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尚且如此,戚思宽又怎会感觉不到?
是啊,决定已然下了,就算不能回头,也必须要走,做大夫不能投鼠忌器,要以名誉律己,却又不能视名誉高于性命。这一点戚思宽懂,现在也要履行,张頩在眼前,更要快。
于是,不容迟疑。
第二天,戚家医馆没有开门,所有人都要确保万全的准备,出现在张頩面前。远志其实心有惴惴,跳得很重,手心潮湿,生怕因自己的怯和生,害了张頩。
而张頩,已将自己所有的信任交付给他们,他身边没有别人,只有陈洵,陈洵让他相信戚思宽,他就相信。
只是他的心还是偷偷地,一半飘在空中,随时等着和自己的生命一去了之,他不敢为人道,他想了许多,想到最多的就是他娘,他最怕的便是娘伤心,然而此时已经不得不伤心了,他更多的只有无能为力。
没想到,人生到头,无能为力的事情有那么多,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左右。
戚思宽和李济换上一身便服,手腕收束得紧紧的,不留一丝拖沓。将针擦净,扎在张頩患处,张頩早已听天由命,紧紧拉着陈洵的手。黑血渗出,戚思宽挑出蚂蟥,几条排开,将蚂蟥的嘴附在针眼处。
不一会儿,黑血不见,全进了蚂蟥的肚,张頩收腹绷紧,不敢呼气,腹中难抑地又痛起来,他呻吟了一下,声音都发抖。
“放松。”远志柔声道:“没事的,很快就好。”
那是她对张頩的恻隐之心,也是她不经意间展露的女子的温柔。
陈洵听出来了,捏了捏张頩的手,他自问读过不少圣贤书,然而大事当前,仅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张頩身上蚂蟥吮血即死,可见脓血确毒,戚思宽以盐滴之,将死掉的蚂蟥一一拿开,换上新的,下手干净利落,李济旁观,原本紧张的心已经松懈下来,人一旦松懈,也有了玩笑的心情,他原形毕露,开始腹诽原来这戚思宽昨晚果然是跟自己瞎谦虚。
蚂蟥换了三四条,皆油亮发黑,肥硕难当。张頩直觉腹上热血流动,却是一点点通透轻松起来,疼还是照样疼,只是那疼不再是彻骨之痛,而只是如皮肉伤痛而已了,于是紧张仓皇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陈洵后知后觉,感觉到张頩的松弛,心终于放下,他摸了摸张頩的额头,替他擦掉了额上的冷汗,揶揄:“瞧把你吓的。”然而调侃中难掩的是如兄长般的怜爱。
戚思宽拿走了张頩身上最后一条蚂蟥,放在一旁的端盘上,蚂蟥尽死,唯有最后一条奄奄一息,口吐黑血。远志忙将沾了净水的绢帛,轻擦张頩患处,换以藕节上的泥,将伤口封之,血终于止住,医馆上下几人俱动用,却无一人是第一次做蜞针的样子。
屋子里无声的躁动此刻都沉寂了下来,一片安宁,仿佛老天都长长舒了口气,带走了所有郁结的心思。
“大夫,”张頩颤声:“好了吗?”
“好了。”戚思宽回:“我再给你开几贴托里养荣的药,这几天你仍不能行动,万不可再动怒火,心情平顺才能更快愈合。现在所感如何?”
“还有一点疼,但跟之前又不太一样。”
戚思宽轻按患处周围:“是这里?是疼入骨髓,还是刺痛而已。”
“刺痛。”
“那便没事了,伤口还在止血,如今你痛便只是肌肤之痛,待伤口结痂,自然就好。”
张頩点点头,神色终于渐渐焕发:“多谢大夫,我本以为这个病不会好了……”
“别想那些,”远志关照:“过去的事已经随病带走了,你仍有将来要想,难道你没有未来想要做的事,想要去的地方,想要见的人?”
