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找到了刘茵的墓,她虽没有当时那样悲恸了,但天人两隔,还是很感伤。墓前已经摆上供品,显然是有人来过,远志不禁想是谁。
会是织罗吗?
但愿是她吧。她拿出叠好的元宝,给刘茵上了柱香,心想,也不知道织罗现在好不好。
其实,刘茵死后,她曾去顾家找过天香水芝,也是那时才听说,芍药随顾二小姐远嫁,而天香她们被老爷遣去了老家祖宅,念云别院的人已经一个都找不到了。
不过,倘如陈洵所言,顾家不是刘家,给到织罗的是庇护,而非利用,那也算是落得了好结局,总算是没有被连累。尽管将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但如此,离开了也好。
远志凭栏坐望寺外,每到夏季,崇山就只剩下一片片的绿色,有种让人倦怠的生气。她好好看一眼,或许她会很快回来,也或许再也回不来了,谁知道呢。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明明还很年轻,远志却觉得自己和回首半生的白发人差不多。
唉,远志心头幽幽叹出一口气,肩沉了下来。
“戚姑娘。”身后有人叫她。
人生无处不相逢,也怪江州城太小。
这声音刺得远志登时从栏上跳了起来,原本带的香烛火石撒了一地,她红透了耳根,慌忙要去捡,一件一件再将地上的东西放回到提篮里,却在一堆落地的香中看到陈洵纤长的手,伸出的时候露出的清瘦白皙的手腕,正和自己一起拾。
陈洵站了起来,握了满满一手,朝她面前一递。
远志头都抬不起来,只看见陈洵的脚尖,慌张张地将提篮往前一送,示意他直接放里面就好。
“陈先生。”声如蚊讷,实在是羞于见,于是只好侧身对着他。
但是她也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在一旁看着陈洵抽出香,在刘茵坟前点了一把,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炉上。青烟袅袅,丝丝缕缕,缠绕着,再消散在空气中。
陈洵孑然,他与刘茵不曾相识,却是因她朋友的义举被裹挟其中,公堂上的触柱而亡,让他始终无法忘记,回去后连夜梦魇,至今震恸。如今刘茵本人香消玉殒,朋友各自离散,如何不是悲凉。
一个人,即便得了绝症将死,却也要选择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他以前只以为人在病中会像张頩一样努力求生,却不知世间还有一种人,求生对他们而言,只会更绝望。
他一直认为人的志向当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却忘了生死面前,人的抉择多少都是痛苦的。有的人拼命求生,有的人甘愿求死,到了这个地步,都要经历一场漫长的折磨。
阿弥陀佛……陈洵心中默念。苦海无涯,人生至暗,就是有那么多的不公平、不甘心、不服输,最后都不得不低头。
远志静静在一旁看着陈洵,只见他合十闭眼,像是心中默念经文超度,也学他一样,在他身后默念,好像她念得不是佛经,而是她对刘茵的寄托,也庆幸刘茵命运终了,总还有人记得她。
陈洵声止,闭眼时所见人间,睁开眼成了一座坟墓,也对,命运终点不过如此,谁都逃不过,只是刘姑娘的过程有些惨烈了。
转过身,远志在身后背对着自己,他印象中她的衣服总是很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走在她身边,人似乎就一下能安静下来,像喝了一口新茶。
他没有靠近她,而是走到栏前,循着她的目光遥望平平无奇的江州景色。
“方才路过医馆,看到里面堆放的箱子行李,你们现在就要动身吗?”
远志点点头,不敢说话。
“去哪里可定下了?”
“还……”远志不得不开口:“或许是先跟着阿娘回老家。”
陈洵停顿片刻:“一路顺风。”
“多谢陈先生。”然而良久,却又说:“我曾听船夫之间传这样一种说法,其实船在顺风的时候是最难行的,所以世人常说一路顺风,多少是一厢情愿误解了,当是祝人逆风。”
“陈某才疏学浅了。”
“先生谦虚了,我只是偶尔听闻。这世间之大,人人都有局限,学识也不只是圣贤书上有,正如医道,医书固然重要,但也不是全部。”
陈洵侧耳聆听,深以为然,又问:“怎会有这样的感悟?可是戚大夫举家离开江州后,还会去别地?”
“自古名医多云游,这是应该的,只是不适合我罢了。”
“怎说?”
“男子云游,女子嫁人,没有婚配,父母总是放不下心的。”
陈洵了然,听出言外之意,转过头见她神情戚然,心生恻隐,他是见过远志当“阿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如此就放弃了,连他都觉得可惜,毋宁说远志本人。
“你真的很想去金陵吗?”陈洵问。
“当然,人人都想去金陵,听说那里红砖绿瓦,街道两旁鳞次栉比,有许多戏班子,还有金发碧眼的传教士,都是江州不曾有的。更重要的是,那儿人才济济,到了才会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
远志说到此处,却又想到自己如今愿望落空,不免寥落,只好强笑道:“不过,师叔也只是临走时提过愿收我为徒,或许当我去找,他也早忘了这个承诺,去了也未见的如愿。不去……也没什么……”
“是因为刘姑娘吗?”陈洵说:“因为她的病你一直未解,所以成了你的心结?”
