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还是得实话实说,扶她在圈椅里坐下,方忡忡道:“奴婢听余大人口气不善,这桩案子是锦衣卫协同翰林院侦办的,他说锦衣卫听翰林院的调遣,这话分明是在推脱。奴婢又问他,往后会不会再传阁老问话,他说得含糊,看来有一必然有二。娘娘想想辙吧,等事情不可挽回时再补救,就来不及了。余大人的意思是,娘娘还得去求皇上,案子最后会呈交到御前,只要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就化小了。”
金娘娘听完哭丧了脸,“求皇上……我昨儿去了,你不也瞧见了吗,皇上他不愿意搭理我,我连话都说不上。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好,我这会儿什么辙都想不起来,脑子都麻啦。”
如约看见金娘娘眼下的境况,就想起当初的自己。虽说家里遭难来得突然,不容她着急怅惘,但事后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也同她一样吗。
做奴婢的出主意,得循序渐进。她提出个笨办法,“和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打打交道吧,让他们替金阁老说说情。”
金娘娘惨然摇头,“章回和康尔寿,是两口填不满的井。我刚进宫那会儿想在皇上跟前露脸,不知塞了多少银子钱给他们,他们只认银子不认人,回回要,塞得我不耐烦,后来干脆不给了。这会儿再去攀交他们,恐怕把我这永寿宫搬空,也不够填还的。”
路又绝了,剑走偏锋吧!如约见左右无人,小心翼翼献计献策,“那娘娘越性儿让阁老想办法自救,或是联合先帝的其他儿子……离京最近的,不是还有一位彰王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吓得金娘娘目瞪口呆,“你小小的人儿,胆子倒大,还想让我爹再谋一回反?眼下不像早年了,皇上登基之后,把那些藩王的兵权全都收缴了。彰王就是个空壳子,只差没削藩了,如今一心在家生儿子,借他十个胆也不敢造反。”
如约听后更觉失望,这大邺疆土上,再没了能和皇帝抗衡的人。五年时间,他把那些满身反骨的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要想推翻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两个人陷入了沉思,半晌对看一眼,各自叹息,“这可怎么办。”
金娘娘支着脑袋,喃喃道:“八成是我上回下令打死了那个宫女,文华殿大学士记我的仇,挑出了这个案子,报复在我爹身上。”边说边淌眼抹泪,“我这会儿可悔死啦,早知道闯这么大的祸,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干。”
如约劝慰她,“谁能料见后面的事儿,都是命中注定,娘娘别哭了。”
金娘娘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一会儿直勾勾看着如约,“我两眼一抹黑,你快替我想想办法。”
如约为难道:“奴婢只是个小宫女,除了给娘娘跑腿,哪儿有什么办法。”
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筹谋不能停顿,见金娘娘蔫头耷脑,略顿了下道:“奴婢听说,万岁爷有阵子养在宜安太妃跟前,有这回事儿吗?”
金娘娘像被点中了七寸,拍了把扶手道:“诶,是有这么回事儿。万岁爷和前太子一前一后出丹痧,病得两头晃荡,太后要照顾前太子,就把万岁爷托付给了宜安太妃。宜安太妃没生养,没日没夜候在万岁爷病床前,万岁爷感念太妃,大安后常和太妃走动,感情不比和皇太后浅。”
这就有说头了,如约道:“宜安太妃虔心礼佛,每年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必定要在英华殿大办。娘娘既然讨好不得太后,何不在太妃身上使使劲儿?要是太妃愿意帮着周全,那娘娘可就有指望了。”
金娘娘迟疑,“能行吗?太妃平时不和后宫嫔妃走动……”
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有点儿过于清高,想着正经婆婆尚且不冷不热,谁还稀罕巴结宜安太妃!结果这会儿走了窄路,调转方向临时抱佛脚,人家又不是瞎子,要是戳破了,岂不是很难堪?
