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在门边,身上穿着吊带短裤,双臂如藕,皮肤被东南沿海的阳光晒成细腻的蜜色,一枚戒指用项链串起,挂在脖子上,贴着胸口隐隐闪光。所谓风情万种,所谓口蜜腹剑。
“你到底来干什么啊?不会真的还喜欢我吧?追我追到这里?”
盛嘉实按捺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冷静地回答:“你智力没问题吧?”
她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笑了笑:“哦,那最好。”
随即用力关门,差点没把盛嘉实的鼻子砸扁。这下大仇得报了,陈斐心情愉悦,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下楼吃饭,阿婆坐在门口择豆角,见她慢悠悠踱步下来,问:“你还不回去?要来台风了噢。”
回去也没有班上,左右都是闲着。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盛嘉实拖着行李箱下来。他总归还有工作,度假到这里也该结束了。一张长条形的餐桌两侧,两个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坐下来,沉默着低头吃饭。他吃了两口就拖着箱子匆匆离开,陈斐埋头苦吃,认认真真吞掉三个鸡蛋,胃里沉甸甸的,感觉非常安定。
阿婆说:“你的朋友也回去了噢。”
“不是我朋友。”
“怎么会不是你朋友啦。”
门外黑云压城,风卷残叶。她坐在门里喝茶,记忆翻涌上来。想起从前在一起自习,盛嘉实是个坐不住的人,动不动就要出门去做点什么,她坐在教室里,看外头天色暗下来,心里就想:他不会被淋湿吧?
心里有人,就总也跑不快。
傍晚时分,风雨渐渐起来了。民宿为防风雨关了大门,阿婆在一楼餐厅里播放电视新闻,讲台风正在对岸岛屿登陆,今日晚间至明日,本市将迎来特大暴雨,请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阿公挎着宽胶带从楼上下来:“妹妹,你房间里的窗户,也用宽胶带贴一贴吧?或者我帮你进去贴?”
“我自己来就好。”
阿婆讲:“不知道他上岸了没有噢,你那个朋友。”
“都说了不是我朋友啦。”
“看起来就是了嘛。”
她自有一番逻辑,说也说不通,陈斐彻底放弃挣扎,把鼻尖埋进豌豆饭里,大口吞咽。忽而有人敲门,把玻璃门窗敲得震天响,阿公赶忙去开,早上拖着行李箱离去的人,竟然又拖着箱子回来了,又是双脚泥泞、浑身湿透,狼狈地喘着粗气,显然是在路上遭了大风大雨了。
盛嘉实把视线撇开去,不知道自己在向谁解释:“码头停船了。”
阿婆递毛巾过来:“快点进来啦。”
陈斐从碗的上沿偷瞄他,不防被他抓个正着,又给瞪了回来,瞪得她简直开始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感到羞愧,放下碗筷问:“你工作怎么办?”
“不怎么办。”
“还回去上班吗?”
他正拿毛巾胡乱擦拭头发,闻言顿了顿,轻飘飘地递过来一句话:“辞职了。”
“不是还没辞职吗?”
“刚刚辞的。”
台风过境,天地如似将倾。候船室里,检票员不住看表等待换班或关闭站点的通知,寥寥几个乘客焦虑地站在窗边,等待一艘可能根本不会来的船。时间越是流逝,希望越是渺茫,盛嘉实在这样看似永无尽头的等待中昏昏睡去,直至耳边一声巨响,是门外的雨棚被大风掀倒,砸在了水泥地上。
船还来吗?有人问。
等通知吧。检票员看着手表回答道。
等到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船是不会来了,却依然保持微渺的期盼,等一个奇迹降临。就像他明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做着不认同的事,却依然无望地等待情况转好。完全是等待,完全没有意义。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做出了决定。
然而面对陈斐,他无法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一细数,因为要解释任何决策都必须回溯到更久远的人生经历,回溯到她不在的这些年,回溯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他人格的所有改变。他已经太过疲倦,无法回望过往。
阿婆端上豌豆饭来。岛内少有农田,一旦断航,绿色蔬菜就是吃一顿少一顿的奢侈品,盛嘉实大口吃下去,如食珍馐,胃里饱了,才觉得人踏实了。
昨晚住过的房间才收拾到一半,布草都没铺好,阿婆另给安排了一间新的双床房,正好挨着陈斐的:“你们朋友之间啊,可以互相照顾。”
盛嘉实无奈地摸摸头:“我们真的不是朋友。”
陈斐正好吃完饭从楼下上来,听见这话,像是一脚踩空。
确实不是朋友,她自己不也是这么说的?