远志惊讶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与她并不相熟,不会知道。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天下不会无疾,可是我也不能接受一点努力都不做,看着病人一个个离开。生老病死是必然,但我也希望所谓疾病能越来越少。”
“你是一个有志向的女子。”陈洵感叹道。
“所以我叫远志嘛。”远志开了个玩笑,见陈洵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倒也可以这样解。”陈洵想戚大夫取名,或只是希冀女儿聪慧懂事,却没想到一语双关,歪打正着了。
远志,也不是非得是花草。
阳光笼罩着两人,夏日炎热,有些刺眼,他们抬脚离开,朝树荫下走去,风吹树叶沙沙,还有由远及近的蝉鸣,那些都是时光里填满的静止。
“陈先生,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
“你讨厌我吗?”
陈洵意外:“何出此言?”
“我以为那日,你是因讨厌才会拒绝,或是因我冲动,变得讨厌我。”
“哪儿会呢。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在这件事上过于草率。”
远志还是有些不服:“可我也是想了一夜的。”
“可你也要知道,你不了解我,正如我不了解你,你认为我正直可靠,从没想过万一我是中山狼,你要怎么办?”
“你不会是,你知道吧,学医的人也会占卜,我很少看错人。”远志调皮道:“况且,若你欺负我,我就会在你的吃食里下药,让你上吐下泻动弹不得。”
陈洵笑起来:“原来想了一夜就是想如何害我。”
远志嫣然,但也正色道:“我时常想,茵姐姐若当初勇敢一些,像织罗一样,有不甘就拒绝,会不会也不会被两家欺负至此,或许闯出去也会发现一个人走的前景并没有那么糟糕。所以,我也才想赌一把,若我连第一步都不走,又如何知道前路吉凶呢?我阿爹在江州经营医馆,也并非一路顺利,可最后他都挺过来了,他可以,我难道就真的不可以吗?”
一语点醒陈洵,让他对远志心生了敬佩:“你真的不是一般的女子。”
“不是我不一般,而是天下人都看不到女子的不一般罢了。”
“有道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但依我看,不该是不耻下问,因为从来都不曾有过上下之分。”
远志停住脚步,看着陈洵,他旷远淡然的眼神,好像胸中有海。
远志从没有过与陈洵这样的对话过,甚至她和庄达都没有过。她甚至胡乱想,若她与陈洵能早一些讲话说开,是否自己那日的荒唐举动也就不必要了?想到此,又不免笑自己滑稽,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然而就在她将要忘了这件事时,事情又有了转折。
陈洵请的媒婆登门了,紧接着又是戚家的一顿鸡飞狗跳。可是这次的鸡飞狗跳后,远志不再是当时那样心冷了,而是有些窃喜。
是因为陈洵,还是因为能去金陵,她之后也说不清。
这是戚家留给江州的最后一桩趣闻,家主的兄弟,娶了家主的女儿,一个常年打着光棍的书院先生,娶了一个穿着男装行医的怪异女子。你说他们感情甚笃,却从未听闻过他们谈过什么婚事,可你要说他们没有感情,这个先生又能在戚家饱受非议时娶了她,还愿意带着那女子的傻弟弟一起走。
甚怪,甚怪。
不过江州何时断过怪事呢?怪事又有哪件不是暗藏隐情呢?
而金家刘家的这桩丑闻,也随着当事人的纷纷离开,成了一桩不足挂齿的往事了。
第三十六章
你若现在到戚家,一定能看见满墙贴着的喜字,而另一边,医馆收拾妥帖的杂物又打包好了堆在院子的角落,若你不知内情,也会觉得荒唐滑稽,怪只怪戚家婚事实在仓促,在全家上下都深陷离愁别绪时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远志端坐镜前,婆子还在为她梳妆。闵婉站在一旁,喜也不是,伤也不是。嫁女当然是了了她一桩心事,而且陈洵这个人吧,人也还算不错。可就此,远志就真的要离开他们了,这才觉出孩子长大了,自己再无力陪伴的现实来。
远志要随陈洵去金陵,或许以后还回去更远的地方,人不在眼前了,日子好坏更不知道,万一陈洵没他们以为的那样好,远志受了欺负,怎么办?那是他们最担心的。
而且,如今这婚事办的,不仅是匆忙了,而且也有点寒酸了,娘家人到不了,连个壮声势的人都没有,总觉得应该再等等的。
茯苓在一旁愣愣地盯着看,手里还抓着闵婉塞的零食,他自然是不懂婚嫁那些事,只会说:“姐姐真好看。”
远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此前只在节庆时才会描眉画眼,如今开了脸,打扮一番,倒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她怯生生从镜子里看闵婉,目光像是问她,好看吗?
