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回很自信:“我涂了防晒霜的。”
对方再次露出了然的表情。
陈斐心里惶惶然,趁心情还好,赶紧蹬上车走了。
海岛不大,两个小时足以环岛骑行。岛中心有一座妈祖庙,是上世纪本地渔民募资所建,客家人笃信民俗,辛辛苦苦做工一年,抽三成出来供奉妈祖娘娘,祈望明年风调雨顺、海上平安,直到今天庙里也香火旺盛,甚至因为开发旅游业吸引了大批外地人前来游玩,陈斐大学时就是打着调研闽南文化的旗号来的。当时她在报告里写:虽然实属于封建迷信……盛嘉实看了一眼直皱眉,说你能不能尊重一点别人?
她当时社会化程度比较低,相当于一只智商略高一点的黑猩猩,攻击性极强,只知道唯我独尊。
而二十八岁的陈斐总算是懂事了一点,起码在进庙里之前摘掉了帽子,掏出二十块钱放进募资箱,在蒲团上虔诚地跪下,默默许愿:妈祖娘娘,请您让徐行出门摔断腿吧。不用很重的伤,摔断腿就可以了。
一个老头在清理供奉于妈祖像前的香炉,苕帚扫起尘烟,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对不住。”
“没事。”
老头指指外面:“要下雨了,得扫干净,不然下完雨就潮了,不好搞哇。”
陈斐被浓重的福建口音弄得不明所以,朝外看,出门时还晴空万里,一眨眼的功夫,天色已然阴沉下来,灰色的阴云远远地从海岸线压过来,远处的海面上落下一道灰色的幕墙,那是已经在下暴雨的区域。
她跳起来跑出门去骑车。还没走到车跟前,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砸在脸上生疼,她几乎是痛出了声,连忙又跑回来。
难道是她许的愿望太过恶毒?不但实现不了,还有现世报。
陈斐暗自腹诽,颇想把捐出去的二十块再掏出来,碍于洞口太小,实在无法施展。
有人从外头踢踢踏踏地跑进来,虽然撑着伞,身上却已经被淋了半湿,偏还怪讲究的,怕伞上的雨水弄湿地面,站在门槛前哗啦啦一通好帅,陈斐躲闪不及,像大雨天借钱回来的陆依萍一样被甩了一身泥点子。
那人还毫无知觉。她怒目圆睁,刚要开口,哑了嗓子。
盛嘉实是在前一天晚上上的岛。
这座城市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以做假鞋出名,从几百到上千上万的运动鞋休闲鞋,没什么仿不出来,他所在的律所还帮一家知名品牌打过官司,来此地调研过。但要说第一次来这里,那还得回溯到八年前的夏天――
火车到站已经是深夜,同行的朋友都不想动弹了,只有陈斐梗着脖子说要出门吃饭,盛嘉实着实不放心她独自出门,不情不愿地拖着两条腿出门。灯光昏暗,沿街商铺皆是破败,他拽住陈斐T恤的一角问她:我们不会被拐吧?
陈斐把他的手拍开,温柔地说:别多想了。我们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卖去黑煤窑也是个赔钱货。
坐在下午三点的咖啡店里,他安静地回想着少年时代昏黄的绮梦,直到叶原坐下来,在他面前挥挥手,恍如大梦初醒。
一周前,叶原指名道姓的帖子在网上开始大范围流传,其血泪控诉之惨痛、经历之真实,引发了广大法律民工的共鸣。盛嘉实平时基本不上网,还是周文远转发链接给他:“这是那个谁吗?”
言辞激烈,骂公司骂业务骂行业畸形骂小老板PUA,就差指着鼻子骂周文远本人了。他看了只觉得天上降下一道雷,道德的阴影罩到自己头上,却还隐隐觉得快意,因为这里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大实话。
直到两周后原帖超过万赞,盛嘉实才恍然发觉,形势有些严峻了。
老板说:“这事儿你来解决。”
他犹豫了一下,把那句“她说得也没错啊”咽回了肚子里。
“说难听点啊,你是舆情的直接责任人。所以你得负责,让她把帖子删了。”
还舆情?贵司是什么了不得的公众机关吗?盛嘉实十分吃惊,进而意识到老板对自己的期待乃事救火队员:“我怎么负责?按着她的手让她删了?”
“这我管不着,你自己想办法吧。”
他没什么好办法。叶原离职之后就把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电话也统统拉黑,他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她,求爷爷告奶奶请她和自己见一面。
“我现在很忙的,走不开。”叶原说。
“你在忙什么?”
“我在休息。”
盛嘉实差点没晕过去。叶原离职之后就回了老家,他买车票过来,六个小时的动车,差点没把屁股坐穿。她大概也真没想到他会大老远跑过来,到底还是出门来了。
裸辞数月,工作对人气色的摧残逐渐退去,叶原的脸都圆了一圈,皮肤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都挺拔许多。她也不绕弯子,没等盛嘉实开口哀求,便说:“盛老师,给你带来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盛嘉实本就没准备好心态,更没料到她如此坦诚,立时局促起来:“也不算什么麻烦吧。”
“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盛老师你也知道的。”她话锋一转,“删帖是不可能删的。我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删帖?”