台风天信号欠佳,电视画面总断断续续的,电压也不稳定,人类社会仿佛即将倒回十八世纪。陈斐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书,决定服用一片褪黑素,提前上床睡觉。
窗外风雨大作,枕着水声,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竟又梦见从前在这里的日子了。
那是难得的好时光,她刚离开家,手上算是挣了一点钱,心里还装着一个人,夏天漫长得没有尽头,大海朝天边延伸开去,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穷无尽的样子。沙滩潮湿的海腥味飘进嘴里,沙砾摩擦过鼻尖,有人抚摸她的脸颊,短发穿过手指。
忽而这温柔的触感一下变质,疼痛从耳根蔓延开,她艰难地睁开眼睛,风雨声、大喊大叫、手电筒的灯光、雨点打在皮肤上的冰凉触感霎时涌入五官,填满了感知的空间。盛嘉实几乎跨坐在她床上,左手抓着她的胳膊,右手呈扇形拍打着她的侧脸:“醒醒!”
沿海的两扇窗户均已大开,碎玻璃洒了一地。是她拿了阿公的胶带却忘了贴上,以至于玻璃无法承受台风压力而破裂。盛嘉实半夜听见巨响,敲门不应,跑到楼下去把房东叫起来,三人拿了备用钥匙闯进来,才发现她躺在一床玻璃渣上睡得天昏地暗。
盛嘉实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室狼藉,而她安安静静平躺在房间中央,几乎以为她是死了。
“能走路吗?”他在风里大喊大叫。
陈斐还没完全清醒,强作镇定地点头,坐起来光着脚就往地上踩,盛嘉实都没来得及拉住她,半只脚掌就踩在了玻璃碎渣上。他气得够呛:“你怎么回事啊?脑子还在吗?”
她这下是真醒了,但痛得说不出话,见他背朝自己半蹲下来,当即从善如流地扑了上去。
一墙之隔,盛嘉实的房间里风平浪静,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黄灯光把整间房间映照成一个温暖的山洞,狂风巨浪都被挡在窗外。阿公拿来消毒水和创口贴,盛嘉实主刀,拿小镊子把玻璃碎片夹出来,给伤口消毒、贴好胶布,操作之简易粗暴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陈斐在这台战地手术中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没死过去,恍惚间听他问:“疼吗?”
盛嘉实半跪在地上,捧着她受伤的右脚,神态肃穆。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民宿总共不过五间房,阿公阿婆住一间,盛嘉实昨天住过的还没收拾好,陈斐那间算是废了,另一间倒是没人,不过堆满了因台风过境而收进屋里的室外桌椅、未晒干的布草,可供安睡的空间实在也是有限。好在盛嘉实现在住的房间乃是双人间,有两张单人床,陈斐权衡利弊,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请求他让她在此借住一晚,好歹等明天早上再说。
盛嘉实双手抱胸:“我无所谓。”
她闻言立刻掀开被子跳上床:“晚安。”
周遭重归黑暗。褪黑素的药效早已经过去,她今天又睡得太早,现在要再入睡,远比平时更加艰难,翻来覆去大半个小时,竟然一点困意都没有。盛嘉实被她间歇性OO@@的翻身噪音惊醒好几次,忍无可忍地坐起来问:“你还睡不睡?”
“在努力啊。”
“不是吃药了吗?”
陈斐理直气壮:“醒了一次,药效就过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不识抬举没有眼力见,惊了她的好梦。盛嘉实不再说话,转身背朝她又躺下来。陈斐继续徒劳地等待睡意降临,黑暗中传来他阴晴莫测的问话:“你吃的什么药?”
“助眠的。”
“安眠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了?”
只是之前出国旅行,为了调整时差买的褪黑素。后来放在旅行箱的隔层忘记拿出来,正巧这次用上了而已。他还以为她是药物上瘾了,这问题相当于在问她的精神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陈斐回答:“……没吃多久。”
“没吃多久是多久?”
“就是没多久。不常吃。”
他听出她话里的抗拒和烦躁,不再追问。窗外的涛声渐渐远了,头脑却清晰起来,盛嘉实一动不动地躺着,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每一次翻身、掀开被子伸展胳膊,以及小心地把头发分成两半、平铺在枕头上的声音,还有叹气,轻微的的叹气声,像在梦里发出的声音,不知缘由。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了:“吃药这事儿,你那天怎么没说?”
“哪天?”
“去你家的那天。”
一股热乎乎的浪潮从胃里涌上来,突然涌到陈斐眼前。黑暗的虚空依然是虚空,却泛起波纹,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争辩什么东西,话到了嘴边,就变作一阵青烟,徐徐飘向天花板。
“你都记得?”
他像听到了笑话:“怎么会不记得?我只是吐了,不是脑袋坏了。”
“那怎么不记得把毛衣还我?”
“……这是重点吗?”
“那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你的事情,是不是还没有说完?”
陈斐睁大眼睛,看到自己的往事正如流水般从眼前淌过。此时窗外有台风过境,风雨飘摇,她脚心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这钝痛冷不丁地扎到神经,令她毫无预兆地想起和盛嘉实度过的每一天。她翻过身去,面朝盛嘉实。他还背对她躺着,这是一个抗拒对话的姿态,身形线条在窗外隐隐天光的映射下如同一片山丘,沉默而绵长。
“真的都说完了。”她说,“关于我的事,我已经全部都说完了。但是你,盛嘉实,你过得好不好?”
