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循她背后望去,茯苓伏在闵婉臂弯,额上青筋暴起,嘴里秽物还一口口往外吐,弄得满地都是,满屋秽物异味。
这就是她的家。远志不免悲凉地想,她如何能离开,抛下他们不管。
罢了,罢了。有些事,没缘分就是没缘分。
“你去找块墩布,我去熬伏龙肝汤。”她吩咐喜鹊,一切仿佛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李济在戚家讨了没趣,反正原本也是要走的,便在第二天收拾好行囊准备上路。
戚家上下相送,一路徐行直至江州城门,李济最后看了眼这座城。
流水人家、鱼米之乡,是个好地方,可惜太小了。
暖风起,阳光下,城门口,该是戚家人止步的时候了。
“就送到这儿吧。”李济转身,深深鞠躬。
“下次见面不知何时。”戚思宽此言一出,才觉出他们中间漫漫人生路,各自走了几十年,际遇和追求早已是不一样了,也难怪,李济要提点他莫将医心当圣心。
李济哈哈一笑:“我只是走了,不是死了。”
戚思宽撇撇嘴,怪自己悲伤多余,眼前这人没心没肺惯了。
可是李济说着说着,嘴角终究沉了下来,略哽了哽,才说:“你得活得长点,医馆找了人继承,就来金陵找我。”
戚思宽凝噎,只是嗯了一声。
李济走到许恒面前:“小许子,我没要你跟我去金陵,你是不是在气我?”
许恒眼眶红了红,却说:“没有。”
“孩子,走出江州可以不用靠我,你不会被埋没,跟着师父好好学,这天下缺医者,要甘于寂寞,做个好大夫。”
“许恒明白。”
李济走到远志跟前,轻声说:“我见过许多女子,她们都有可敬灵动之魂,博学巧思之才,却都在嫁为人妇后放下了才学,再无进取,此为天下之憾,天一堂在金陵盛名,你若有朝一日做好准备,我们随时欢迎你。”
说完,又往后退了几步,深深向戚家人鞠了一躬:“李济,告辞。”
真是,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那个曾经恣意的少年,历历在目,一转身苍老背脊渐行渐远。
“你哭了?”闵婉柔声,伸手拭去戚思宽脸上眼泪。
低头,戚思宽回握闵婉的手,任她靠在自己胸膛,还好人间温情,他还能有幸抓住。
第十八章
戚家人信步而归走回家时,是许恒先一步见到了医馆门前蹲守的庄达,锦缎上衣,腰带掺金银丝线,相比许恒自己,足称得上盛装了。再一看,庄达身后小厮,脚边放着两箱厚礼,加上先前有了宋媒婆上门,难道这次是他自己来提亲的?
庄达自打得知家里请宋媒婆说媒后,火一半乐一半,乐的是,此事两家终捅破了窗户纸,让戚家好歹知道自己心意,火的是,一想起堂姐同自己说的纳妾之语,就怕那宋媒婆不知天高地厚一顿妻啊妾啊的胡话乱说。一整夜不曾好睡,脑子里把戚家的所有反应,好的坏的,都想了个遍。
醒了之后觉得再不能等了,与其寄希望于媒婆,不如自己出手,叫上小厮,大肆采备,换上行头,忐忑不安地到戚家来,又碰巧医馆闭门,还在垂头丧气的,却遥遥望见远志正朝着这儿走呢,耷拉着的头也支棱起来了。
庄达站直了身,捋直了衣服上的褶儿,跟条小狗似的,巴结地看着戚思宽,三步两步挤到他面前,喊了声:“戚伯伯,戚伯母。”
呵,还挺会给自己想辈分,许恒腹诽。
戚思宽刚送别李济,心里还悲伤着呢,哪有精力搭理庄达,只嗯了声,径直走向家,拍了拍门,等喜鹊来开。
“你不是上次来吃饭那个书院门生吗?”闵婉讶异。
庄达作揖:“鄙人城南庄家庄三郎,您叫我庄达就行。”
戚思宽这才回头,缓过劲儿来,神志也回来了,走到庄达面前:“你来做什么?”
