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这样一个日头毒辣的大好晴天,一清早老爷儿就光芒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今儿没上值,休了婚假,在家里预备亲迎,试穿喜服。
他母亲在一旁啰嗦着:“忙得什么样儿了,衣裳都不预先试,天晓得合不合身!不合身怎么办,这会儿改还来得及吗?”
余崖岸只是拱着眉,把手穿进袖子里,低头扣上领扣。
身条没怎么变,这几年到处奔走,也没长多余的肉。肩背里合适,腰身也不大不小,他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狠狠拽他的腰封,捆柴禾似的捆住他的腰,又让人好好给他捯饬,边看边评点:“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大了十岁。好好刮干净,再洗把脸,收拾妥当了去接人。留神软语温存,别咋咋呼呼要吃人,吓着人家。”
他被叮嘱得头疼,蹙眉转过身应付,“我知道了,到时候夹着嗓子说话。”
他母亲笑了,“可也别这样,没的让你那些兄弟笑话。”
蛮狠地又把人拽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老大一个儿子,长得那么高,得仰视才能看明白他的脸。可不管他在外面多张狂,名声多不好,对于当娘的来说,都是心里的肝儿,爱到骨子里。
无奈运势不好,先前的媳妇怀着孩子,一尸两命了,这么些年没再娶亲,怕也是伤得不轻。
仔细给他整整衣冠,为娘的还要叮咛两句,“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可要加倍疼惜。平时别对人大呼小叫,夫妻间说话也讲究分寸。你瞪眼,别怪她朝你脸上啐唾沫,到时候红眉毛绿眼睛,过不到一处去。”
余崖岸有点不耐烦,“我又不是头一回娶亲,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您就放心吧。”顿了顿,又觑觑老太太,“她自小没了母亲,娘家也没人给她撑腰,您不会苛待她吧?”
“说的什么话!”于老夫人道,“我是那种势利眼的恶婆母吗?早前你那个媳妇,我也没亏待过她。这个新媳妇儿,让我想起你那没出世的孩子来,可怜的小人儿,吃了好些苦,多招人心疼!”
余崖岸舒展开眉眼,温吞地笑了笑。
真是个魔咒,到了为人夫的位置上,昏头涨脑打算当起好丈夫来了。看来人真不能孤单太久,孤单得久了,遇见个满身长牙的,也当宝贝似的顾惜。这么下去,别不是不要命了。
第37章
对新婚的妻子有忌惮,知道她很危险,但仍觉得饶有兴趣。果真锦衣卫干的时候长了,百毒不侵。
他母亲对他能够重新娶亲,可说是谢天谢地。新皇登基五年,五年来不知催促他多少回,是时候成个家,传宗接代了。他嘴里只管虚应,家里安排的相亲,一次都没露过面。
他不现身,就表示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哪个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他母亲为此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皇帝膀臂、御前红人儿、大邺新贵……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娶不着媳妇的光棍汉!
他脸皮厚,挨得住骂,不让吃饭就在廊子上啃馒头,时候长了,他母亲也就放弃了。
满以为他要鳏一辈子,没想到宫里忽然传出消息,金娘娘把身边的大宫女指给了他,着实让余老夫人高兴了好一阵子。但转念想想,锦衣卫不是正彻查金瑶袀吗,金娘娘这么干,明打明地在套近乎。
他母亲两难,“这亲要是娶了,不会给自己招不自在吧?”
确实会招不自在,但问题不大。他就和他母亲扯谎,“我和这宫女早就有来往,人家还送了扇袋给我,绣上了我的名字。”
这下他母亲放心了,因婚期近在眼前,手忙脚乱地一通张罗,把他以前住的院子重新修葺了一遍。
儿子是个粗人,没有眼光,余老夫人按着自己的想头装点了他们的婚房,收拾得明媚敞亮,还带着那么点诗情画意。唯恐儿子胡乱指点江山,一直没让他掌眼,直到今晚要接亲了,才打开门,让他进去参观。
“这是小姑娘的屋子吗?”他站在门前左右打量,抬手撩了撩柔软垂委的轻纱,“还弄这些玩意儿,不怕钩了我的刀?”
