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将手藏在身后,庄达左顾右盼,想起这小炉还淹着呢,转而闷头帮忙,找了块白布就要吸桌上的水。
“那是擦手的!”远志叫住他,朝一旁努了努嘴:“抹布在那儿。”
庄达屁颠屁颠又换了块半脏的,他这人向来要干净,此时却一点都不在乎,乖乖在厨房当戚家的小厮,七尺男儿弯着腰笨手笨脚,远志看在眼里倒真有点好笑。
庄达一回头,见远志垂眸憋笑,如见西施,只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远志见庄达直勾勾盯着自己,收敛起笑容,换上冷冰冰的模样。
庄达如痴如醉,百爪挠心:“我见你几回,从没见你对我笑过。”
“谁对你笑了。”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笑起来好看?”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油嘴滑舌?”
“那我就是那第一个了?”
远志见庄达话又要多,索性不理他:“你要在这儿干活就干,我走了。”
庄达殷切又委屈,道:“你去哪儿?你都没好好跟我说话。”
“说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过如此’么?我现在来听你教诲了。”庄达耍赖。
远志没想到此刻他能翻出旧账来调侃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但也觉得好玩:“你要听什么教诲?你不是连《尚书》里的话都要和先生辩白一个时辰吗?”
此言一出,远志立马就后悔了,抿住了嘴,这不是让他知道她们早就听闻庄达其人了吗?瞟过去,庄达的坏笑又挂上了。
“原来你也在打听我呀?”
“谁打听你了,是别的姑娘说起你,我恰好听到了。”
“哦?是谁?顾家小姐,还是刘家小姐?”
远志打趣:“怎么?宋媒婆还要去顾家刘家一趟吗?”
“若去呢?”庄达此刻动了玩心,在长辈不在的时候,原形毕露:“你怎么办?”
“拍手称快,奔走相告。”
庄达不怕,步步逼近,脸上却做出哭丧的样子:“你对我这样无情,要用这种莫名的话刺我……”
“是你先开始的,怎怪到我头上。”
“那你是承认,我提了刘家顾家你也伤心了?”
“你!”
远志见他靠近,心怦怦直跳,想抬脚,却鬼使神差挪不开步子,更不敢看他,生怕被他看穿了心迹,遭他笑话。
“小姐!”喜鹊声从天降。
远志终于得救,神智拉了回来,推开庄达就往外走,慌不择路,一转身撞在一旁矮桌上,磕得肚子一痛。
“小心!”庄达上手要扶,远志哪儿能让他碰到,头也没回就跑进了院子,唯独庄达一双眼痴痴追着,将远志与自己为了几十年的夫妻缘分都畅想尽了。
“然后呢?”织罗两手捧着瓜子,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盯着远志,催促:“后面呢,后面呢?他同你约了下次何时见没有?”
“没有。”
“他给你什么东西没有?”
“这我怎能收!”
“他给你什么承诺没有?地、钱、人?”
远志咽了咽口水,含糊道:“没有。”
织罗一把将瓜子扔回果盆,往刘茵身上一躺:“啊呀!没劲!”
刘茵笑着推她:“那你想听什么?”
“好歹两情缱绻,让我听听他肯下什么样的血本。”
“你这是说亲呢?还是谈生意呢?”远志揶揄:“是不是还要给你一本账册,收多少花多少一条条写上去?”
刘茵笑道:“那,若是赤字了,怎么办?”
“什么样的人,还要我为了他赔去光阴还无所获,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让我称一句相公?”
“你又大放厥词了。”刘茵轻点织罗额头,莞然。
笑着笑着,织罗的嘴角渐渐垂了下来,眉眼淡淡愁绪:“我们三个能聚在一起这样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三人原本都不敢直面的心中所憾,现在被织罗一语道破,纷纷沉默了。
远志不无自欺欺人道:“日子还长久呢,以后也能像现在一样。”
织罗难得软弱、忧郁:“以后,我不姓顾,你不姓戚,她不姓刘,去别人家做外人,名字也不是名字,成了某某氏,成了奶奶、夫人、太太,我们连姓名都无法自主,谈何相见,怎好说将来还能如现在一样?”
初夏,本不该有这样的哀伤。
“好了,”远志只能说:“何必想这些尚久远的事,也或许,到那时,你有了新的伴,也会嫌那时我们踏青乏人,玩闹无趣。”
织罗嘴角勉强笑了笑,似被安慰,却又无:“不会的。那是最好的日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刘茵轻抚上织罗的额头,要说:“你怎想得这样悲?……”
织罗听着,忽然感觉额头有水滴过,伸手一抹,竟是两道血痕,她慌忙起身,看见刘茵鼻下两行鲜血流出。
“呀!你怎么了!”织罗惊道,拿起自己的帕子就要给刘茵擦:“快把头抬起来。”
“别别,先让她流下。”远志用绢帕兜住刘茵的血,按住了她的上星穴。
“可是上火了?”织罗问。
“不知道,大概是吧。”刘茵道。
“可有口干?”远志问。
刘茵摇摇头。
“胃肠呢?可有痛胀异常?”
