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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作者:尤四姐【完结】
  如约便不挣了,就算满足他这个愿望吧,先稳住他,让他顺利去了陕西再说。
  他见她难得温顺,实在受宠若惊,勾起头问:“你怎么这么老实?忽然想明白了?”
  她语气淡淡地,淡得像一缕烟,“虽然你很讨厌,但婆母待我很好。自我爹娘过世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尽心对我了……不瞧着你,我也得瞧着婆母,不能辜负她对我的好。”
  余崖岸一时万分感慨,那位对他不怎么客气的老母亲,竟在婚姻上给他带来了好大的助益。他听得出来,她话里有真诚,对他母亲确实是心存感激的。女孩子善良,她又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死士,只要有人真心善待她,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想明白的。
  所以第二天,他照着和她的约定,把闻嬷嬷带回了家。
  如约早就在门廊上候着,见余崖岸身后跟着一个穿麻布衣的妇人,头发拿巾帕兜着,露出鬓角星星点点的白,看走路的模样,就是老熟人。
  也许是多年东躲西藏,又被关押的缘故,人已经如惊弓之鸟一样了。进了垂花门,畏惧地四下观察,终于发现对面廊庑上站着的人,一瞬眼睛里迸出奇异的光来,脚下紧走两步,仓惶地嗫嚅:“姑……姑娘……”
  可是后头的话,被余崖岸一个眼神堵在了喉咙里。
  余崖岸示意她噤声,亲自把人送进上房,待支开了内外侍立的婢女仆妇,才对闻嬷嬷道:“我先前告诫过你什么,你应当没忘记。要是你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给我好好记着。”
  闻嬷嬷忙呵腰,“大人放心,奴婢一时一刻也不敢忘。”
  余崖岸这才调开视线,看了如约一眼,“牵挂的越多,越该好好珍惜自己。这会儿你要见的人见着了,我不在京的日子里踏踏实实地,等我回来,给你带那里的果子。”
  如约强忍着起伏的心绪颔首,等他转身走出院子,她才和闻嬷嬷抱头痛哭起来。
  闻嬷嬷呜咽不止,哆嗦着双手捋捋她的头发,又抚抚她的脸,颤声道:“五年了……长得这么大了……奴婢没想到,还有再见姑娘的一天。姑娘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怎么……怎么嫁到这府里来了?”
  如约掖了眼泪,拉闻嬷嬷坐下,把前因后果都和她说了一遍,最后低头叹息,“走到这一步,我自己也没想到,万般皆是命吧!我只要时时记着大仇,不忘替爹娘兄弟讨公道,就没有白在世上活一遭。”
  闻嬷嬷听她说要报仇,悲戚地望着她道:“姑娘不过是个弱女子,拿什么替全家讨公道?当年金鱼胡同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咱们出逃又走散了,奴婢那时候日夜担心,唯恐姑娘出差池,我对不起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如今见姑娘好好的,我心里也就安定了,奴婢什么都不求,只求姑娘平安,以前的事儿……就不要再去想了。”
  闻嬷嬷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早磨灭了钢火。但她不一样,死的全是她的至亲,怎么是一句轻飘飘的“算了”,就能够释怀的。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怕死,全家都不在了,我独个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谁知闻嬷嬷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不是,“姑娘不是独个儿,许家还有血脉留存在这世上。”
  如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所有家人的脸在她眼前划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还有人幸存。要是有,为什么不来找她,要让她一个人在这荒唐的人世间,苦苦挣扎五年?
第55章
  两眼盯住了闻嬷嬷,她问:“是谁?谁还活着?”
  闻嬷嬷道:“二爷的哥儿,今安。”
  “今安……”她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在心头碾过千百遍,几乎要把她的心给碾碎了。
  许家的子弟,成婚都很晚,当年只有大哥哥和二哥哥成了亲。大哥哥的儿子叫令安,那时也才三四岁而已,至于今安,是个才落地不多久的奶娃娃,晚上老是哭闹,她母亲和二嫂想尽了法子,又是吃药,又是满大街张贴夜啼郎的符咒,最后也不知是哪一项起了效果,孩子才止住了哭。
  那天她去大圣安寺进香,她母亲嘱咐她,千万替侄儿在佛前求个平安符,她回到金鱼胡同的时候,怀里就揣着那张符。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没赶上见家里人最后一面,锦衣卫杀人,连那么小的令安都没有放过。她是亲眼目睹那小小的尸体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痛如刀绞。
  但仔细回忆今安,确实当时没见着踪迹,也许老天爷真的开恩,给许家留了后,于是忙问闻嬷嬷:“你是怎么知道今安还活着的?你快仔细同我说说,孩子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闻嬷嬷安抚住了她,切切地说:“姑娘先别着急,听我慢慢和您说。早前咱们不是走散了吗,我流落到了徽州,在一个商户人家家里做粗使。那个商户人家,原本是在京城做酿酒买卖的,澄清坊那一大片全是他家供应,连十王府和诸王馆平时宴请,也都是他们给送的酒水。那些送酒的和水三儿一样,奔波起来没白天没黑夜,胡同里的事儿,没有一桩能瞒住他们。有一回我和人闲谈,说起金鱼胡同大火,没想到里头有个人,那晚上正好路过校尉营,咱们家遭难的经过,他全看在眼里了。”闻嬷嬷说着顿了顿,喘上一口气又道,“那时候胡同里全是锦衣卫,他不敢过去,就躲在一颗老槐树后头偷瞧。起先还听见府里有哭喊声,后来渐渐没了动静,没过多会儿后院起了火,有个锦衣卫从角门上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酒瓮。他起先还闹不明白,锦衣卫不抢金银字画,搬酒瓮做什么。可那锦衣卫从老槐树跟前走过时,酒瓮里头传出了奶娃娃的哭声……姑娘,咱们阖家只有今哥儿刚落地没几天,能装进那瓮里头去,您说不是今哥儿,还能是谁?”
