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到九点多钟,室内的温度逐渐升上来了。盛嘉实本就还有点酒精中毒后遗症,来这儿只喝了两杯无糖可乐、上了一趟厕所,两次想走都被周文远拉住、而又明显不欲将他置于真正的对话氛围中。他在热情到真伪难辨的挽留中尴尬地再次坐下来,宛如坐在刑场。
陈斐倒是聊得很开心。盛嘉实想起大学时妈妈说陈斐,看样子就是个聪明有主见的女孩子,不像他,浑身上下写着傻不愣登好骗。她说这话时带点对儿子的疼爱,仿佛傻气也是可爱的特征之一,但事实上傻气就只是傻气而已。
对一个社会人来说,社会化程度的高低非常重要。周文远和陈斐都算是发育比较成功的类型。
“我真得走了。”他小声凑在周文远耳边,“明天还上班呢。”
周文远正要再次上演热情挽留的戏码,陈斐也跟着站起来:“我也是。去趟洗手间,等会儿一起走吧。”
理所应当是周文远结账。他掏完钱,满意地拍拍盛嘉实的肩膀:“多谢了。”
盛嘉实挤出一点呲牙咧嘴的笑。他今天太累了,没有精力扮演合格的成年人,像白骨精脱掉皮,几乎要露出原形。
“她真的是很适合我,你知道吧。”周文远笑笑,“我挺喜欢她的。”
也不问问人家喜不喜欢你。陈斐净招这种普信男了。
“家里条件也跟我差不多。”他算了算,半个后撤步,“算比我好点吧,但律师嘛,总是吃年限的。”
“什么条件啊?”
“她这个职级,在这种业务,算上奖金至少得逼近七位数了吧。听她下属说,她在信川也有房子。”
盛嘉实的嘴都快撇到胸口了。陈斐到底是给他释放了什么信号?人家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看起来也没什么缝啊,怎么招了这么个绿头苍蝇,还会打算盘,这么多苍蝇脚也没白长。他直犯恶心。
陈斐拨开人群回来了。他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算是打扮了一下,眼角画了若隐若现的上挑的曲线,看起来两只眼睛妖里妖气的。
周文远提议要送她回家,她欣然应允。盛嘉实很懂事地表示自己要回一趟公司,就不跟两位同路了,于是三人兵分两路,各走各的。
六月的上海正在梅雨季,在路上走一会儿,便觉得头发吸满了水分,用手一搓就能挤出水来。盛嘉实从出生至今都在长江中下游生活,早对每年一度的洗澡季免疫了,今年大约是年纪大了、体质有改变的关系,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走在路上就胸闷气短。
距离地铁站还有两个街口,实在觉得胸口发闷,盛嘉实一屁股坐在街边的路障石墩上,大口喘气起来。工作日十点钟的淮海路依然灯火通明,商场大楼外挂着名牌海报,橱窗似水晶匣子,他在这欲望的都市里思考:真希望有辆车开到街上,把周文远的腿撞断啊。
忽而又觉得惊悚:为什么要撞断周文远的腿?他是很讨厌,但也罪不至此。
一个答案在心里起起伏伏,被他又按了下去,因为觉得危险。
盛嘉实掏出手机拨号码。
“你到家了吗?”
陈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到家了。”
醉酒呕吐之后,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有见了。都市人节奏快,三十天就已经等于是下辈子的事了,他隔着前世今生的距离和这个人说话,只觉得两个人都不怎么认识对方,陌生得令人尴尬。
“上次弄脏你的毛衣,我拿走干洗了,下次邮给你。”
“好。”
陈斐刚到家,躺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与人应酬的空虚和疲惫顺着四肢爬到头顶,心里倒是觉得很平静,只是在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犹犹豫豫、像要说什么又不说的样子,依然很不舒服。
“你要说什么吗?”
“没什么。”
“不要这样。”
盛嘉实低头看着人行道:“不要什么?”
“我们不是结束了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人,读不懂信号。”
第17章 . 手心向上
“我们不是结束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陈斐正站在沙发边上压腿,心里很平静,因为觉得电视剧的番外特辑也播完了,虽然是狗尾续貂,但毕竟算播完了。
盛嘉实颇沉默了一会儿,说:“周文远是个王八蛋,平时让小朋友买咖啡都故意拖着不给钱。你跟他谈恋爱你没好果子吃。”
说完就挂了。陈斐听得没头没脑的,最后一句“你没好果子吃”在脑海里持久地回荡着,她惊诧地捏着手机想:这王八蛋咒谁呢?
窗外是六月梅雨季的上海,水汽沉重,然而也即将结束。
夏天很快就来了。
她没机会再当面质问盛嘉实。法务组的leader早换成了周文远,项目进展一切顺利,人力也补充进来了,不需要召回老员工帮忙;李坤最近还开始让钱方园计算人力供需,看是不是能内部组织一个法务团队,如果成本可控,或许从下半年开始,和外部律所的合作也都将正式终止。在这座城市,如果存心有意,两个人完全可以到死都见不上一面。
被他拿走的毛衣始终没有寄回来,他也没说要还。眼看天气转热,工作上又天天忙得没日没夜的,陈斐逐渐把这事儿忘了,大约到七月上旬,钱方园问她:“你最近和原来那个法务头子有联系吗?”