这话未免生硬,差点把庄达吓着,他无心瞟了眼远志,只见她匆匆与自己对了一眼,眸子又垂了下来,光一眼就够庄达春心萌动。
“我……”庄达面对准丈人,惧怕之意刻入骨髓。
街面上三三两两人经过,见此状心照不宣,偷笑打趣道:“戚大夫,医馆今天还开不开门呀?”
远志一听这是在打趣自己,赧颜汗下,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门吱呀一声被喜鹊推开,远志羞愤交加扭头就走了进去。
庄达抬脚就追,一下就溜进戚家的门。戚家二老见不能在街上嚷嚷,免得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也跟了进去。许恒独留,见那两行人探着脑袋还要看,亮出拳头喝道:“看什么!想挨打吗!”
那两人才悻悻然走开。
戚家大门再紧闭,庄达方才被戚思宽吓破的胆也缝缝补补好了,也不顾远志理不理他,挺直了腰板,鼓足了勇气,朗声道:“戚大夫,我喜欢您女儿,请求您能准我娶她为妻!”
寥寥数语,短短一句,却是四下无声,初夏的天冷得很。
庄达又补道:“我是真心诚意的!绝没有半点玩笑之心!昌二,箱子卸下,打开。”
昌二闻言麻利卸下肩上扁担,才要解开上面红绸。只听戚思宽冷厉声:“慢!”
庄达冷汗直流,心想戚思宽难道跟自己犯冲,怎到她家一件事都做不好。
“戚家从未想与庄家结亲,这礼我们无福消受,劳烦抬回去吧。”
庄达拦在戚思宽面前,执拗道:“请戚伯伯不要动气,我此番来并不是有意作弄戚家,对戚家我从无半点不敬之心,若我此前行事鲁莽冒犯了您和戚姑娘,我可以保证中间都有误会,恳请您给我个机会解释,我愿尽诚竭节!”噗通一声庄达双膝跪地,一副请罪模样。
“你这样岂非为难我们,非亲非故,我们受不起你这一拜!”闵婉皱眉呼呵,对昌二说:“你是他家小厮?怎由着你家主子在戚家乱来!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昌二跟着庄达多年,不仅沾染了庄达的耍赖脾性,游走市井之间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顺着庄达说:“好婶婶,我怎做得了主子的主。”偷瞥一眼庄达,索性跟着跪下:“少爷为了戚姑娘连着几天茶不思饭不想,小的没用,劝不了他,但照这样下去,少爷恐怕再年轻力壮,身子都顶不住。”
许恒一听,这不是要赖上他们了吗?他本来就讨厌庄达那副少爷模样,没想到他行事还能这样无耻,怒道:“我们戚家身正,从未做过亏心之事,如今是你们非要跪在这儿,休想讹我们!”
“够了!”此刻迟迟没有发话的远志终于开口了,还是一脸愠怒,眼珠一转刀子一样射向庄达,让他惧得一抖:“你起来!”
庄达哪敢不照做,唯唯诺诺地起了身,还半真半假一个踉跄,昌二伸手扶了一把。
“我向来最讨厌无端惹事之人,你说你有诚心有误会,那就开诚布公,堂堂正正说,像泼皮一样在戚家撒泼打滚成何体统!”
“我……”庄达低着头,先前对着戚思宽伶牙俐齿,现在憋得满脸通红,“我”了老半天也没下文。
远志走到戚思宽面前,沉声道:“他今日来,又是下跪又是发疯,丢的是他的人,阿爹别跟他计较。”戚思宽沉吟,咂么咂么好像这话总是味道不对,总觉得像是女儿帮女婿说话一般,也不知道是自己气上头了想多了?
