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们伺候大姑娘更衣吧。”谷儿架着寝衣,站在一旁说。
这丫头长得结实,皮肤是小麦色的,据说卖身为奴前家里闹饥荒,她娘盼她能吃上饱饭,给她改了这个名字。后来愿望没落空,谷儿越吃越精壮,别人吃一碗饭长一两肉,她能长二两。如初和如一嫌她蠢相,都不要她,就把她扔到了如约房里。
还有一个叫小秋的,小小的个头,黄毛,一看就是长个子的时候短了吃喝,没长齐全。她捧着一只盆儿,颤巍巍呈到如约面前,“大姑娘,擦洗擦洗吧。”
闪嬷嬷伸手来绞帕子,送到如约手上,“姑娘收拾爽利了,身上也轻松些。”
如约看了看这帮倒霉鬼,心里替她们惆怅,跟在她身边算是完了。这会儿也没法子替她们安排,能不能活命,看她们的造化吧。
她如常擦了牙,洗了脸,这才吩咐她们:“衣裳我自己换,你们出去认认地方,看回头住在哪里,院儿里有没有设小厨房。”
三个人说是,高高兴兴探访朝廷大员的官邸去了。
如约一个人坐在洞房里,掏出妆刀压在枕头底下,细想了想不放心,又重新揣回了身上。
屋里的紫檀圆桌上,摆放着糕点和果子,她自己沏了杯茶,又吃了两块如意饼。吃饱喝足后四下走动松松筋骨,酝酿起满腹的杀心,只等余崖岸回来。
可是这一等,等了好久,想必厂卫那些人不肯轻易放过他,趁着机会灌他喝酒吧!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点希望,要是他喝多了,喝醉了,是不是下手就更容易了?
朝门上张望,可惜院里灯火杳杳,窥不见前院的动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是专事侍奉后院的嬷嬷,匆匆赶到槛外回禀:“前头的宴席完了,大人说话儿就回来,夫人预备预备吧。”
如约应了声“好”,调动起全身的戒备,人在床沿上坐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廊上。
不出所料,余崖岸脚下拌着蒜,是被人架进来的。小厮直接把人送上床,朝新夫人拱了拱手,“几位千户吵闹得厉害,一味灌咱们大人,大人不留神,喝高了。”
如约颔首,“你们下去吧。”
两个小厮立刻退出去,十分体人意地关上了门。
她挪动步子,把门插好,这才回到床前打量他。那么老大的个头,四仰八叉躺在枕席间,酒醉的人应该面酣耳热才对,可他却脸色煞白,白得不见血色。
她以前曾听哥哥们说过,说喝多了上脸没什么,那是小事儿,睡过一觉就好了。反倒是脸色发白的才要紧,酒气发散不了,憋在身子里,闹得不好要出人命。
她远远观望,拿脚踢了他两下,“余大人?余大人?”
他一动也不动,别不是真的喝坏了吧,要真这样,那可是爹娘保佑了。
于是放轻手脚挨过去,挨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紧盯他,准备一刀结果他的性命。
谁知没等她摸向腰间,愕然发现脖子被那铁钳似的臂膀勒住了。他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狠狠往下一拽,她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第38章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身上竟然熏着木樨香,让人始料未及。
如约原本作好了准备,那身鲜红的喜服像浸满了血,靠近他,就如坠进了血海里,必要经受一番侵袭,谁知事实和她设想的不一样。他的酒醉是假的,甚至回来之前还特意清洗过,发端微湿,带着一点清冽潮湿的皂角的味道,身上没有残留半点酒气。
没头没脑地扑过去,一触到他的身体,她便大为惊惶,慌张地试图撑起身。但她显然低估了男人的臂力,他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一手顺着她身侧的曲线缓缓下滑,每移动一分,就是一分浓稠的暧昧。
她的身体是大邺壮阔的河山,他不顾她的反对,隔着衣裳缓缓丈量,跨越了名山大川,落在那曼妙的腰肢上。然后撩起她的衣摆,把手探进去……在她脸色大变时,狠狠抽出她腰间的妆刀,一把掀开了她。
如约狼狈地跌在一旁,看他把妆刀举在眼前,嘲弄地哂笑着。拇指推开刀柄,把刀拔了出来,“新婚之夜,姑娘带着刀,是用来避邪的?”
女孩子防身用的小物件,简直像个玩具,他怀疑是不是真的能杀人。拿指腹在刀刃上篦了篦,开刃倒是不错,能感觉到薄削的刃口,像纸片一样刮过皮肤。
看来他的小妻子,还是没有完全认命,固执的姑娘就是这样,不受调理,不知道厉害。便随手把妆刀扔开了,含着笑对她道:“拜过了天地尊亲,你要是杀了我,可就变成寡妇了,这桩买卖合算吗?”