“……有联系方式。”但基本没说过话。
“我说的是这个组的头子的头子。”
她松了口气:“问这干什么?”
钱方园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说:“内审要控成本,法务、开发、行政等支持部门都要受影响。法务组员工,估计要么是砍掉几个,要么就换成内部团队。这事得和对方的老板商量。你得向你那个周文远严格保密,没聊定之前别影响他们工作积极性。”
“总共也才几个人?”
“都十几个了,今年下架整改的时候临时叫了不少人来,现在撵都撵不走,很难处理。”
“预期砍到几个?”
“我听李坤意思,起码得是五个以内吧。”
这事肯定不符合周文远的预期。按他的说法,他跳槽回老东家一是冲着涨薪,二是冲着带团队,长期规划希望是向甲方发展的。现在一砍就把人家团队砍掉一半,周文远非得跳起来不可。
“保密。”钱方园指着她的鼻子,“不要见色忘义。”
陈斐品出点不对劲来:“怎么就是我那个周文远了?不是大家的周文远吗?我看李坤挺喜欢他的,你叫他李坤的周文远吧。”
钱方园都走到门口了,闻言又走回来,语重心长:“办公室恋爱,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保密就注意点好吧,尤其是在有利益关系的情况下。”
陈斐还欲再辩解,钱方园已经抱着电脑走远了,留她一个人坐在办公椅上手脚发麻。哪门子办公室恋爱?至多不过是吃了几次饭,在办公室八卦传闻里,他俩兴许连孩子都生了。
被八卦顶多是令人不快,但有了利益关系,再空穴来风的传言都会具备杀伤力。陈斐一下午净琢磨这件事了,直到傍晚被李坤叫进办公室开会,听领导说要她牵头帮钱方园统计一下人力用时和工作量,心里这根弦才松下来,确认自己在老板心中的角色没受到影响。
“要严格保密。”李坤说,“本质相当于是裁员,小斐你带团队,得有这个风险意识。”
周文远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每天还乐呵呵来上班,傍晚到点走人,偶尔发一些餐厅链接给她:“周五下班去试试这个?”
“我不爱吃西餐。”
“那换这个,omakase,提前一个月才能约上呢,我下周有两个slot。”
她心里揣着事,不想装不知道,又碍于周文远连续两周都来约她,面子上过不去,最后还是勉强点了头。
他约的日料店貌不惊人、却价格昂贵,店面隐藏在办公楼的一角,推门进去,案前一排八个座,是一晚上才招待八位客人的意思。陈斐一边把寿司吞进肚子,一边想着裁员的事,心里更过意不去,想无论如何得再回请他一顿不可。
周文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公司的事,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听他说:“嘉实也是流年不利……”
她脑内立时如有清风过境:“出事了?”
周文远知道她刚才走神了,倒也不在意,笑笑说:“不是什么大事。之前在Joyce的那个叶原你记得吧,后来辞职了。辞职之后呢,在小红书上发帖,指名道姓地骂某某律所剥削员工、超时工作、PUA,盛嘉实算她小老板吧,得为这事儿负责,被老板派去劝她删帖。”
陈斐记得这个人,心态确实不成熟,工作水平也一般,但她总觉得派人去劝删帖这种手段太低端了点,好比在二十一世纪用冷兵器上战场。
“你们就不能发个律师函什么的吗?”
周文远摇摇头:“怎么发呀?她说超时工作,这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现在这个社会有哪份工作是好做的?现在的小朋友都不太有韧性、比较脆,眼看着够硬,稍微一用力就掰断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用“脆”来形容一个人的,笑了:“怎么像形容工具?”
“不是我人格下贱,”周文远挑眉,“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和我,不都是工具吗?只不过有的工具自主性和空间更大,有的比较小。”
厨师将刚捏好的寿司放在案台上,两人默契地闭嘴,开始品尝这一贯银鳕鱼。舌尖触到微凉的鱼肉,可以尝出一种经由金钱包装的好品味。
“我听说Joyce要裁员。你们组受影响吗?”