张頩怔怔,似有所悟,看着几位大夫为保他休息退了出去,屋子里剩下陈洵。
“先生,”张頩神志平复,突然内疚起来:“对不起,让您费心了,因为我,让您在书院难做。”
“刚才阿元大夫怎么说的?我是你的先生,是我失职在先,我应当早些找戚大夫的。”
“所幸,我现在都好。先生,替我去家里告诉我娘一声,好么?”
陈洵掖了掖他的被子:“当然。你且睡,接下去的事都交给我。”
张頩没再说话,乖乖闭了眼睛。陈洵直等到他气息沉沉,才终轻轻掩了门下楼去。
彼时,医馆已恢复往日模样,门面已开,稀稀落落的病人坐上问诊席,戚思宽望闻问切,许恒前后奔忙,一切都看不出刚才的情况紧急,只是不见阿元。
他本想悄悄离开,还是觉得不妥,踌躇犹豫间,恰与写完医案的远志撞了个正着。远志只觉面前忽然一块硬邦邦门板挡住,一抬头差点洒了手里的纸张,刚要惊呼,抬头望,这不是陈先生?
“陈先生还有事关照?”
陈洵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深深鞠了一躬,诚心道:“张頩的事,我还没能向你们郑重道谢,若非戚家医馆上下的全力以赴,张頩恐怕至今不知病症为何,更谈何疗愈。”
“先生客气了,医者救人,是本分,先生能信任师父,已是欣慰。”
陈洵不假思索:“先前我多有冒犯你父亲,也要与你抱歉。”
远志倒吸一口气,暗忖,难道他识破我是女儿身?
陈洵仿佛读心,宽慰一笑,意思让她不要介怀:“我虽是先生,却不迂腐,我视你如戚大夫一样,敬重感激,只是你恰好是女子。戚大夫教养下终有一日会独当一面。”他想了想,又怕自己的意思不到,补充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虽无保证效力,但远志不知为何听他说放心,便真觉他言之可信,而陈洵早已转身而去。
戚思宽刚送走一位病人,或许是张頩耗费了精力,此时有些头疼,他长指抻直在头两侧穴位按压,才不至于眼花,眼睛大不如前,听觉却很灵敏,恰知道陈洵正向自己走来。
“戚大夫。”陈洵立在他身旁,报以谢忱作揖行礼。
戚思宽起身扶住他:“这是做甚?”
陈洵郑重道:“张頩之事全仰仗戚大夫,我这一礼不仅为他,也是为我自己。您身为医者,仁爱、理达、廉洁淳良,为可托可任可信者,之前是陈某气度有失,冒犯了您,该是我道歉……”
戚思宽忙起身去拦:“这是从何说起,使不得使不得。”
问诊席外病患纷纷探头,都侧耳去听陈洵的话,面面相觑,陈洵与戚思宽的过节他们几个老病患多少知道些,也曾感叹过这几方,人都是好人,有时候就是未免太好,才要钻那牛角尖,现在陈洵自己想通了,过节也算是了了。
戚思宽其实早不记挂那件事,此时见陈洵这一礼板板正正行得诚心诚意,也不能不说动容,他在江州的确是听过千恩万谢,但陈洵这样恨是因为善,谅是因为理,倒是越发让戚思宽觉得世上仍有血热刚直之人。
第十二章
庄达的思过堪堪混了过去,回到书院才惊闻张頩出了那么大事,差点丢了命。同窗将这几天张頩的险说得惊天动地,可庄达却从这洋洋洒洒的白话里只捕捉到“戚家医馆”四个字。
“这么说,人还在医馆?”