刘茵又摇摇头。
“受过外伤没有?”
刘茵还是摇摇头:“我记得有说法春天容易鼻沥血,如今春季刚过,恐怕也是常事。”
“春善病鼽衄是不错,可我记着上回你就常有发热,那时候就觉得蹊跷,却又找不到因,如今又鼻衄,刘家太太老爷可知道?有没有给你请过大夫查看?”
“有是有,可也诊不出什么。”
远志思忖:“不行,你能否让我去一次刘家?我今日没将诊箱带来,你这病我觉得总得有更全备的查看过才行。”
刘茵苦笑:“如今他们都在筹备婚事,我若此时跟他们说病了需问医又要扯出许多麻烦,若让金家知道了若要纠缠起来,更是糟糕。”她宽慰一笑:“或许我就是上了火,血止住了也就好了。”
“这刘家也太过分了,女儿还没嫁出去呢,怎连看个病都要推诿了?”织罗不平。
刘茵怎不知自己处境,惨当然是惨的,委屈当然也是委屈,此前寒热之症已是来来回回大夫诊过多次,到头来还不是这样?如今又要在他们忙碌时再去添乱,刘茵做不出来。
远志见刘茵没答自己的话,怕催促她只会让她更心烦,又不好多说,后来远志每每想到此处就懊悔不已,若她早些不用理会那些无谓的人情关系,刘茵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第二十章
金家的人半月后就来迎亲了,赫赫扬扬,吉隆之喜,金家的队伍蔓延几里,浩浩汤汤,遥遥的就能看见一条猩红的队伍,几乎要穿过江州城南北,路过的人都说,刘家长女眉目如画,金家郎君衣轻乘肥,男财女貌堪称般配,场面之热闹,引得江州人一半凑在两旁伸长脖子张望,你能从那些好奇激动的脸中见到角落里的远志,队伍与医馆相隔一条街,远志踮脚只能看见眼前断断续续的红色长龙,看不清新郎的高头大马,更看不清新郎的模样。
“刘家为巴结金家,可是把女儿都送上去了。”锣鼓声将将远去,仍有余响,她听见问诊席旁乡绅交头接耳。
“我说怎么本刘家老爷要被安排去川蜀,忽然又不去了,合着就靠金家保住了乌纱帽?”
那人神神秘秘:“可不止,听说还升了,江州马上要容不下他们了!”
“你又说笑了,有那好事金家为何自己呆在江州?”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谁跟你说刘家老爷巴结的是江州金家呢?人家交好的是杭州金家,只不过金家阖族心齐,往来密切,江州金家虽在家族算不上号,却也受庇护,他家儿子脾性怪异,狐鼠之徒,名门女儿自然是看不上,又不愿娶门第稍逊的,正愁着,这不,刘家就来了?”
“照你这么说,这刘家姑娘岂非羊入虎口?若刘家老爷真升迁,举家搬离,这刘姑娘岂非在江州连个撑腰的娘家人都没有了?”
“出嫁的女儿,覆水难收,唉,就看她的命喽!”
“刘家的老爷挺厉害,早听说,他到江州,也是靠庄家老爷的引荐,没想到又能攀上金家。”
“有些人,命如藤蔓,参天大树能触天,攀附大树的藤蔓也能触天,这就是活法,你我都要学着点。”
对面人顿悟:“小弟受益匪浅。”
两人津津乐道,远志愈发胆寒,都说每逢旱灾便有易子而食,如今风调雨顺,刘家上下可谓养尊处优,已是优于他们寻常人不少,为何还不知足,连亲生女儿的前途都要断送。
远志不由多心,朝那两人多看了几眼,心里也有疑心,男人间喜欢杜撰些没影的事作为谈资,他们看着是有些气度,却也不见的说的都对。
然而远志直觉还是不好,说到底有些事,原本只是自己的疑心,可当其他人也这样想时,就会在真假中犹疑,她又找到了织罗。
“此事,我也向顾纬打听过,”织罗说:“只是金家设族塾,也鲜少与城中少爷交际,对他们的事,顾纬也是知之甚少,但他又说,若金家两个少爷是轻浮浪荡之人,免不了寻花问柳,即便神秘,风流韵事也会传开,照他目前尚未听闻什么消息来看,恐怕金家少爷最多也是性子孤僻而已,德性上不见得太亏。”
“茵姐姐的夫君,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金,钺?拥旄秉金钺的那个钺。”
“好戾气的名字。”
织罗不无侥幸道:“或许人非其名呢?我们也是太紧张了……你啊,总之我们是与他见不着的,你也别对他成见太深。”
“我自然愿意是杞人忧天了,只不过,我听说金家少爷狐鼠之徒,若是假的自然是好,可若是真的……”
织罗沉吟片刻:“保不齐是哪家的油子为了吹牛胡说的。”
油子确实是油子,但远志心不宁,也确实是心不宁。
织罗关切:“你怎么了?”