余老夫人白眼乱翻,“你进内寝,带着刀干什么,不会搁在外头吗?娶了亲,这就是人家的屋子,你当是你的屋子,弄得臭气熏天?你得收拾干净自己,人家不嫌弃你,才能让你上绣床,懂不懂!”
他无话可说,嫌弃地随手一甩,把轻纱甩起来老高。
绕过屏风转到床前打量,绣着鸳鸯的大红铺盖,又俗气又喜庆。他盯着光滑的缎面看了良久,脑子里蹦出“被翻红浪”四个字来,顿时觉得讪讪,忙重正脸色,转身往外去了。
余老夫人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过会儿就要接人了!”
他娘比他还急,距离接人至少得有四个时辰,他撂下一句“还有些公务要处置”,人已经走远了。
余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待要责怪也来不及了,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打发人上椿树胡同瞧瞧去,魏家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那头慢待,趁着还有时候,咱们自己补全了,别叫人看笑话。”
办事的嬷嬷领了命,这就出门直奔官菜园。到了魏家,倒也算大操大办,宾客满堂。
也是,魏家是做生意的,能和锦衣卫指挥使结亲,那是多大的脸面。将来有了后台,还愁买卖不好做吗,因此这场昏礼是魏家人往后横行四九城生意场的活招牌,非得把所有亲朋好友都邀来,让大伙儿见证见证。
前院儿里,魏家家主和人侃侃而谈,眉飞色舞。这回可不称呼余大人了,一口一个“我们姑爷”,别提多亲热。
办事嬷嬷让人引领着,进了后面新娘子的闺房,进门就见一个穿着喜服的姑娘坐在妆台前,好清秀的侧影,好纤巧的身形。听人通禀,说余府上派人来了,这才转头望了一眼。
天爷,美丽的容色瞬间照耀了嬷嬷的眼,她“哎哟”了声,赞不绝口,“我们大人有福,少夫人这样貌,怕是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
如约淡然笑了笑,“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办事嬷嬷说:“奴婢夫家姓涂,您就叫我涂婆子吧!我奉了老夫人的令儿,来瞧瞧少夫人这里筹备得怎么样了。”边说边回头观望,小声问,“少夫人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不便让魏家过问的?要是有,交给咱们承办就是了,不必麻烦人家。我们老夫人啊,出了名的疼爱儿媳妇,少夫人过了门子,一准儿能和她贴着心。所以这会儿有什么不称意的,大可吩咐奴婢,不必兜在心里头,和自己过不去。”
如约觉得有些意外,余崖岸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体谅人的母亲。知道魏家不会太周全,自发地把魏家撇成了“人家”,媳妇还没过门,就打发人来照看。
只是这种好意,自己不能接着,便道:“多谢老夫人顾念,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为难,劳烦嬷嬷跑了这一趟。”
涂嬷嬷笑着说:“这有什么劳烦的,我们这些人,不就是给主子跑腿办事的吗。”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了丫头送来的甜枣儿汤,自己呈递到新娘子手上。
含着笑,打量又打量,照着她的眼光,这位续弦夫人可比先头夫人好看多了。虽是商户出身,却透出一股大家小姐的风范,真真儿歹竹出了好笋,这么个姑娘,不该是魏家门子里出来的。
新娘子被人像看猴儿一样看,已经没什么稀奇了。如约低头抿着甜汤,甜不进心里去。
她也想过自己的父母要是还在,家还在,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余崖岸这样的人,必是入不了她父亲的眼,许家世代簪缨,余家虽也不差,但文官有风骨,瞧不上那起奉命干缺德事的鹰犬。可现在世事不由人了,兜兜转转走到这一步,就算心里明白是冲着报仇去的,但正经办一场昏礼,接亲拜堂一样不少,细想起来就觉得窝囊。