闵婉心有灵犀,一眼就瞧见她头上的簪子有点歪了,上前:“我来吧。”
她走近,远志似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那是只有她才能闻到的专属于母亲的气味,让人安心。
闵婉拔下发簪,对照着镜子里的远志比了比,重新插上去:“还是这样好看。”她横看竖看,摸了摸远志的脸,远志嫁人,她心里像拔掉了一棵树一样,不舍得,却要装作开心:“我女儿真漂亮。”
一语戳中远志,唯见闵婉也是恋恋不舍,不由动容,两个人都有点想哭:“阿娘……”
“陈洵那小子,真是走了什么运,能娶到我女儿。”明明是句泼辣话,闵婉却落泪了,哭着哭着,又怪起远志:“死丫头,这么快答应一点都不为我们考虑考虑,哪有新娘子结婚办成这个样子的。”
“阿娘……”远志心酸:“你一哭我也想哭。”
“你哭不哭管我什么事!”话是这么说,但远志知道她嘴硬心软,遂听见她又说:“记住了,以后陈洵若做了什么让你心里不痛快,一定要立刻说,哪怕与他吵一架都好过埋在心里,知道吗?许多事不会因为不说就消失,反而他会一直埋在两个人心里,所以不要怕吵架,不要怕说理,你一定要让他知道他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嗯。”
“还有,你若是发现他染了恶习,吃喝嫖赌,就要头也不回地跑,可记住了?人一旦有了恶习,就永远都甩不掉了。”
“知道。”
“钱也要你来管,男人的心是跟着钱走的,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还有,若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你一定要写信回老家告诉我,我好赶过来,再好的婆子都不如娘家的妈,不会真心照顾你,女人生儿育女多痛苦只有经历过才知道,不光是临盆,这种事千万别逞强知道吗?”
远志含泪:“我知道,我在医书上看过。”
闵婉气笑:“医书算什么,医书上会写女人怀孕的时候多痛?喂奶的时候多痛吗?会写孩子生下来几个月,没一天睡得好觉吗?会写女人临盆当夜,人像撕成两半这么痛吗?写医书的都是男人,男人永远都不会懂的,哪怕是陈洵,读过那么些书,他恐怕连女人来月信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娘……”闵婉激动,远志知道,她对自己的不舍里也多少有对陈洵的埋怨,还是她止住了她。
“唉……”闵婉最后叹了口气:“女大不由娘,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你开心就行,若是不开心了,我也难安。”
远志收住眼泪,逗她:“那若阿爹阿娘不安,我也没法开心。”
闵婉听出她在玩笑挑衅,手指点了她的头:“就会跟我嘴硬。”
两人才终于都笑了。
戚思宽等在门外听到了闵婉的嘱咐和笑声,分外唏嘘,如此才是真的要告别了一样,他是喜欢陈洵不错,可让他做自己的女婿,也和闵婉一样别扭,总觉得亏待了女儿,到底陈洵已经二十五六了,庄家虽然动机不纯,但庄达与远志确实是才貌更相配。
然而,谁让女儿自己喜欢呢。
感叹间,远志一袭红衣出了门,明艳照人。她迎面见到戚思宽,朱唇微启,叫了声:“阿爹。”
戚思宽没说话,只是点头,生怕自己一开口,声音就颤了,显得太过伤感。
远志端端正正冲着二老行了礼,深深拜别,一抬眸,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不言胜万语。
“你以后就是主母了,再不是谁的女儿,记得不能太任性。家庭经营不易,不能太要强,但也不能忍太多。”戚思宽算是最后的关照,这也是他对远志鲜少说及医道以外的事。
爆竹声响,一块红布盖在远志头上,眼前一片红色。
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他们纷纷张望,想要一睹戚家女儿的样子,见一见这个传说中离经叛道的女子。
只有许恒一如往常,回到检药场旁的房里,也像往常一样,收拾着最后的家当。他没有去见远志,他生怕见到她,那曾经暗藏于心的爱慕,就会忍不住变成酸楚,如今不能恭喜的话,就不如不见。
远处热闹非凡,与他隔绝,他在这里一直是个外人。
他从没有问过远志,为什么不是他。他也从没有告诉过她,他喜欢她。他始终天真地想,未来他们永远是戚家医馆的师兄师妹,永远在检药场忙忙碌碌的时候,说两句交心的话。所以才说他天真,哪里能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
你看,医馆快没了,还有什么不能成泡影。
他以为自己在远志心中多少与旁人不同,但最终也还是只能同旁人一样,说句恭喜。他空落落的,觉得好像他在路上忽然被人熄灭了灯火。甚至连偷偷哭一场,他都不敢。
花轿抬了起来,远志随着轿夫的节奏一癫,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动还是风动,好像跟着要跳出来一样。娘家渐行渐远了,就要这样再看不见了,人生就这样马上要拐到另一个方向,前路究竟如何她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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