如约反正也没想活下去,昂着脖颈道:“寡妇又怎么样,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再死个丈夫,不算什么。今晚我技不如人,被你拿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怕死,你威胁不了我。”
然后那人眯着眼审视了她半晌,哼笑一声道:“放心,我好不容易才娶了亲,怎么能让夫人死在新婚当夜呢。只是你这姑娘,过于不服管教,让我有些头疼。人么,要懂得趋吉避凶,既然嫁了人,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不好吗,还有什么可闹的。”
她满脸的不屈,眼里闪着寒光,咬着槽牙挤出几个字来,“我是人,不是畜生!你们屠戮我许家满门,还要我委身仇雠,做个相夫教子的女人?”
余崖岸咂了砸嘴,“那么你婚前未作反抗,就是筹谋着新婚当晚杀我吗?姑娘未免太小瞧我了,我是踏着累累尸骨走到今天的,夜里睡觉都睁一只眼,就凭你,动不了我。”
他轻描淡写的否定,对如约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自己一次次以卵击石,很难成功,但她只身一人,走投无路,只有靠着一腔孤勇,才有力量在这苦厄的人世间挣扎。
她怒目相向,他蹙了蹙眉,“你就这样瞪着你新婚的夫婿,打算瞪上一夜,不睡觉了吗?”
她往床角退了退,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我不会和你做真夫妻的,你别做梦了。”
她的决心,他当然知道,也没奢望她忽然想通,对他千依百顺。
两下里针锋相对不是办法,他自顾自站起身解开了腰带,脱下身上的喜服,精准地扔进不远处的圈椅里,“大礼已成,你不认也得认,今后你就是余夫人,即便是死,牌位上也冠着我的姓,永远改变不了。”嘴上不紧不慢地说着,闲闲回头瞥了她一眼,“别说嫁我的是魏如约,不是你许是春,从今往后你就是魏如约,许家的种种就当上辈子的事,都忘了吧。人人说锦衣卫冷酷无情,其实我对你,还是有几分温情的。至少让你做了正头夫人,没有委屈你,做个见不得人的侍妾。”
如约冷哼,“看来我还得感激你了。”
“感激倒不用,好生过日子吧。”他掀开锦被坐上床,语调像命令下属,“过来,躺下。”
她说休想,跳起来便要跑,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我欣赏你的气节,也佩服你们螳臂当车的勇气,但你有一桩不好,过于急进,部署不周密。明知道对手强大,不可能成功,为什么不拿出些耐心来,虚与委蛇地周旋上十年二十年呢。”
她觉得他简直是在痴人说梦,“十年二十年,我还报什么仇!我等不了那么久。”
“是怕这过程不好敷衍,还是担心经年累月改变了心意,忘了自己的初衷?”
干他们这行的,最了解人心,仇恨这种东西,只有在阴暗处才得以滋长。人的心境随着际遇不停改变,人的记性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时候长了,什么都淡忘了,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慢慢被治愈,也就不愿想起悲伤的往事了。
所以她说等不了那么久,分明是害怕自己会放弃,可见她报仇的心,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坚定。这样的人,执拗是执拗了点,但不难被驯服,婚姻生活还是可以期许的。
只不过她暂且还不听话,需要狠狠地调理,遂蛮狠地将她拖过来,寒声警告:“我这人脾气不好,不要惹毛了我。既然嫁作人妇,就要有个为人妇的样子,洞房花烛夜剑拔弩张,我已经很赏你脸了。换作旁人,早就扭断脖子扔出去了,还容得你这么放肆?”
心底的惶恐,慢慢蔓延上来,不是惧死,是出于女孩子对男子侵略性的畏惧。
她确实想得不够长远,因为没有长远的余地了。横竖今晚抱着必死的决心,却没考虑过他若是继续让她活着,她该怎么办。
他来搂她,她无比抗拒,勃然道:“不要碰我!”
也许是拔高的嗓门惊着了他,他愕然顿了下,“你想惊动母亲,半夜来为我们调停?”见她咬住唇不再说话,他也变得意兴阑珊,“已经过了子时,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我可以容忍你使小性子,带着妆刀进洞房,但不许你没完没了地折腾。我再说一遍,过来躺下,别逼我动手。”
如约绝不能和他同床共枕,气息咻咻地说:“你杀了我吧。我走到今天这步,虽没能替家人报仇,但我已经尽力了,死而无憾。”
“这就尽力了?”他笑得残忍,“没能弑君,也没能弑夫,自愿和我拜了天地,当上了我的夫人,你有什么脸面下去见父母至亲。”
他的话,诚如在她心上扎了一刀。她才敢承认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她把自己弄成了这样,确实无颜面对枉死的亲人了。
愤怒和委屈霎时一齐涌上来,她不想当着仇人的面哭,强忍着,可还是没能忍住。
他看见眼泪源源地从她眼里涌出来,奇怪,那么大颗,吧嗒吧嗒地掉落,很快晕湿了衣襟。
真是麻烦,如今居然要学着哄女人了。
他别开脸,深深叹了口气,“就当我没说,别哭了。新婚夜哭成这样,多不吉利。”
他们本来就不共戴天,他居然还图吉利。这是强权者的傲慢,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是微不足道的助兴。
一阵邪火冲上来,她猛地把他撞倒,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反抗,任由她掐。她看见他的脸色由白转红,慢慢额角的青筋鼓胀起来,眼里血丝弥布。可他却冲她笑,那笑容像鬼魅,可怕至极。她忽然慌了,手上使不出劲儿,眼看他又恢复如常,吓得连连往后退缩,却被他扣住了脚踝。
“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没有珍惜。所以往日的仇恨一笔勾销了吧,你根本不会杀人,何不做你自自在在的小妇人,侍奉婆母,敬爱丈夫,将来善待孩子。”一丝笑意攀上他的唇角,他用力一拽,把她拖到面前,俯下身子靠在她颈边,沉迷地说,“你身上有种香气,我很喜欢。早在你替我上药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小宫女带回家。你瞧,我果然做到了。”
如约知道挣不脱,干脆不再枉费力气了,淡声道:“余大人,我嫁你非我所愿。你要是敢动我,我绝不苟活,明早你就等着再做一回鳏夫吧。”
这是以死相要挟了,虽说洞房会过得很寡淡,但相较于再次丧妻,等上一阵子也没什么。
他只得怏怏收回了手,“好,我不动你,说到做到。”一面往边上让了让,“新婚夫妇必须同吃同睡,否则外人面前交代不过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能不能做到?”