涂嬷嬷后来就不走了,索性在闺房外头支应着,以防魏家人不周全。
魏老夫人来的时候,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在门外当戳脚子,并未过问。进门审视如约,也还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大喜的日子,胭脂怎么擦得这么淡,看上去一副寡相,多不吉利!”魏老夫人指摘着,朝一旁的婢女使眼色,“再上一层。”
如约伸出手,“啪”地一声关上了胭脂盒的盖子,“我又不是登台唱戏,擦成那个模样,让人看着不尊重。”
她就是来造反的,魏老夫人早看出来了,怨怪自小把她送去了金陵,回来就找不痛快,怎么忤逆怎么来。
顺顺气,今儿不宜发作,魏老夫人转开脸,长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是要管你,你到底是我们魏家的女儿,我这做祖母的,照例要吩咐你几句。到了夫家,敬重长辈,侍奉好丈夫,是你为人妻的本分。我也不指着你报答养育之恩,别在人家府上丢人,给家里招黑,就是我们全家的福报了。”
门外的涂嬷嬷才听了几句,就看出这祖母黑心肝,在欺负她家将要过门的少夫人。
战斗的雄心一下被点燃了,涂嬷嬷掖着手绢迈进了门槛,阴阳怪气地笑着,“哎呀,常听说姑娘自小被人扔在外埠养大,不得家里宠爱,我还当人胡说呢,今儿一见,原来名不虚传。老太太,大喜的日子您说新娘子寡相,满嘴晦气话,这不是在咒人么。您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说话留几分,是您做长辈的体面。我料着老太太不是成心的,这话就不往我们老夫人和指挥使跟前传了,毕竟刚结的亲家,还是以和为贵。我们指挥使的脾气,满四九城都知道,护起短来可不管您是不是长辈,大马金刀杀到您家,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那也稀松平常。”
魏老夫人直瞪眼,原以为这生面孔是外面请来承办婚仪的,没想到竟是余家派来的。
想发作,得罪不起,气得转过身去,咬着槽牙嘀咕:“这是哪家的规矩,这么着急忙慌地,就往人家后院里钻。”
涂嬷嬷一笑,“不钻,哪儿能听见老太太这番不遵常理的话呀。我呀,是来着了,要不然还不知道我们少夫人在娘家,多不受祖母的待见呢。”
魏老夫人恼火倒气,把脸涨得红如猪肝。这屋子是待不下去了,甩了甩袖子,匆匆走出了小院。
涂嬷嬷冷哼,“诚是没见过这样当祖母的,什么人呐!”
指派给了如约做陪房的闪嬷嬷讪笑,“我们家老太太就是这样,嘴上不饶人,没什么好听话,年轻时候也不是这个脾气呀。”
涂嬷嬷道:“上了年纪,有了道行,想是要成仙了。不过早前也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否则也不能把刚落草的孙女儿,一气儿扔得那么老远。”
闪嬷嬷连连点头,心下艳羡,果真余家来的人就是有底气,一个仆妇就敢当面叫板魏老夫人。
后来涂嬷嬷就像个门神,愈发昂首挺胸地站班儿,对新娘子说:“少夫人放心,不愿意见的魏家人,一应挡在外头。再忍一小会儿,说话大人就来接您了。”
如约点了点头,起身上内寝,把事先预备好的妆刀掖在腰间。外面大袖罩衫盖下来,把一切掩在了底下。
眼看太阳渐渐偏过去,挂在了西边的院墙上,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越来越急,袖下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握起来。
外面传进一阵阵声浪,咋咋呼呼叫喊着,新郎官来接亲了。她还没准备好,一方盖头就盖上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然后搀扶的,燃香开路的,都在左右按班侍立,只等新姑爷进来请人。