如约却开解她,“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算被人瞧出来,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强。眼看浴佛节要到了,您可以帮着太妃打点打点,一来一往就熟络起来了。先不提家里的困境,单和太妃闲话家常,聊聊吃喝,聊聊万岁爷小时候的事儿,聊什么都成。等时机差不多了,再向太妃求情,太妃撇不开情面,好歹会替您说上两句话。再不济,让皇上瞧见您对太妃的孝心,不也会对您另眼相看吗。”
这么算来,实在是个赚钱的买卖。金娘娘忙说好,“英华殿这会儿已经开始筹备了,咱们找个太妃在的日子过去,看我怎么巴结她,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
如约笑着颔首,复又问:“浴佛节那天,万岁爷会去礼佛吧?”
“自然。”金娘娘道,“万岁爷孝敬太妃,太妃头天夜里就在那儿诵经,万岁爷得陪到三更天,五年来都是这样。说真的,往年我懒,耐不住这寂寞,也闻不惯殿里的香火气,常是露个脸就跑了。今年不一样,我死也要烂在那里,你就看住我,我要是想溜号,你下狠手掐我一把,我心里就明白了。”
如约失笑,“您对自己太不留情了,哪儿用得着下狠手呀。”
金娘娘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脾气,别人是琵琶古筝弹得好,她是退堂鼓打得好。但凡有一点余地,她都想图轻松,在蒲团上跪大半夜,怕自己娇嫩的膝盖头子受不了。
反正这么说准了,定下的计划必须好好实行。如约让郑宝过寿安宫打探,听说太妃每天辰时过去查看,第二天金娘娘五更就起来了,没穿戴华贵的衣裳首饰,只挑了件素锦的襦裙,头上簪两朵通草,连脂粉都未施,就提前赶到了英华殿。
晨光里的英华殿,有种不与紫禁城为伍的孤绝之感,平时只有太妃太嫔们过去。死了丈夫的女人们,早没了抢阳斗胜的兴趣,个个心境平和,说话也温存。所以英华殿是唯一不染世俗气,也不兴与人争高低的地方。进了这里,恍如进了庙宇,连心窍都忽然澄澈起来。
转过一面高大的菩提树诗碑亭,就是英华殿正殿。这个时辰宫人们忙于洒扫,如约一眼就看见站在月台上的杨稳,正侧着身子,吩咐小太监今天的香烛、坐更事宜。
等回过头来发现了她们,忙快步上前向金娘娘行礼,和声恭迎着:“给娘娘请安。”
金娘娘仔细瞧了他一眼,“生面孔,新来的?”
杨稳说是,“司礼监衙门调过来的,伺候老娘娘们进香礼佛。”
金娘娘“哦”了声,昂着脑袋走进了正殿里。
向上看,这里供奉的佛,比永寿宫的完立妈妈可高多了,但愿功效能如个头一样大。
进门拜佛是老规矩,杨稳点燃三支香,呈到金娘娘面前。
金娘娘接过来揖拜,刚鞠了一下身子,不知怎么的,一头栽在了蒲团上。
第24章
这下乱了套了,大家忙着搀人、搬椅子、乱哄哄找太医,把个原本清净的英华殿,弄得鸡飞狗跳。
金娘娘只是一时的头昏没站住,待定了定神,神思还是清醒的,懊丧地喃喃:“早上吃得少,顶不住了……”
这几天确实难为金娘娘,因金阁老的事焦头烂额,常常没胃口,用了一点半点就撂下筷子不吃了。今早又是这样,心里惦记着要出门,端上来的清粥小菜略用了两勺就让撤了,匆忙赶到这里来。
本以为垫吧了下,不要紧的,谁知说话儿就头晕。金娘娘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菩萨见了她,八成都不想搭理她,觉得她是有意卖惨来的吧!
愁肠百结间,想起了上巳节那天祭高禖,别人都好好的,就她的弓箭落进了火盆里……想来早就有了不好的预兆。
心里只管胡思乱想,金娘娘惨白着脸,歪着脑袋闭上了眼。
一把银匙舀来甜汤递到她嘴边,她勉强咽下两口,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近得就在耳边,奇道:“这是怎么了?别不是有喜了吧!”