为什么要删帖?畸形的行业生态,压迫应届生来挤出利润空间的经营模式,把人当耗材使用的团队金字塔,他自己也完全了解,并深恶痛绝,却依然戴好了面具行走江湖,竟不觉得虚伪。
盛嘉实没说话。叶原打枪子儿似的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不回话,态度缓和了一些:“这个事情完全是我的责任,大不了让他们起诉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疲惫地揉揉眼睛。早上六点起床,连坐六个小时的动车,前一晚还在酒店开会到深夜,种种疲惫攀上肢体,大脑中枢仿佛彻底失去处理信息和表达的能力。盛嘉实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他摘下眼镜,用纸巾轻轻擦拭镜片上的油污:“你说得没错。”
叶原走了。
他大老远从上海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事,但到底也没有做好。盛嘉实对如何交差毫无想法,但一想到他在用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去游说别人,他便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成长至如今,唯一练习到炉火纯青的技能,竟然只是以巧言令色诱骗他人、乃至于蒙骗自己,一想到这个,他便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咖啡店的对面,临街的烟酒商店门外挂着白底红字的招牌。前往小岛的轮渡每小时一班,最晚六点,各网点均可购票,码头就在两公里外,凭票登岛。
一个小孩蹲在门口摆弄塑料奥特曼玩具,黄狗趴在身边,在这座滨海城市炎热潮湿的的夏天昏昏欲睡。一位妇女从店里出来抱走孩子,警觉地望向他,盛嘉实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如何专注到近乎诡异。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街对面去:“请给我一张船票。”
请给我一张船票。
他没想到。小小一个上海,两个人说不见就真的再也没见过;走出了上海,这么大个中国,偏偏又能遇到。想想阔别这样许多年,再见彼此总是这样狼狈,浑身湿漉漉地面面相觑,不合时宜。
清炉灰的大爷捧着塑料茶杯从身边走过,看着外面的天色感叹:“好大的雨啊。你们看见了吗?菩萨娘娘倒水,停不了呢。”
陈斐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拧头发,闻言说:“是菩萨娘娘,还是妈祖娘娘?”
“哎呀,都是啦。”
盛嘉实坐在门的另一侧,两人以犄角之势,坐成门神。门外大雨滔天,门里两不相顾。二十岁已是三分之一人生以前的事,那个夏天晴朗、炎热,海浪日复一日冲刷着码头,海蟑螂OO@@地爬进岩板的缝隙里。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想要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风中他手臂上的绒毛。小腿修长的腓肠肌线条。指节。睫毛。脸颊上草草处理而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出汗微黏的皮肤。头发里的沙。她第一次欲想亲吻一个人被海风吹皱起皮的嘴唇,就像鱼渴望喝水,就像溪流渴望汇入大洋。
坦率来说,陈斐并不觉得这是由于盛嘉实的个人魅力,因为时至如今,她已经完全记不起那年夏天盛嘉实的样子。有一回在合影里看到还吓了一跳,险些没认出那个站在她身边、穿着花短裤、浑身无漆麻黑的东西是个什么生物,长得还怪拟人的。
巧就巧在那个不早不晚的时候,一扇大门打开,他正好站在门槛外面。年龄到位了,荷尔蒙到位了,海风和阳光到位了,他伸手整理她的毛线帽、撩起袖口给她看手臂的姿势也到位了。他应当也是快乐的,否则怎么会在疾驰的列车上轻声问: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一对青年男女,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心动得天经地义,就算天上下雷,也劈不到谁。
只是很久不见,时光流逝,彼此身上都有印痕。如今两个疲惫失意的人坐在一起,都没有从头诉说的欲望。
盛嘉实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斐本就因为被剥夺了劳动权而浑身不适,一听这个问题,免不了更烦躁,却也实在懒得向谁解释其中弯弯绕绕,干脆原话奉上:“你来这里干什么?”
“度假。”
“我也来度假。”
“辞职了?”
“你辞职了?”
盛嘉实是秉持着想要关心交流的心态在发问,见她怨气冲天也并不在意,反把凳子拖近了,关切地问:“我还没辞职呢。你是怎么回事?”
陈斐这会儿有点吃惊了:“你没听说?”
他真没听说。这些日子他过得颇似陈斐刚出国的那段时间,基本不上网,屏蔽了包括周文远在内的所有和Joyce相关的人的社交软件账号,看完了五部电影和两部电视剧,内心平静如水,只有叶原的万赞骂人帖,在湖中心投下一块巨石。
陈斐不知从何说起,因为需要解释太多背景因素了。为什么会这样选择?是发生了什么,令她成为现在的她?前世今生,来龙去脉,在他醉酒呕吐的那个晚上就已经都讲完了,他大概没听见多少,但她也实在不想再讲一次了。
“你说说呢?”