  如约早就听得泪流满面,她一直不敢设想当初的情景,今天听闻嬷嬷描述,仿佛那些残忍的过往,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她心口疼,疼得倒不上来气儿,这血淋淋的灭门惨祸,叫她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可是眼下要追究的,是今安的下落,她拽住闻嬷嬷问:“你打听明白了吗,那个锦衣卫把酒瓮搬到哪儿去了?后来是怎么处置孩子的?”
  闻嬷嬷为难地摇头,“我问了,那送酒的当时吓得腿肚子转筋,唯恐锦衣卫发现他,杀他灭口,哪儿敢冒那个头!不过奴婢想着,既然孩子被带走了,想必是能活命的,要不然当时就给扔进火堆里了,做什么还要背着人提溜出来?我思来想去,定是我们老爷平时积德行善,和那个锦衣卫有交情。人家不好明着救人,给咱们家留了个后,也算成全了这份情谊,姑娘您说呢?”
  如约怅然点头,复又追问:“那个送酒的伙计,现在人在哪里?我想法子见见他,看看还能不能打听出些内情来。”
  闻嬷嬷道:“姑娘别费那个心了,该问的我都问了,实在没有旁的了。那家商户和十王府有来往,晋王篡位之后,吓得肝儿都碎了,唯恐被清算,连夜卷起铺盖回徽州了。奴婢是在徽州结识那家子的,要搁在京里头,就算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人家也不敢提这茬。”
  如约大觉失望,可惜这条路断了。但脑子又风车似的转起来,几乎不用多做考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叶鸣廊。
  大火过后能在人堆儿里拽她一把,那么前一天把今安带走的,应当也是他。
  她站起身,茫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像架起了一盆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她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立时就去找叶鸣廊,向他打听明白?可她又担心,不知对方认出她没有。要是没有,或是人家压根儿不想承认,她这么一暴露,会不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可是不问……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急死了。一直以为世上只剩她自己,忽然发现还有个至亲活着,这种感觉是悲恸、是狂喜、是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怎么能不让她兵荒马乱。
  她开始盘算,“今安要是活着,得有六岁了……六岁开蒙了,已经拜了老师,读书识字了。”
  闻嬷嬷说正是呢,“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八成和二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转而又来劝慰她,“姑娘,就算是为着今哥儿,您也要保重您自己,万事悠着点儿,千万不能冒进。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将来他还要认回姑姑,投奔姑姑呢。”
  狂乱的心到这时才逐渐安定下来,她站住脚说对,“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个侄子。我得找到他,活着找到他。”
  闻嬷嬷见她这么说,方才放心。低头擦了擦泪道:“许家还有个孩子,锦衣卫盘问我的时候,我死咬着没吐露,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见到姑娘,把这消息告诉姑娘。头前听姑娘说,独个儿活着没意思,可把奴婢急坏了。您千万不能这么想,故去的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您这么自苦,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如约点了点头,“我再不会那么想了,嬷嬷不用为我担心。旁的先不去说,眼下咱们团聚了,先在这府里安顿下来,回头再张罗找今安。不过到底是在余家,一言一行千万要仔细,不能露了马脚。我照例还是魏家的姑娘,嬷嬷就不必和魏家有牵扯了,只说是回京之后结识的,家里遭灾没活路,来投奔我的,防着遇见了魏家人,不好交代。”
  闻嬷嬷说是,心里既是感慨又是悲凉,心疼地打量了她再三,深深叹了口气。
  以前的大姑娘啊,那是爹娘心里的宝贝,娇养到十二岁,哪经历过半点挫折。她心善、爽直、活泛,其实没什么心眼儿,她母亲总说她缺根弦儿——
  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又不缺吃少喝,她懂得什么人间疾苦。
  如今给催逼成了这样,人大了,心思重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迈,今天就得筹谋后天的事儿,多不容易!自己愿意看见她好,不想让她再冒那些风险了,这是老人儿消极的想头,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如约呢,自是欣慰于和闻嬷嬷的重逢,让这惨淡的人世,重新恢复了一点色彩。往后就让她在上房伺候,无论如何身边有了贴心的人,再不用时时刻刻都伪装了。只是自己那些周密的计划,不会去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暂时让她过阵子安稳日子,等时候差不多了,再给她准备些金银,让她回乡养老就是了。
  这头叙完了旧,下半晌要送余崖岸出门。为了交代得过去,她亲自替他收拾包袱,从夏衣预备到了冬衣。
  把收拾好的随身物件放进去,一样一样堆叠好,她喃喃说着:“多带几双足衣,换洗起来方便些。还有贴身的衣裳,装了两套厚实些的,防着到了那里天气转凉,随手能够着,不用挨冻。”
  余崖岸背靠落地罩,抱胸站着旁观,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但嘴上绝不服软,憋出了一点不屑的语气质疑,“有钱就成了,还愁那里没有衣裳可卖吗,要这么大包小包带上?”