金娘娘睁开眼,看见宜安太妃的脸就在面前,挣扎着想起身,被宜安太妃叫住了。
“坐着吧,别乱动。”太妃回身问,“请太医了没有?”
一旁的杨稳回话:“已经打发人去了。娘娘一早就来殿里礼佛,大约是叩拜的时间过长了,体力有些不支,这才倒下的。”
金娘娘人虽没力气,心里倒是受用的。果然佛祖跟前伺候的太监都比别人通透,她明明刚踏进正殿就出了洋相,人家嘴里却说得如此光彩圆融。以至于太妃对这么虔诚的她,有了几分好感,和声道:“做什么着急呢,后儿才是正日子。一大清早来,人弄得操劳了,气血可不就乱了吗。”
“太妃……”金娘娘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自责,“我真没用,原想来替太妃分忧,帮着张罗浴佛节的,谁知……”
太妃说不打紧,“贵妃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宜安太妃人虽在宫里,但并不过问后宫的事,所以连金娘娘降了位份的事都没听说,只当她还在贵妃的任上。
没人敢去纠正,纠正可戳金娘娘的心,金娘娘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解释。
含糊着,太医就来了,一生无儿无女的太妃,还是十分愿意看见皇帝有后的。督促太医赶紧把脉,殷殷期盼着:“看真周了,是不是遇喜了?”
可惜太医嘴里没能蹦出喜讯,据实回禀,不过是肝虚风动,气血两亏,吃两剂药就会好的。
庸医!金娘娘暗想,自己早就久病成医了,喝上一碗甜汤就能缓过来,吃什么药,那么苦!
先前喝下去的东西,眼下起了一点效果,冷汗不流了,手脚也不哆嗦了。金娘娘像一条蹦上了岸,周身不怎么灵便的鱼,挺了两下身子才站起来,讪讪对太妃行礼,“臣妾在您面前丢人了,没能帮上忙,反倒添了乱。”
宜安太妃相较于太后,实在是位和蔼的长者,就算和后宫这些嫔妃不相熟,照例也给足面子,体恤道:“愿意来帮忙,佛祖看得见你的真心,没有添乱一说。快着,坐下再歇歇,缓足了精神头再说。”
于是金娘娘便和太妃一起挪进了东次间里,让人上了早茶点心,这就和太妃攀谈上了。
金娘娘这人虽然娇气又眼高于顶,有求于人的时候还是很拉得下面子的。亲自给太妃斟牛乳茶,又给太妃安排茶点,把太妃哄得很高兴,客气地邀约她,“得空上我那里坐坐。我宫里的厨子是从老家请来的,做得一手好果子,到时候让他们多准备几样,贵妃也品个隔灶菜香。”
贵妃会讨乖,知道太妃是福州人,极力地夸赞福州人杰地灵,“家父早年在福州做过巡抚,常说要带我们上福州去瞧瞧。可惜后来我入了宫,不得机会了,上太妃那里品尝果子,就算游历了一回福州。”
她们这里聊得热闹,如约领命出来布置金娘娘专设的供桌,终于找见机会,能和杨稳说上几句话。
杨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回得知她要往养心殿送东西,他提心吊胆半天,什么事都做不成,唯恐听见不好的消息。所幸,没有任何风声传来,皇帝不曾遇袭,永寿宫的宫女也没有行刺,他这才放心。
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觉得女孩子力量上欠缺,闹得不好就功亏一篑。其实他们这种人并不怕死,唯怕失去支柱,唯怕落单孤寂。报仇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孤勇,他们明明有两个人,两个人通力合作,胜算可以更大。退一万步,即便是失败了,两个人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垂下手,把大不落夹整齐摆放进盘子里。浴佛节有专门的贡糕,用黍叶把黄米包裹成两头尖尖的形状,称作“不落夹”。因是供奉佛祖用的,装盘也有一定章程,杨稳一个个仔细调整方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四月初七夜里,佛前点长明灯,太妃们祈福至深夜,那人也会来。礼佛完毕,夜里不回养心殿,留住在东配殿斋戒。这是那人全年之中唯一一次留宿寝宫外,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如约手里提壶,往小盏里注酒。听他这么说,倾泻的一线微颤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待斟完,利落地仰起壶嘴,低低应了声“好”。
他又将小不落夹逐一垒起来,慢条斯理地叮嘱:“初七那日,我称病告假,以防御前的人认出我。等到夜里亥正时分,后面的廊亭会起火,那人担心惊动太妃,必定打发人去查看。英华殿礼佛,向来只带一个随从,你要想办法留在前殿,等人一走,即刻插上殿门。西次间有个闲置的神龛,正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尽早埋伏进去,足以瞒天过海。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遇见任何事都不必慌张。记住我的话,按着现在的部署去完成,不要琢磨太多,也别让人看出半点错漏。”
如约迟疑了下,“你们头天夜里换班儿,你要躲在里头,一天一夜么?”
