子。”又用手指轻点织罗,有些含沙射影:“你这姑娘,也是个快嘴,刀子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训自家的下人呢。”
织罗装傻,只顺着话再说下去:“可不是?我还想着,婶子在茵妹妹这儿近身侍奉,茵妹妹这样温顺懂事,若真是那个冯贵就是这个冯贵,岂不是早传开,要赖在她身上?嗐,所以说我这人就是粗心呢,如今还白话了这么多,脏了您的耳朵,真是罪过罪过。”
刘家主母已扫了兴,附和着织罗敷衍了几句,然后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乏了要歇息,起身就走了。
冯贵家的一脸得意,谅织罗能言善辩,到头来太太还不是信自己?刘茵见她神色,怕是更耀武扬威,赶忙拉住织罗,满眼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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