因不是头婚娶原配夫人,少了好些繁琐的流程。如约低垂着眼,看见一双描金的皂靴走到面前,往她手里塞进红绸的一端,不由分说就把她牵引出了院子。
外面闹哄哄,又说又笑,观礼的人不少。她其实有些担心,怕万一被谁认出来,那就麻烦了。好在盖头盖住了脸,让她能够放心地穿越这段路程。猩红的毡子一直铺到大门外,尽头停着八抬大轿,喜娘搀扶她转身,朝着门内方向行礼,这就算辞别了父母,正式踏上出嫁的路了。
耳边也有抽泣声,仿佛魏家人有多舍不得这个女儿似的。花轿的抬杆压下来,她毫不留恋地坐进轿子里。外面响起炮仗的噼啪声,还有吹吹打打的连天喜乐,伴着轿夫有节奏的颠腾,一路往余府去了。
如约抬手,掀起轿门上的垂帘,审视前面骑在马上的人。娶亲的日子,穿着大红的圆领袍,头上戴着乌纱翼善冠,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今天倒没别在腰上。
她轻舒一口气,抚了抚妆刀,带着赴死的心。这几天她仔细思量过,离开了大内,她到底还能不能刺杀皇帝,结果是不能够了。既然如此,目标就转向余崖岸,大不了同归于尽。她尽了全部的力,也有脸下去见亲人了。
重新盖上盖头,花轿把她从一个闹哄哄的地方,抬到了另一个闹哄哄的地方。
余家有高大的门楣,即便是门槛,也比魏家要阔大很多。迈火盆、迈马鞍,双手捧着宝瓶,跨进了余府的大门。余崖岸的宾客,都是官场的同僚,相较于魏家市井里的亲友,谈吐做派自然要文雅许多。
这些宾客里有大内派来的人,如约清楚听到章回的声音,隔着盖头向她道贺,“夫人大喜了。宫里的娘娘让我带话给夫人,祝愿夫人和指挥使琴瑟和鸣,早生贵子。万岁爷也赏了恩典,封夫人为三品淑人,敕命文书和凤冠霞帔我都带来了,只等夫人领旨谢恩了。”
既是要敕封,堂上自然摆好香案,燃起了线香。余崖岸站到她身侧,和她一同下跪领旨,章回抑扬顿挫地诵读着,说她柔顺表质,能勤妇道,把一卷抹金轴的诰命文书交到了她手上。
托着漆盘的小太监,将云霞孔雀纹的霞帔和花树冠送到盖头下方让她过目,她托着卷轴向上举了举,“臣妇谢皇上恩典,谢贵嫔娘娘垂询,感念章总管劳苦。”
章回堆着大大的笑,亲手把人搀了起来,“夫人客气。该宣的旨意,咱家已经宣完了,接下来就请余大人和夫人拜天地吧,别耽误了好时辰。”
心里虽不情愿,但不会因此影响昏礼的进程。她如常和对面的人交拜,给长辈请安,敬告天地神明,大礼完结后,又被人簇拥着送进了婚房。
等着一睹新娘子真容的人很多,她能听见周围的笑语,看见层叠的裙裾,应该都是余家的亲友女眷。
一杆秤挑起了红盖头,她看见余崖岸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光,退后一步直起身,向赞不绝口的众人拱手,“多谢多谢,多谢诸位替我们夫妇暖房。外面已经备好了喜宴,请诸位移步入席,元直过会儿再来敬酒,酬谢贵客们莅临。”
左右的仆妇上前引领,众人识趣地退了出去,婚房里才终于安静下来。接着唱礼的十全妇人引领他们饮合卺酒、结发。如约看着自己的头发和余崖岸的放在一起,用红绳束好,装进匣子里,莫名感到一阵恶心。忙调开视线平了平心绪,才没有失态吐出来。
余崖岸还是冰冷的语调,“累了就先睡。”说完转身出了婚房。
魏家跟来的婢女,几时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在新姑爷面前大气儿不敢喘。等人走了才松懈下来,欢天喜地地说:“大姑娘,您是诰命夫人啦,正三品的淑人呐。”
照理来说,诰命夫人鲜少有新婚即册封的,尤其续弦夫人,熬上三五年的大有人在。这回昏礼当天诰敕就到了,看来慕容存笼络臣子大方得很,余崖岸挣足了脸面,往后必定更加尽力为他卖命,自己想钻空子,是难上加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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