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吗?”
他一下心虚起来:“难道不是?”
她四下张望,见朋友们都还各自睡得香甜,快速地说:“我男朋友的话就可以。”
狂风席卷东南沿海地区的目子,他们各自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像蜷缩在小小的安全岛,信号在两座岛屿之间来回传递。你在干什么?这是陈斐最常问的话。热恋期的情侣恨不得连拉屎都要和对方同步,但他的生活其实十分乏味,无非是吃饭睡觉打游戏和出门玩,再就是和她打无休无止的电话。
七月底的一天早晨,陈斐突然说:“我要出门上班了。”
盛嘉实才刚醒,闻言一骨碌爬起来:“你上什么班?”
今年开学晚,暑假为时将近三个月,她在信川一家科技公司找了份实习,说这话的时候,她正背着包准备离开出租屋。
“怎么不跟我说?”
“告诉你干嘛呀。”
“我去找你呀。”
“得上班呢。”
“总有下班的时间啊。”
恋人的甜蜜在来回几句交锋之间迅速冷却,像停止加热的麦芽糖浆,黏黏的令人厌烦。陈斐发现自己正急切地想把温度再拉升回来:“你来找我,好不好?我每天八点下班。”
江东的地铁还没开通,盛嘉实从西边城区的家里出发,辗转地铁、公交和共享单车到达此地,感觉像是西天取经。陈斐租住在开发区最常见的拆迁安置小区里,两居室隔成三间,合租的室友作息各异、很少见面。他钻进陈斐那个十五平米的小房间时,她隔壁屋的室友正好从浴室出来,是个年轻男人,两人面面相觑,对方转身避回到了浴室里。
盛嘉实关上门,惊魂未定地问:“你知道你隔壁住的是男生吗?安全吗?”
陈斐觉得好笑:“合租就是这样的,就算租一间全是女生的房子,说不定过几个周,隔壁就又换人了。”
“那可以租整套房子吗?”
那是另外的价格。他是信川本地人,从小住在自己家里,对租房的想象仅限于《老友记》,不知道当代市场上流通的租赁单位竟细分到房间,心里五味杂陈。男性素有救风尘的癖好,盛嘉实无意之中落入俗套:“你可以住我家,我家有客房。”
这个慷慨的 offer 完全没考虑到那会导致她的通勤时间上翻三倍,结果当然是被陈斐婉拒,话题又走到断头路,周围安静下来。
陈斐的房间只能勉强放下床和衣柜,连把椅子都没有,因此更显得局促。盛嘉实的前胸后背都是汗,也不敢往床上坐,只好站着。她倒是洗过澡了,因而有坐在床上的资格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在宽大的睡衣T恤上留下一片水渍。
他们在一时间陷入迷惘。从前亲密的朋友、在火车上手牵着手耳语的恋人、手机里二十四小时播报自己行动轨迹的电子宠物,碎片般漂浮在脑海中,都只是眼前这个人身上很小的一部分。一个完整的的人,有时候正因其完整而令对方感到陌生。
他挠挠头:“我要不坐地上?”
地上连块地毯都没有,她压根没打算在这儿过日子。陈斐捏着自己滴水的发梢:“……要不你去洗个澡?”
真是个馊主意,两人居然一拍即合。她当然没有男生的衣服,好在弦乐团发的文化衫尺寸惊人,套在盛嘉实身上刚刚好,下半身则穿上她的宽松款运动裤。门后贴着上任房客留下的穿衣镜,盛嘉实在镜中观察自己:短裤掐着大腿根,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十分荒谬。
“你笑什么?”