“既然他说他有话说,我们戚家也不是无理泼辣的门户,就让他辩白完,若他前言不搭后语,我们直接把他打出去便是。”
庄达一听,这不是有机会了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让我说完,说完,我任凭处置。”
“有你说话的分?!”戚思宽鼻子一哼,依旧对他没好脸色。可是碍于女儿面子,头痛地抚了额头,只有同意。
又是这么几个人围坐,缺了一个李济,庄达故地重游,现在面前是没有一桌子菜了,也没有闵婉的笑脸相迎了,只有一杯龙井,看样子还不是招待贵客用的。
庄达心中哀叹,能怎么办呢?来都来了。
“行了,你不是有话要说,你说吧,我给你一炷香。”戚思宽连正眼都不想看庄达。
“我,”庄达转念一想,那崇山寺的事恐怕戚姑娘并没说吧?若他真全交代了岂不是害了她,又害了那两位姑娘?于是脑子一转,道:“今日造访,三郎自知唐突,但我对戚姑娘,是仰慕她才华在先,那次庄家二请戚老出诊,是我第一次听闻戚姑娘美名,”转头看着远志:“你还记不记得,临走时写给我堂姐一副药方?字如其人,堂姐说是女医留下,我便好奇,是我孤陋寡闻?竟从没听说江州有这样的女医。又听她说,这女医花容月貌,举止端庄,娴静优雅,清丽脱俗……”
“你说书呢?”许恒冷语道。
庄达白了他一眼,继续夸夸其谈:“不仅是戚姑娘,堂姐还夸戚家医馆的大夫,都是温恭直谅,落落大方,善气迎人,雅人深致。”
戚思宽听不下去,打断:“吹捧的话不要说,我们不吃这套。”
庄达讨好一笑,感觉这戚伯伯语气柔和许多,就是嘛,谁能不爱听好话呢?便又装起老实:“这些都是我们的肺腑之言,没有一点夸大!”
“你可只有一炷香。”闵婉提醒道。
庄达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戚伯母是在提点他吗?肯定是了。一时间如有神助,更要眉飞色舞:“后来我好奇,恰好那时候我同人蹴鞠伤了脚,多日都不见好,我想着倒不如来戚家医馆看看?”他翘起食指鬼头鬼脑指着许恒:“那天,就碰上了这位许大夫。”
“可有此事?”戚思宽问。
许恒不服点头:“有是有,不过……”
庄达截道:“那日我来,我可没见许大夫之外的人,许大夫你说是不是?”
“可你也没伤没病,摆明了是来凑热闹的。”
“许大夫您也开了药了,怎能说我是没病呢?”许恒被问瘪了。
“你去把那日的医案档找来,我瞧瞧。”戚思宽吩咐,许恒转身去拿了,专将那一页翻开给他。戚思宽瞧那填写的年月日,那时远志已以阿元的身份在医馆帮忙,这庄达果真就没偷偷接近她?那可见这小子还是有点礼数,识点高低的,便对他不像刚才那样穷凶极恶。
庄达见戚思宽看了医案没说什么,知道此处无错漏,又开始:“为此,我回了家还遭父母一顿毒打,额上还伤了。”
闵婉问:“怎还挨打了?”
“再过两月就要乡试,家父要我专心读书,一听我那日没在书院,而是到了医馆,当我又是和谁玩儿,不分青红皂白就按着我好一顿打!”
闵婉摇头道:“不用功确实不该,但这家教未免也太严了,不也是为了瞧病来的么。”
戚思宽斜睨她一眼:“你这般脾性,若没有严父教养,何日才能成才?”
“戚伯伯教训得是。”庄达都认了,凭他一边卖乖一边卖惨,世交家族里就没有长辈不吃他甜言蜜语这一套,更不用说戚家,眼看戚家二老找不出他错漏,觉得似乎真怪罪他了的样子,他不禁得意。
“那,还是没说到你父亲怎就忽然要说亲了?”许恒问。
庄达心想不好,差点忘了这茬,灵机一动,说:“那就是挨打之后的事了,我皮开肉绽,堂姐心疼我,就说,那要不再找戚大夫给你悄悄?我说不可,心想这样子怎能让未来的丈人看见?”