“可不?听说他们请来了天一堂的名医,还是得名医坐镇才有如此成效,也是张頩命大,亏得有陈先生在,不然谭先生又要怕事,拖拖拉拉不肯送去,可不就和天一堂的名医都错过了?那还不知要出什么乱……”
同窗拉着庄达还想啰嗦,他却心猿意马,火急火燎趁着书院午饭时候溜了出来,直奔医馆,正气喘吁吁、心跳不止的时候,在前厅看见了远志。
心心念念人在眼前,他却止了步,不知道要说什么,局促了半天,不知是因跑的还是因远志,他的心跳得很快。
还是远志先问:“来看张頩的?书院许多人昨儿来看望过。”
庄达讷讷点点头,感觉自己此时此刻一定很傻,不知为何在远志面前总会变得冒失,没有了半份倜傥风流的样。
远志语气里此时一丝疲态尚留,有气无力道:“他在楼上,可你不能久留,他还需要休息。”说完,转身要走,被庄达叫住了。
庄达走近,关切道:“你……这几天还好吗?”
远志以为他所问是念在医馆救人辛劳:“还好,尽了本分。”忽然看到庄达额头上的伤口,还没结痂,只是肿消了下去。
“你的额头。”
庄达慌忙捂住,尴尬道:“被父亲用镇纸砸的,因为我不用功读书,偷偷跑来医馆。”眼神闪烁,又放下手来,讨好似的冲远志笑了笑,像要问长辈要糖吃的小孩。
但这话说得让远志听来,总像含了私情,好像昭示了他那日就是冲着远志来的。
“快要结痂了,可以买些红花、桃仁敷着。”这还是她第一次对庄达有好脸色。
庄达心一阵雀跃,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他好不尴尬,挠了挠头,讨好道:“我是从书院偷跑出来的,趁午饭的空,还没有吃过东西。”
言下之意很明显,就差把“戚姑娘能不能匀我两口”说出来。
远志竟微微轻笑,无奈转过身,刚要从问诊台的抽屉里拿出用来给戚思宽垫饥的糕点,庄达已经抢先一步。
“能不能容我和你们一起吃?”简直是不假思索。
远志怔愣,从没见过这样单刀直入,可一见庄达天真又讨饶的神色,又放下戒心。
于是说:“我们的饭菜怕你也吃不惯。”
庄达巴结上前:“不要紧的!在哪儿,我对付两口就行,绝不让你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远志再也想不出推拒的话,只是一顿饭,行个方便而已,也只好任庄达跟着自己进了院子。
戚思宽和李济一见远志身后跟着一个郎君,拿起筷子的手停下了,齐齐望着她。
远志就算要装镇定也不镇定,只好说:“他来看张頩,没吃饭,想在医馆随我们将就吃点。”
庄达敏捷,先自报家门:“鄙姓庄,家住城南,排行老三,唤我庄三郎亦或庄达都行,我是张頩的同窗,这两日没随书院来看他,今日特偷跑出来的。”无缘无故的话解释了一堆。
李济开起玩笑:“你可有福,戚家的饭菜好吃,我要回了金陵,得天天想了。”
庄达先巴结起来,行大礼:“您就是天一堂的那位东主?请受庄某一拜!”