“为了一壶醋,包了盘饺子。”他挺起腰,摆出妖娆的姿势,“还挺性感啊,你别说。”
陈斐笑得倒在床上:“你好恶心。”
“这不是你逼我穿的吗?”他不知什么时候摸上床来,手是一尾灵活的鱼,尾鳍滑过她腰侧的皮肉。打闹间有人碰到了床头的开关,战场霎时陷入黑暗。我错了我错了,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小声地求饶。突然一片湿漉漉的嘴唇贴过来,她一下忘了挣扎,两个人都中了咒似的僵住了。
皮肤的触感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他将手搭在她腰上,姿态已然从玩闹转换成了渴望更进一步的拥抱,此刻却也被自己莽撞的行为吓到了,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她镇定下来“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这还能打招呼吗?”
“对啊。你得说,我要亲你啦,可以吗。”
“胡说八道。"盛嘉实的脸烧起来,手也跟着松开,心如擂鼓。她却紧贴过来,双手捧住他滚烫的脸颊:“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两个人都鼓足了勇气要发生点什么。青涩的身体相互紧贴,黑暗里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感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手上的力气,陈斐在迷迷糊糊间感到一方舌头伸进嘴里,一种海风潮湿的咸味从舌尖弥漫开来,她猛然惊醒,盛嘉实已经罩在她身上,将手探进睡衣的下摆。
她抓住他:“等一下。”
他立刻停下来,背后又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来,这个澡算是白洗了。
那天晚上盛嘉实没有回家。也没有人把灯打开,他们穿戴整齐,躺在黑暗中聊天,聊学校、朋友、妈妈的学生、她的家。他脖子上挂着的玉是一匹奔马,象征马到成功,那是爷爷在他出生时送的礼物,贴身戴了十几年,色泽温润;她立刻坐起来,说我也有一块:那是十岁生日时爸爸送的玉葫芦,收到这礼物的第二年,父母就正式分开了,他受不了在外地做赘婿、给丈人当儿子,选择回到家乡的小岛。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被外婆养大,家里完全是个女儿国。
滔滔不绝地说上四五个钟头,好像真有那么多值得一提的事,这令他们对自己的倾诉欲有了全新的认知。好不容易睡意涌上来,又不甘心令这个夜晚终结于此,总有人又抓住一个新话题,继续说下去。陈斐偶尔仰着头说:“亲我。”
那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他每周总要来江东找她三四回,晚上赶得及就回家,有时候心一横就睡在这里,对父母就说是去朋友家。“
“不许告诉别人。”她凶巴巴地发号施令。
盛嘉实用胳膊把她圈起来:“我谁也不告诉。”
谁也不告诉,那么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能分享他们的甜蜜和喜悦。这样的亲密是绝对的隐私,又因其隐私性而更加亲密。拉上窗帘,这间小小的房间便成为伊甸园,两具健康青春的身体挤在狭小的双人床上,手指和唇齿间有无限奥秘。他们还很年轻,对这样的把戏乐此不疲。
“我们出去玩好不好?”他提议,“不走太远,就去苏州。”
陈斐对吃喝玩乐总是兴致缺缺,盛嘉实自顾自开始做攻略,然而最终还是没去成,因为开学了。
陈斐辞职退租,盛嘉实全职儿子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两人带着大包小包搬回学校。他妈妈是在开学两个月后发现了事情不对劲:每隔两周就要带着脏衣服回家一趟的好大儿盛嘉实,居然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回去了。
谢雯在本地一所高校任教,偶尔来信大参加培训,顺便提一箱砂糖橘来看儿子。“你不在学校啊?不在的话妈妈放你宿舍楼下呀。”
“不用不用。”
来都来了,她依然把水果提过去,走出宿舍楼的时候,余光却见在电话中声称不在学校的盛嘉实,正站在隔壁女生宿舍楼下等人。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背着书包从里面出来,嗔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两人跨上自行车,并排骑走了。