“你别乱叫,我们可没答应你!”
远志就知道他要油嘴滑舌,却不想他成天丈人长丈人短的,害的人难为情。她匆匆低头,几乎不敢再听。
“是是是,三郎失言了。”
戚思宽皱眉打断:“行了,这段故事不用再说了。我且信你求亲之心诚,可方才你从进门到现在,一副油滑之相,这样的人,即便现在心诚也不代表未来也会心诚,我的女儿配得起一世一人心,你能拿得出什么回报她?”
在座几人,包括远志在内,都在等他的回答。
第十九章
“我定会为戚姑娘考取功名!”
远志不为所动,反道:“功名是为你自己考,不是为了我。”
远志开口,庄达虽然高兴,可这话里又带冷意,他来不及灰心,却是要赶紧想一段更好的说辞,于是一身板正,坐直了,又道:“求亲之后我绝不纳妾,绝无偏房,只有她一人,白首到老,我有什么她便有什么,将来富贵是我与她一起的富贵,穷困她却不用同我分担同样的穷困。”
“你意思是,我们是那种不知恩义的人了?”闵婉驳道。
庄达站了起来,朝着远志行礼,郑重其事:“庄达绝非此意,然仔细想来,其实你我之间其实本无血脉缘分,都将夫妻比同林鸟,可我觉着,人并不是鸟,人生漫长、各有热望,最不该的就是强求,三郎今日以真心想换真情,都是出自我所愿,姑娘不答应便可回绝,可若我有朝一日不再是风光的庄三郎,再想要以夫妻之名强求戚姑娘共苦,岂不是一种自私自利么?”
庄达之前巴结了戚老老半天,其实都不足这席话来得有力、值得,戚思宽承认自己带着成见揣度庄达,以为他玩世不恭,什么真心假心,一概只能信三分,现在见庄达正经起来的样子倒是意外,没想到,他一副嬉皮笑脸的面目之下,还有一颗豁达敞亮的心。
远志低眉瞥见戚思宽在一旁,虽不语,却轻轻点着头,再见庄达,别人或许不知,可她却看得出他那自得之色,便知道他以为自己十拿九稳。她又不想顺他意,让他轻而易举:“这番话道理是不错,可说到底,也是你荣光你落魄,本也与我无关呀?”
庄达红了脸,闵婉见了以为是远志说话太过针锋相对,煞了他的面子。庄达一进门又是马屁又是下跪,被他们捉弄得也够了,远志再要言语上为难他,未免有点欺负人了。忙止住,将面前的茶杯递给远志:“替我换些热水来。”待远志走开,才对庄达说:“庄……达是吧?”
“是是,叫我三郎即可。”
“不管叫什么吧,你的心意呢,我们也都知道了,该说的呢,你也都说了,但毕竟是人生大事,庄家重教养,戚家也是,你说了不算,要父母说了才算,今日我们与你谈已不成规矩,也没有下次了。”
庄达怎会不知闵婉言外之意,不就是说要与庄家二老详谈的意思么?目光再落到戚思宽身上,好像也没有说不准的意思,这么说来,就是有一有二,有戏啊!庄达吃了颗定心丸,知道此刻再提别的要求,再要缠着说别的,只会坏事,连忙起身,伯伯伯母说长道短的要给戚家干活,哄得闵婉服服帖帖,麻利地收拾桌上茶杯茶壶,挤到厨房来,吓了远志一跳。
“你怎么进来了?”
“我见茶都喝完了,就收拾了送来。”庄达喜不自胜,别看他平时胆大心直,真要与远志相处,却又没刚才能言善辩了,只知望着眼前人,连一旁水壶开了都不知道。
远志被他看得难为情,水溢了出来,将小炉的火浇灭了,她呀的叫了一声,着急忙慌伸手就取,结果被烫了一下,一低头,庄达的手险些就要迎上来,将她握住,只是停在半空,都怕男女有别,也都羞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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