第21章 . 过往人生
你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江卉说。软弱,难当大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对着相机取景框,微笑着按下快门。随后放下相机,拍拍他的肩膀:“你今天很帅,很适合说一些帅气的话。如果不说,我真的会看不起你。”
他冷笑了一下:“不用你看得起。”
“我冒犯到你啦?”
情绪的背后往往另有动机,但要揭开迷障,往往等于精神折磨。他的确被冒犯到了,被冒犯的原因则必是他在意。他在意什么?
在意自己收到轻蔑的评价,在意发出这评价的人是江卉?
在意今天是毕业典礼、还没来得及和爸妈在签到背景板前拍张照片就被天降大雨淋湿,还是因为在意五十米外捧着鲜花的陈斐和她笑语嫣然与之相对阔论的同学?
是因为她如此精神饱满、身体健康,看起来快乐而充实,完全没有任何被恋情结束影响的迹象,还是因为她手里的捧花并不是康乃馨满天星向日葵而是一束莫名其妙红得又土又暧昧的粉色玫瑰?
还是因为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人、所有人脸上欢欣鼓舞的表情,都让他看起来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彻彻底底的蠢货?
一种卑劣的欲望在他心中冉冉升起,盛嘉实惊悚地发现自己正在心里满怀热情地期待厄运的发生:他希望她的飞机失事、在太平洋上解体、迅速坠落,整个航班的人全部死掉,和飞机碎片一起沉入海底。
身处炼狱,恶意和欲念的火焰熊熊燃烧,肌肉扭曲,心脏颤抖,他正在缓慢、无声地被烧成灰烬。
常远说:“我们去合个影吧。”
“和谁?”
他努努嘴:“陈斐啊。这段时间她都跟她毕设导师那群师兄师姐混在一起,都好久没见了。以后她一出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上。”
盛嘉实的姿态很潇洒:“晚点吧,我爸妈来了,我先陪他们逛逛校园。”
妈今天特别高兴,拉着他四处拍照,要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记下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盛嘉实勉强配合,被她一巴掌拍在后背:“高兴点啊,今天是好日子。”
“不就是毕业吗?又不是明天就不过了。”
“以后就不会有毕业了。”妈伸手整理他学士服的领子。
毕业典礼在体育馆举行,升旗、唱校歌、领导发言、优秀毕业生发言,如此枯燥无味的形式主义流程,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都蒙上了可爱的滤镜,因为知道这一切都即将逝去。数千人齐聚一堂,所有人都看起来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希冀,天地广阔,各有前程。
盛嘉实始终心不在焉,连上台拨穗都差点走错方向,视线越过满满当当的场馆,落在对面工学院的席位上,学士服黄色的领子如星点,同学们的装扮和表情好似复制黏贴,他根本找不到想找的人。
有人在背后推着他往外走,他烦躁地回头:“急什么?”
对方冷不丁挨了他的呲,悻悻地说:“后面的人也在推我呢,你走快点。停在这儿干嘛?”
仪式结束得比预期早,父母不知去了哪里游荡,常远则是一出门就和女朋友跑了,连江卉都不见了。周围人头济济,盛嘉实把学士帽拿在手上,四顾茫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没有目的地的人。
“盛嘉实。”
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陈斐在身后站定了叫出他的名字。
按照学校的要求,她和所有女生一样穿了白衬衫、短裙和黑皮鞋,宽大学士服下露出两条肌肉紧实、线条健美的小腿,脸上涂了粉,眉毛经过仔细修形、描摹,呈温柔、舒展的远山状的弧形。
她伸出手:“这个还给你。”
是一周年纪念日时他送的礼物。尺寸太大了,她一直拿链子串起来,当项链吊坠戴,如今躺在掌心,像要把手掌烧出一个洞。
“拿着。我走了。”
盛嘉实没说话,也不看她。她又重复了一遍,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轻轻叹气,转身离开。
他用力攥拳。雨后的太阳渐渐从云层里冒出头来,眼前是学校内的人工湖,湖面波光粼粼,景色好、空气新。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却如论如何无法开口,陈斐的背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迅速淹没在浩浩荡荡的学士服人群里。
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故作轻松,是盛嘉实从小熟悉的那种“我们是兄弟,可不是父子”式的教育语境:“以后还会有的。”
“什么叫以后还会有?”
爸愣了愣:“以后,你还会碰到其他喜欢的人的。”
“不会了。”
“你说什么?”
他突然神经质大发作,大喊道:“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怎么知道以后还会有人像她?他念了四年大学,信大校园里有上万学生,他从来没碰到第二个陈斐,父母凭什么敢下这样的判断来糊弄他?因为他向来是个听话、妥帖、的孩子,不令他们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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