那天他们一起去校门口的商场看新上映的《007》。陈斐对此类电影总是兴致平平,这天更是夸张到在放映至三分之一的时候沉沉睡去,直到詹姆士邦德翻身跃出窗外,剧烈的爆炸声将她惊醒。从影院出来,她概括自己看到的剧情:“睡着前看见他出工,睡醒了看见他收工。”盛嘉实笑得走不动路。
妈妈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过来,是一份热情的邀约,请他周末带那女孩来家里做客。
信川的冬夏极端分明、春日常年柳絮漫城,一年里就只有十月中旬这几天是适宜人类居住的:气温不冷不热,天高日晶、空气清新。回想在信川生活的四年,陈斐往往会惊讶地发现,她只有在这些日子才会非常短暂地爱上这座城市;其他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在安静地忍受、等待离开的时机。
但二十岁的陈斐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和盛嘉实并肩走在他从小长大熟知的街道上,每一个车站、每一栋掩于香樟树冠后的矮楼,都是他的一部份,被她悉数珍藏于心:信大往东坐四站地铁,就是老城区的商圈,小时候他爸爸的单位逢年过节发油票、蟹票都来此处兑换;坐两站公交就到九十年代建的老公房,底商百货和小饭馆鳞次栉比,爬山虎在烟火气里攀上灰白的墙壁。他在这里住到小学四年级,然后随父母搬去新家,那是千禧年后建的新式小区,房屋规整、道路洁净,物业每年修建乔木,避免太高的枝叶遮挡住户的阳光,坐电梯上七楼,那就是盛嘉实的家。
一位女士来开门,是他妈妈,“叫我阿姨就行,也有人叫我谢老师,都可以的。”他爸爸正在厨房煲汤,听见声音跑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很羞涩地说欢迎,叫盛嘉实帮忙换餐厅的灯泡。
他妈妈带着她参观。这个家装修算不上新,但非常干净整洁;几盆茉莉、兰花和月季摆放在阳台上,枝叶翠绿,秋目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胡桃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印迹。客厅并不放电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顶天立地的书柜,书籍、工艺品、相片夹杂着摆放其中,一只木质羚羊雕像摆放在全家福相框边,不过巴掌大小,生动可爱。谢阿姨注意到她盯着看,指着它介绍:“这是盛嘉实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去非洲玩,在加油站买的。你喜欢吗?”
她微笑着点头:“很可爱。”
“不值钱,就当是小礼物了。”他妈妈将木雕放进她掌心。
陈斐下意识地推脱,毕竟无功不受禄,怕他母亲认为她太不客气,没见过世面。去非洲的毕业旅行?她长至如今,甚至没出过中国。盛嘉实正好完成了爸爸指派的维修工作趿拉着拖鞋走过来,他妈妈顺势推着两人进屋:“不要忙了,你们去嘉实房间玩嘛。”
他住在朝南两间主卧之一,床铺颜色素净,书柜上陈列着从小到大的证书、奖杯、图书和照片。陈斐拿起他床头的相框:大概是他十四五岁时拍的,嘴唇上方刚长出细细的绒毛,身上穿着T恤和运动裤,身型修长,笑容很傻。
“别看。”盛嘉实一把抢过去倒扣在书桌上,“太傻了。”
“我喜欢看啊。”
“不许看。”
他的亲吻落在脸上,胡茬扎得人痒痒。陈斐被他的胡闹逗笑,正要推开他,听见有人敲门。一个短发女孩穿着牛仔裤和长袖工恤,从门口探出头:“干嘛呢?”
原来今天还有别的客人,这顿饭是盛家人和朋友的周末聚餐,眼前的女孩就是客人家的女儿。她姓蒋,正念高中二年级,“叫我小鱼。"她说。盛嘉实偷偷告诉陈螅骸八叫蒋家瑜,小时候老被人叫甲鱼,一直和她爸妈吵着要改名。”
两家的家长是大学同学,从八十年代交往至今,几乎成了兄弟姐妹。蒋母曾在教育局工作,与盛嘉实的妈妈当过一段时间同事。陈斐被安置在盛嘉实和蒋家瑜的中间,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倾听他们在餐桌上的对话:家里长辈年纪大了,过年应该去气候温暖潮湿的地方,对他们的呼吸道疾病有好处;最近有些同事在泰国置办房产,收益率可观,感觉是个不错的理财渠道;家瑜不打算参加高考了,父母更倾向于直接送她出国。
“美国的性价比比英国高,英国又比在国内拼高考性价比高。”蒋父分析道,“她吃不了苦,不像嘉实。嘉实你之后有计划么?”