“其实要深究,也没怎么,但就总觉得不对劲,从上次你说茵姐姐身子不好开始,我就总觉得像是有桩心事没了一样,又总听到些不好的传闻。”
织罗安慰道:“是不是累了?”
远志按捺心中忐忑:“可能是吧。”
“茵妹妹到底也是大人了,若她真的需要我们帮忙,总会想办法同我们说的,出阁与未出阁要做的事全然不同,如今她是新妇,也有许多事要学要忙,现在我们不好去添乱。”
远志听进,也是这个道理。
然回到家中,翻来覆去睡不着,默默拿起医书,面前摊开,打开砚台,笔蘸黑墨,抬手要抄,却在纸上先落了个墨点,这些日子总是如此,沟沟壑壑处多有不顺,每到此时就不由想起刘茵,如鲠在喉,愁绪难去。远志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两人注定的疏远而难过,还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凡是找不到头绪的时候,就只能求问于鬼神。远志此时想,是不是该去崇山寺上香祈福?
这样的事像是闵婉喜欢做的,她以前不以为然,现在终于理解那种多做一些无用功,以求个心安的道理。
第二天,往崇山寺来,香客不多,有些冷清,反衬出佛的肃穆来,远志跪坐蒲团,虔诚祝祷,愿所爱之人一生平顺,天下无疾,求签解签,心何其诚。崇山寺院中一棵银杏树,高耸入云,据说已有百年,远志轻触银杏树干,从底下往上看,树枝由粗到细,由近及远,层层叠叠,将天空瓜分,百年前这棵树或许只是棵不起眼的树苗吧,远志想,她静静抬头望,慢慢绕过树干,无心之人难见。
“好婶子,你真要去金家了?”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仿佛脑中金铃敲响,确信自己真的听到金家儿子,远志凝神敛色,不让自己出一点动静,绕着银杏树,偷偷潜过去看。看见了两个女子的背影,又听见其中一人说。
“那还有假,还是得夸夸我家那口子,表面看着不懂声响,其实是个有法子的。”
远志偏过头去,稍稍前探,想要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不由吓一跳。那不正是被织罗捅破了放债丑事的婆子冯贵家的吗?只见那婆子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子,看样子年纪比这婆子小不少。怎她也要去金家?远志记得织罗曾同她提过,冯贵家的被她三挑两唬地诈走了,可听她的口气,还是说刘家没把她怎样?
“我原以为是刘家嫁女,便让您也一块儿过去呢。”
冯贵家的鼻子出气,不屑一哼:“就他们?被那贱人都能挑拨几句,那样无能的家,还能替我做什么事?告诉你,去金家,都是我们自己的本事!”
“此话怎讲?”
冯贵家的手挎提篮,拿出里面的香,正要就着鼎炉的火烧,斜睨她一眼:“我为何要同你说?你也配打听?”
“好婶子,我这不是想着你既然去了,她们可有什么闲散的差事能交给我来办?”
冯贵家的笑出了声:“你?你能办什么?还要闲散的差事,闲散的还轮得到你?”
“刘家姑娘不是嫁过去了吗?她身边难道不缺侍奉的人?”
“要说你也是真没见识,她自然有陪嫁的丫鬟,还有金家的侍女,轮得到你?粗使丫头让你做,我又于心不安,谁让我这人心善呢。”
冯贵家的在鼎炉里插上了香,先抬脚进了佛殿,那女子跟在身后,偷偷白了她一眼,一脸的不服。
远志一旁静观,冯贵家的心黑,落在她手里,刘茵难上加难,如何还有平安之日?
心焦之时,冯贵家的又开口:“你又何必巴着金家,缺钱,让你相公跟着冯贵做,难道不行?那金家规矩多得很,又信风水命理,不知哪天扣一扣相克的罪名,把你打出去,有什么好?”
“可到底,那样的人家给的钱多呀!”
冯贵家的笑她:“说你笨,你还真是不会拐弯。钱哪儿会是这样赚来的呢?”
那女子抢先接过冯贵家的臂弯挎着的提篮,讪笑道:“还请婶子指点指点,您有肉吃,也带着我喝点汤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贵家的爱摆谱,最爱听的就是恭维,说:“其实金家里面的钱赚不上,外面我倒是能给你牵线。”
“当真!”
“那刘家女不是嫁到金家去了?成婚当天身子就不太爽利,本该春宵时刻,新娘子浑身隐隐发起热了,吐了新郎官一身,弄得人一甩手宁愿睡到与通房将就一晚,都不愿碰新妇一下。金家高堂自然就不高兴了,立马请了高人指点,算出来,说新妇八字虽旺夫家,却因为太旺,所以身子才会托不住命,唯有让新妇搬到金家私有的永福庵里,抄十日佛经,方能解命薄之困。”
“怎天下还有这样离奇的事。这金家也舍得?刚嫁进去的美人,就要让她做居士?金家少爷到也肯?那新妇回门也不回了?”女子惊道。
12/56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