众人不作声,庄达才觉出场面狼狈,只听见李济说:“谢错人啦,张頩的病都是戚大夫疗的,我没出力,你这样吃戚家饭,却跟我行礼,不合适吧。”
庄达的脸绯红,快快挪动身子,朝戚思宽鞠更深一躬,嘴里歉意不断,心里冷汗直流,出师不利,第一次见准丈人就搞砸了。
“行了行了,坐下吧。”
庄达对着戚思宽又说:“说起来,庄家与戚家医馆也有缘,我堂姐先前头疼,还请了戚大夫上门看过。”
闵婉端着饭菜出来,不知缘由,只见有个白面书生光看不动,招呼道:“那可是有缘,那一回可是远志一块儿去的?快坐快坐。”屁股落座,只觉脚下一痛,被人踢了下,再一看,戚思宽还在使眼色。
“诶哟,你踢我干嘛!”闵婉轻骂。
戚思宽扶住额头,头疼。
庄达咧着嘴心虚,颇识相地隔开了远志的位置坐下,还在窃喜好歹没赶他走,不巧,忽觉身边一沉,许恒就在旁边。这席间,恐怕这二位对彼此心迹最为了解,四目相交的瞬间,已是电闪雷鸣之势,都不愿与对方多说一句,连正眼都懒得给。
桌上饭菜备齐,简简单单荤素汤羹,香气扑鼻,庄达饥肠辘辘,肚子又叫了一声,可见是真的饿了。
“茯苓呢?”远志问。
话出口,一声啼哭就应上了,喜鹊半搂着茯苓出来,原来他正在闹脾气,还不忘大声嚷嚷:“我要姐姐!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他边哭边喊,半赖在地上不肯起。
庄达也是客,在客人这算是献了家丑了,可庄达悄悄环视,不论是戚思宽还是李济,都像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脸上无光,戚思宽不动声色,李济甚至已经吃上了,吃得津津有味。
远志欲起身去哄,却想到庄达也在,窘得满脸通红,不知该不该应茯苓的那声姐姐。
戚思宽反应快,招呼远志:“阿元,你带他到里屋去,喜鹊,盛点饭菜,让茯苓在里屋吃,多备点热水,免得又呛着。”
远志如闻大赦,火速拿了副新的碗筷,扒拉了饭菜,盛了半碗,拉着茯苓走开。
庄达吃惊不小,他从不知戚家还有个傻儿子。听这孩子口口声声要姐姐,自然是在叫戚姑娘了,可见平日多是她在照顾,很是依赖。庄达百感交集,一方面也知道这是一家人心善,相互扶持,但另一方面……虽这么说是有些市侩了,可扪心自问,他原本炽热的爱人之心,多少确是凉了下来。
戚思宽在一旁见庄达的脸沉了三分,已猜出八成,佯装不经意道:“见笑了,犬子常这样。”
庄达干笑两声:“怎会呢。”筷子落进淡饭,还是吃得心不在焉,心想,原本就不知老爷到底容不容戚姑娘,若他知道戚茯苓是这样的人,这事还能成吗?
庄达窃窃担忧,身旁的许恒尽收眼底,男人间都知彼此的心思,尤其是坏心。
想这庄家少爷纵然有好的出身、好的样貌,也依然和普天之下的男人一样,见到茯苓就被吓跑了,他们只接受远志的清丽和蕙质,却不能接受与她相生相伴的家人,他们只想独占远志的情爱,却不愿为她付出一点忍耐和包容。
什么名门显贵,不过如此。
也好,趁着远志尚未动情思,早日摆脱非良人。
庄达填饱肚子,上楼陪张頩说了会儿话,张頩伤口且等愈合,庄达不好说笑,两人一言一语都变得无趣无聊起来,让庄达总要走神,于是将就了会儿,借口要回书院起身告辞,匆匆下楼,又见到了在问诊席前后忙活的远志。
庄达心中叹一声,恨自己没出息,即便知道她与自己不般配,还是一见人心就要跟着跑,拦也拦不住,不住望着远志满目含情,纵是呆了一会儿,直被人搡了一把才醒。
眼看医馆的人都顾不上自己,庄达只好识趣,抬脚走了,一双星眸如海,像是满腹遗憾的样子。
远志都感觉到了。
远志过去的生活里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子,每一次面对她,总表现出来过于直接的向往,因为太直白,所以她即便再不通情事,也该从庄达一步三回头里看出了情谊,她不曾感受过男子的热情,如今来了一个庄达,让她面上再静若止水,心里都免不了汹涌如潮,她又很聪明,一下就从那份想见他的期盼中,探知到自己的少女春心。
戚思宽常说人心比身体更复杂,她这才领教,明明她曾最讨厌这样不着边际的人。
可是,现在……
远志是经过了反复思量,才叫住了庄达:“等等。”
庄达站住的时候左右顾盼,好像又无人看自己,他甚至以为自己失心疯,听错了话,转过身,原来是远志,半低着头,难以启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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