她心里犯嘀咕,不知道如果他问起来要怎么说,嘴上没停,含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打哈哈:“没听说。”
“在大公司里混,你得长点心眼啊,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他伸出手摸她的头,姿态好像老师或者兄长宽慰小妹。陈斐一激灵,身体迅速战略性后仰,头顶堪堪擦着他的手掌过去。这身体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周文远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夹杂了尴尬的成分,陈斐立刻坐直了,严肃地解释:“我三天没洗头了。”
他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嗨。”
一室干燥凉爽的空气里,陈斐的脚心直冒汗,一点点愧疚和一点点恶心交织在一起。不过也只是瞬间的事,眼看下一贯寿司递上来,她很快就忘了。要到晚上到家躺在床上,餐桌前的躲避又冷不丁地闪回,陈斐在半睡半醒间打了个激灵,才突然想明白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在周文远眼里,她兴许是个需要照顾、教育、帮助和托举的女孩子。她受不了被人低看,想到这儿,心里非常不痛快,恨不得跳起来把今晚吃的寿司都吐出来。再一想到自己欠了他一顿饭、还把裁员的事儿瞒过去了,前后左右算欠了两回,就觉得更不痛快了。
陈斐立刻翻身坐起来打开小红书,打算搜一家更贵的餐厅,连本带利还回去。刚打开搜索框,周文远说的倒霉事又蹦了出来。叶原该不会把她也一并骂上了吧?她自问没有直接对着叶原撒过气,但实在难保没有下属把这气传递过去。
她想了想,输入关键词:律所,上海,辞职,PUA。
一大波打着裸辞tag的帖子从云端数据库的深处涌入手机。周文远有一件事算是说对了,当今社会没有哪份工作是好做的,辞职后发帖骂老板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想找到叶原的信息,约等于大海捞针。
周文远自然不知道她心里的算盘,照样在公司对她热情四射。他是个非常圆滑的人,对所有有业务往来的合作方都很热情,陈斐从前以为这是他的性格所致,这回经钱方园提醒才察觉出微妙的不对劲。
整体的态度并没有特别差异化,比他要请客买咖啡,那必然是所有人都有,但别人可以默认买美式或拿铁,到了陈斐这儿就得亲自走过去,额外多问几句:“要不要换燕麦奶?要不要换成低因的?你早上不是已经喝了一杯了吗,再喝一杯晚上还睡得着吗?”
陈斐忙得脚打后脑勺,随口搪塞过去,又到晚上躺在床上复盘才觉得不是滋味:这仿佛是周文远的一种策略,在不经意的细节中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铺垫,以旁观者为背书。像穿球鞋出门,鞋底防滑花纹里不慎卡了小石子,甩也甩不掉、抠也抠不出来,虽然不妨碍走路,但总归触感有异,令人不快。
这时候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盛嘉实的评价来了:“周文远是个王八蛋,平时让小朋友买咖啡都故意拖着不给钱。”
陈斐浑身悚然,胆战心惊地想:还好我是都请回去了。
不管私人关系怎么发展,她实在不喜欢自己在职场上被这样摆弄,有心要把话和周文远说清楚,于是挑了几家昂贵的餐厅发给他,对方欣然应允、毫不客气,挑了家最贵的。
“对不住,这家比较难约,我约在下个月。”
周文远靠在她工位边上,神态悠然自若:“没事,我能等。”
两个工程师从旁边走过,有人冲他吹了个口哨。陈斐低头假装没听见,晚上回家在网上搜:如何应对职场聊骚?
她真是有请人把周文远打一顿的心都有了。
人力盘点照常在暗中进行,钱方园最近神出鬼没的,总拉她开一些晚上九十点的会,两个人闷头盘点各个组的需求量和工时。一次开完会,她叫住陈斐:“你知道柳茜茜回来了吗?”
结婚五年后,柳茜茜被诊断罹患不孕症,与丈夫协议离婚。她母亲在山东,至今还不知道这消息,也不知道她胆大包天,带着三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就回国了。陈斐把她安顿在自己家里,三四十平的一居室突然塞了两个人,有点下不了脚,还是钱方园伸出援手,先把其中两个箱子运去了自己家里。
三个人收拾了一周末,躺在陈斐家喝酒。日子仿佛又回到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她们租住在廉价公寓里,每隔两周的周日是家庭饮酒日,柳茜茜喝红酒,钱方园爱喝洋酒,陈斐不怎么动真格的,偶尔喝一种超市里买来的桃子味的日本鸡尾酒,给大家助助兴。这回为了欢迎柳茜茜重返女生宿舍,她拍板,所有人统一喝老白干。
“其实也有别的办法,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只要愿意花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柳茜茜说,“但是他和他父母无论如何都过不去这一关,这就难办了。”
钱方园问:“难办什么?”
“心理上过不去,就觉得彼此之间有亏欠。这不也是一种手心向上?”她苦笑,“我说过的吧,手心向上的日子我过够了。”
陈斐已经喝到七分醉,脑子和嘴巴都比平时慢:“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足够相信彼此、付出足够多的爱……那么是不是可以不计较得失?”
柳茜茜看着她:“小斐,这些年你怎么还倒着长了?”
没有人能不计较得失。再亲密的关系都无法避免,父母和子女、丈夫和妻子、公司和员工、老板和下属,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账。
陈斐总觉得自己长到这个岁数,和父母算账、和初恋男友算账、和未婚夫算账,已经算是社会上很爱算的一类人了,如今一想,好像人人都是精算师,她只是爱把账本摆上台面,真要说把明细项一一枚举都算清楚的本事,好像连上桌的资格都还没有,实在是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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