“不想说。”
“到底怎么了?”
“别问了。”她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脸色极差,只希望他赶快闭嘴。
盛嘉实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说:“你现在心态不太行啊。”
“我?”她指着自己,恶声恶气地嘲笑,“你这么关注我?不会还喜欢我吧?”
这人不识好歹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盛嘉实心里的古井波澜大作,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遂微笑道:“当然不了,你不要发神经病。”
这不是她一贯用来骂他的台词吗?陈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扭头看雨。大雨如注。
第20章 . 你好不好?
雨势在黄昏减弱,陈斐跨上自行车,把轮子蹬得飞快,只想把盛嘉实甩得越远越好。他大约是步行来的,不一会儿就落在后头,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民宿老板娘见她失魂落魄地扒着门槛,直呼要命,叫她赶紧去冲澡。热姜茶下肚,魂灵才又回到了身体里,陈斐坐在门前看阴云密布的天,心跳依然很快,眼前黑影闪过――又是那张恨不得甩到外星球的面孔。
冤家路窄,十分晦气。
她怎么会蠢到这个程度?大学时来这里玩,还是盛嘉实挑的住处。他的携程账号里估摸着都还有这笔历史订单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盛嘉实身上的T恤湿透了贴在身上,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样子活脱脱是个半年没洗澡的流浪汉,叫人疑心他是不是突发恶疾流落街头了。
依然是老板娘大惊小怪地过来,推着他上楼:“哎呀,快去洗澡啦,不然感冒啦。”
陈斐抢先推开茶碗蹿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钻进房间里关进门,一气呵成,避免短兵相接,靠在门上惊魂未定,听见有人敲门。
盛嘉实堪堪在她关门之前把一只脚卡进了门缝里:“你的帽子!你的帽子忘在庙里了!”
陈斐从门里看他,神态警觉。盛嘉实好心没好报,被气了个半死,把她的帽子往地上一丢转身就走,还不忘把门带上,顺手狠狠一掼、摔出震天巨响。
甩脸给谁看?陈斐不由怒火中烧,跳起来拧开门把手,又用力关了一次。这回可比他更用力、响声更大,心里总算痛快了一点。
度假的第四天,拜盛嘉实所赐,她的心情和小岛上的天气一样糟糕。李坤给的假期漫长到没有边际,她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将死而未死,除了以鲁滨孙的姿态等待宣判,什么事都做不了。盛嘉实倒还不算完全与世隔绝,在庙里碰到她的当天就回头问周文远去了。
“最近怎么样?”
他没说碰到陈斐的事儿,直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含糊地问周文远近况。对方还挺大方:“倒霉事扎堆了。你那儿怎么样?”
“老板给休长假了。”
“那不就是要让你背锅了?”
“也正常。”
“嘉实,你也太老实了。”周文远一点都没有“对不住兄弟让你自己受罪”的意思,理直气壮得很,转而感慨:“不过我看是流年不利,我这儿最近也悬。”
盛嘉实这才知道是Joyce要裁员,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陈斐和被裁员工之间有私人关系,在绩效上有失偏颇,如今这人算是被短暂停职,移出了核心团队。周文远苦笑:“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纯粹是被连累的。”
“被陈斐连累?”
他大约也意识到这话太不讲理,缓和了声气:“也不是这么说,但总之我是无辜的,无端端被戴了这顶帽子,有苦说不出啊。”
用得上她的时候叫她小甜甜,用不上了就是牛夫人,并且真情实感地给自己打上个受害者的标,十分安稳,十分无辜。盛嘉实知道他是精于计算的一类人,却依然被这样赤裸的表达小小震动了一下。挂了电话才明白过来,陈斐身上那股跟谁都不对付的劲儿是怎么回事。
心里便又觉得她可怜可理解了。饭点在楼下见到她,盛嘉实打着缓和关系的主意凑过去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她正好心烦着,一听这话就炸毛:“我不回去了,我留在岛上抓鱼,以后就做渔民。”
“你们那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她愣了愣,愈发恶声恶气:“知道了还问?”
“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
事发至今,她的情绪一直被控制得很稳定,就是到了盛嘉实面前按不住。陈斐推开碗筷上楼,愤怒地躺回到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突然坐起来:兴许还是因为不想在这个人面前丢脸。
好比是去离婚,离婚本身并不算坏事,但要是在民政局门口碰见来注册登记的前男友,那也绝对称不上快意。
盛嘉实又在敲门:“你还吃饭吗?”
“不吃。”
“开门。”
陈斐下床开门。盛嘉实正手捧饭碗站在门前,饭菜垒成圆滚滚的鼓包,被她吓了一跳,险些手一松全给扣在地上。
16/25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