他“嗯”了声,“我今天起就不进东西了,一天一夜不算什么。但是如约,你可想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你会后悔吗?“
如约摇摇头,自打应选那天起,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想做的事,犹如鸡蛋碰石头,或许还没近皇帝的身,自己就先碎了。但那又如何,她就是奔着玉石俱焚来的,败了说明技不如人,尝试过就无悔。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才有报仇一说,要是命都没了,也就人死债消,可以放下牵挂,得到解脱了。
杨稳见她坚定,话便到此为止了。
盘里的不落夹已经归置好,他端到她面前指派,“请姑娘放在左起第二的位置,等浴佛节完毕,皇上要赏赐给文武百官。”
煞有介事地教导,仿佛他们能活到过完浴佛节似的。
如约说是,谨慎地接过来,照着吩咐摆放妥当,等供桌都铺排好,这才回金娘娘身边复命去了。
金娘娘的这场套近乎,战线确实拉得有点长,到现在还在谈论她当初进宫时闹的笑话。嘴甜起来没边,说头一回见到太妃,满以为太妃也是来应选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宜安太妃被她哄得高兴,笑道:“你这孩子多会说话,怎么能不叫人喜欢。”
这就可以把话题往正事上头引了,金娘娘开始向太妃诉苦,自己多年没能有孕,在万岁爷跟前不得宠。万岁爷慢待她,连带着她父亲也受挤兑,快要活不下去了。
太妃嗟叹,心里当然还是向着皇帝的,“万岁爷也难,走到今儿多不容易!可惜太后只念着前头太子爷,半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娘两个打擂台,连累了子嗣,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我瞧着也着急,但我是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有你们这些贴心的多劝解着点儿,万岁爷心境开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金娘娘顺势抹起了泪花儿,心疼万岁爷是一宗,另一宗也心疼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求太妃帮着说说情儿。
结果先前还聊得好好的太妃,忽然就冷淡下来,数着手里的佛珠道:“先帝爷一走,我本想上陵地里守陵去的,可惜万岁爷不答应,我如今只管闭门礼佛,你也是知道的。外朝的政务,别说眼下,就是早前,我也从来没有过问,怎么临了儿还倚老卖老起来,叫万岁爷难办。再说了,不过是被锦衣卫请进衙门坐坐,核准内情罢了,说明白就完事了,你这么惶恐做什么?”
金娘娘听出了她话里的事不关己,知道没必要多费唇舌,嗫嚅了两下,又低头抽泣去了。
不过太妃倒也为她着想,着实劝解了她两句:“宫里的女人想站稳脚跟,倚仗娘家是不假,但你进宫多年,应当有了自己的根基,就不必和娘家捆绑在一起了。娘家兴隆是锦上添花,娘家不兴隆,凭着自己的能耐伺候好万岁爷,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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