他正低头吃饭,闻言道:“还早。”
“不早了。”他妈妈替他回答,“保研或者考研,总要想一个路子。要出国其实也是可以的,不过我们也得现在开始规划。”
房产、股票、教育、出国旅行。餐桌上的父母继续激烈地讨论,两个孩子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周末聚会,对自己扮演的绿叶角色得心应手,偶尔应答,插入一些无关痛痒的观点。宴会进入后半程,两位母亲施了淡妆的鼻尖上闪烁着隐约的油渍,盛嘉实的父亲在起身倒酒时悄悄掩嘴,谢家瑜的手机倒扣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震动着。桌上杯盘狼藉,大家看起来都很丑。
盛嘉实的母亲问:“陈斐你有什么想法呀?以后怎么计划?”
她微笑着说:“我也还没想好。”
“如果你和嘉实将来留在信川,那肯定是很舒服的。”
陈斐依然笑着,头晕目眩。她感到很局促,也十分茫然,想象不到他母亲说的舒服是什么。她的成绩单、小提琴、实习和兼职,换不来大溪地的度假村和波士顿本科四年的学费,在这张餐桌上,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小声在盛嘉实耳边说:“我得先走了。”
第6章 . 海枯石烂
盛嘉实记得很清楚,毕业后再次返校,是在陈斐和他分手、远渡重洋的第四年,常远和叶晓宁回学校参加集体婚礼,请他来摄影跟拍。
五月的天气极好,草坪绿得惊人,百余位新人穿着雪自婚纱和西装并肩站在东操场,一对对像极了蛋糕尖上的翻糖小人。盛嘉实起了个大早从上海坐车回来,在睡眠缺乏和长期加班的疲惫夹击之下,一种久违的幸福酸涩的感觉,与那些长久不曾回想的苦涩、失落、愤怒、嫉妒一起死灰复燃,徐徐升上青天。不过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反复,因此那火焰只是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就被迅速扑灭了。
“你们以前谈过吧。”晚饭时叶晓宁笑着问,“我们都知道你们谈过啊。你俩都写脸上了我们又不瞎。”
他知道是问陈斐,但没有应答,就像他和陈斐一直做的那样。但从前是因为她不乐意,现在则是因为自己觉得滑稽:聊起这些事就像给死人判案,完全没有意义。
真要算起来,在一起的时间连头连尾不超过两年。他们确实有过很快乐的时光,陈斐的日程被学业和兼职占满,两个人见缝插针地约会,用周末一天在市内旅行:从学校坐公交车上山去,路面起伏不断,有坐过山车的趣味;到山顶遥遥向下望去,能看见信川蜿蜒迂回、南北贯穿。东边的高新园区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们正在修筑跨越江流的地铁线路,东西两岸的通勤时间将会被大幅压缩。财富、希望和年轻人的活力,正在这座城市里快速流动。
身后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红砖洋房别墅,如今被用作书店、咖啡馆和观景台。陈斐弯腰去读墙上的铭牌:“始建于 1942 年,当时是银行家的度假别墅。”
上世纪的遗物,竟到今天还屹立如初,使人惊叹。后来她去欧洲旅行,在巴塞罗那的哥特区参观松针圣母教堂,那教堂历史更悠久,建于十四世纪、历经战火洗礼,依然保存完好。不过现在我们遇到了新的挑战,导游说,他指指天空:鸽子的粪便有腐蚀性,我们在建天空网。
多么荒诞的弱点,好比阿喀琉斯之踵,她默默地想。看来海枯石烂也很快。
海枯石烂也很快,这是陈斐在看到 2016 年全美大学生建模竞赛的题目时的第一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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