如约并不认同,“外人怎么知道房里的事,你少拿这些规矩来胁迫我。”
他拧起了眉,“你以为这府里只有我和你吗?那么多双眼睛,未必没有宫里的眼线。你若是实在不想活了,我也不逼你,是睡还是不睡,由你自己定夺。”
她的定夺,当然是去躺椅上睡。宫里就算有耳报神,关起门来也看不见。
可他还是先她一步预判,在她要迈腿的当口,蛮狠地将她按在了枕头上。
“我娶夫人,不是用来打擂台的。我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和你逗趣调情,我保得你和杨稳的性命,就要收取相应的报酬,暂且不要你以身相抵,但你必须知情识趣,别让我后悔作了这个决定。”
他一向阴狠,板起脸来让人不寒而栗。如约自知不能再和他对着干了,既然今晚杀不了他,自己又捡了条命,那么可以再图后计。
她没再反抗,他满意了,眼里的恫吓褪尽,目光在她胸前流连,“要为夫替你更衣吗?”
她是个沉稳的姑娘,没有那么多的一惊一乍。抿唇坐起来,自己抬手解了领上玉扣,把脱下的衣裳端端折好,打算放在脚踏上。
结果被他夺过去,扬手扔到了地上。他在她气愤的瞪视下,不甚痛快地解释:“这种时候叠什么衣裳!没把扣子扯烂,已经算温存的了。”
所以应当展现得急色又下流,才是他指挥使的风范。如约心下憎恶,又没有办法,平了平心绪,撑着床沿朝门窗上张望。
檐下的灯光,透过桃花纸幽幽地泄进来。他说宫里有眼线时刻盯着这院子,或许不是真的。毕竟以锦衣卫的手段,就算是皇帝的人,也早就为他所用了。
他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凉凉地打断了她,“别看了,再蠢的探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站在廊子上。”嘴上刚说完,圈过她的腰往床内侧一甩,“睡到里头去。”
他的粗鲁野蛮,让她极其反感,但事已至此,只好忍耐。怨怼地看着他下床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只余案上守夜的龙凤烛还燃烧着,高大的黑影背光站着,问她:“渴么?要不要喝水?”
如约没有应他,拽过被子捂住了大半张脸。
他得不到回应,也不介怀,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一手盖住了眉眼叹息:“好累,人要散架了。”
如约偏头看他,他说完这话陷入沉寂,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紧绷了半天的身子,到这时候才慢慢放松,垮下肩背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一场昏礼,确实让人精疲力尽,因为怀揣着心事,更是累上三分。夜越来越深了,心里虽忌惮他,但眼皮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她慢慢挪动身体,挪一点就瞧他一眼,见他一动不动,终于小心翼翼躺了下来。
幽暗的阴影里,他的唇角悄悄仰起来,这一身反骨的丫头,其实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怪只怪她命不好,要是前太子能顺利登基,如今的许家八成如日方中,他这样的人,断乎高攀不上许家的小姐。但许家一夕崩塌,所有的骄傲和高贵都不再了,反倒成全了他。这样一轮明月落进他怀里,得意之余,也有几分吐气扬眉的快感。
但新婚的妻子躺在身旁不能碰,着实是巨大的煎熬,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可笑的经历,被逼着做起了柳下惠。
心痒难搔,娶她回来可不是为了供着,但又忌讳她烈性,闹得不好来个鱼死网破。所以只有借着睡意试探,翻个身,面向她,偷着看她的反应。
她显然还是嫌弃的,唯恐他触碰到自己,往后挪动了半尺,试图拉开距离。但这婚床能有多宽,再让能让到哪里去。终于她避无可避了,只得气恼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忍不住了,从背后抱上去,好言好语道:“过了婚书,拜了天地,你我是正经夫妻,就不要搞贞洁烈女那一套了。”
可惜夜再深,没有让她的脑子变得混沌,她霍地抽身出来,不由分说跳下了床。
“你干什么!”他终于有些生气了,“不在乎杨稳的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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