  如约照旧收拾她的,缓着声气儿道:“我得尽我的心,别叫人说家里夫人不管不问,指挥使活像个舍哥儿。”
  他听她一递一声地说,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把她和希音弄混了,忍不住从身后抱了上去。
  预料她要挣,他提前说别动,“我要出远门了,心里有些放不下。虽然你不待见我,但好赖也是我的女人,临走让我抱一抱,成全了我的念想。”
  深深吸口气,她颈间有一段芬芳,一直是他眷恋的。自打那回她替他上过药,他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心想把她弄到手。后来办到了,虽然没能在床笫间征服,但那是早晚的事,倒也不着急。反正已经拿名分约束住了她,她就算再蹦,也不能口出狂言休了他。
  就是说起来臊得慌,早前杀人如麻的指挥使,现在沦落成了这样。娶了个恨他入骨的女人,想碰一下都得威逼利诱,且这事儿得烂在心里,要是被李镝弩那帮人知道,往后一年怕都会成为他们酒桌上的谈资。
  “如约……”他靠在她耳边,嗓音带着几分迷惘,“你说,我走之后你会不会想我?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会不会想起我?”
  如约心道想你什么?想你当初怎么在金鱼胡同作恶,怎么冲着我的至亲们挥起屠刀吗?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回答,岔开了话题道:“大人路上小心些,早早办妥了差事,早早回来,婆母天天盼着你。”
  “那你呢?”他不依不饶地问。
  其实事到如今,要她张口说些违心的话,已经不那么难了。于是她转过身来,好言好语道:“我自然也盼你回来,你在家,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说进了他心坎儿里,抬手抚抚她的脸道:“别怕。你是我的夫人,全四九城都知道我明媒正娶了你。宫里那人就算惦记,也只能躲在养心殿抓心挠肝,除非他不要名声了。”
  朝廷的鹰犬,皇帝的屠夫,如今再不是“皇上、皇上”地称呼了,也学她和杨稳,管皇帝叫“那人”,可见自己的调唆卓见成效。
  她满意了,温顺地应着,“我知道。”
  他又把她圈进怀里,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跳动。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自打希音死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令他打心底里疼惜震颤。现在有了她,尖刺固然多了点,拔掉就好。人生在世,能找见一个合适的不容易,他就是有这个执念,一根筋地认定自己能驯服她。
  这不,已经有好转了。他拥着她,习惯性地在她脊背上捋着,像捋一只猫。
  得意起来难免忘形,他忽然说:“我一去两三个月,外面应酬多,当地官员为了巴结,少不得三天两头喝花酒、打茶围。万一我带个女人回来,你能容得下人家吗?”
  如约实则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带回来一个也好,他就不会老在她面前撒癔症了。可她要是实话实说,必不能令他满意,便冷着脸道:“带回来也成,大人往后好有地方过夜,我房里那张睡榻就能收起来了。”
  他听了她不甚痛快的语气,简直像拾着了狗头金,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还要上夫人的绣床呢,不敢惹夫人不高兴。放心,我绝不带外头的女人回来,她们不配。”
  如约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勉强支应着,“时候不早了,上婆母那儿辞个行,该启程了。”
  他回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不无遗憾地放开她,顺势牵了她的手,就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余老夫人正盘弄她的香,见他们进来忙招呼,把包好的一包线香塞进余崖岸手里,“外头蚊子毒,到了不能熏蚊子的地方点上这香,保你睡个好觉。”
  余崖岸简直觉得头疼,“这一路颠腾,还带上香?不得断成十八截,到时候还能用?”
  余老夫人觉得他脑子不好,“你搁在刀匣里,再颠腾,还能折了你的刀?再说断了也没事儿,凑成一堆一块儿点起来,一样能驱蚊虫。你别不信邪,现在什么都嫌弃,到了荒郊野岭,身上叮咬得赤豆粽子似的,你就知道厉害了。”
  做母亲的坚持,做儿子的只好听示下。不情不愿地打开刀匣,把香放进去,老夫人再三确认之后才合上盖子,问都预备好了没有,催他趁着天亮赶紧出发。
  一行人把他送出门,老夫人又嘱咐了好些话,让他在外警醒,别喝没用的酒,别结交乱七八糟的人,他一一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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