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要走,回头扫了如约一眼,掷地有声地发号施令:“在家好生侍奉母亲,一时也不许懈怠。”
她“嗳”了声,眉眼弯弯笑着看他。他自己就先没了底气,急忙翻身上马,一甩鞭子,带着随行的部下冲出了白帽胡同。
余老夫人嗤笑了声,“德性,可显得他能了。”回身牵起如约返回门内,一面吩咐着,“今早平侯的夫人托人传话来,说皇后的册封大典后儿举办,咱们得准备准备,进宫观礼去。”
如约犹豫着问:“要预备随礼吗?该送什么才好?”
余老夫人说不用,“她才登上后位,根基还不稳固呢,这个时候你让她收礼,她顾忌皇后威仪,干不出来。往后随礼有的是时候,生孩子了,千秋了,你想糊弄还不能够呢。”
如约点了点头,宫廷内外的人情世故,确实有好些要学的。余老夫人几十年的道行,早就磨练出了火眼金睛,有她带领,出不了差池的。
只是余崖岸前脚吩咐的别进宫,后脚就给踹翻了,真没面子。
眼下那人走了,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夜里能够踏踏实实睡上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晨过老夫人院子陪着用了早饭,回来正预备绣七夕的桌围,忽然听见门上婆子进来传话,说魏家太太来了,求见少夫人。
如约方才想起来,回门那天明里暗里给了马夫人期限,这会儿二十天到了,人家给儿子谋前程来了。
本想不见的,但人已经到了门上,今儿不成还有明儿,躲是躲不掉的。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让人把她请进花厅里,自己正了正衣冠,才姗姗地过去会客。
马夫人那厢早就盼长了脖子,一见她从廊上过来,忙起身相迎,满脸堆着笑道:“大姑娘这回随扈,可受了大累了。哎呀,瞧着还瘦了些,不过精神倒很好,血气也很健旺的样子。”
如约笑了笑,比手道:“太太请坐吧,这么大热的天儿,怎么得闲上这儿来瞧我?”
马夫人那红脸膛子上,别别扭扭地露出了一点悲伤的神色,“原本大姑娘舟车劳顿才到家,我是不该来惊动的,可这也是大事儿,不能不知会你一声。就是呀,咱们老太太,不知怎么中风了。头天夜里还说要吃烧蟹呢,第二天过了辰时都没起来,跟前人进去一看,口眼歪斜地倒在脚踏上直抽抽,就剩半条命了。后来扶上床,又给灌了参汤,人倒是安稳下来,就是不能说话,眼珠子乱转。我想着,姑娘是善性人儿,祖母病了,该让姑娘知道,所以跑了这一趟……姑娘别伤心,得空回去瞧瞧吧。”
所以这马氏也是个蛇蝎心肠,为了给儿子铺路,丝毫没手软。
如约做出痛心的样子来,“怎么忽然就病了呢,看过大夫没有?”
马夫人讪讪笑了笑,“这种病,看了大夫也没用。我娘家一个亲戚也是一样的病症儿,吃了大半年的药,越吃越不中用,常溺湿褥子,招得儿媳妇打骂。横竖就是到了年纪,瓜熟蒂落了,卧上几个月床,该怎么就怎么吧。人之寿元将尽,一味地拉扯着也不好,到底得顺应天意,不能强求。”
如约听了慢慢点头,恶人终还是有恶人来对付的。当初魏老夫人磋磨头一个儿媳妇,八成没想到会有今天。要是如约的母亲还活着,她应当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马夫人那头认为自己完成了她交代的差事,家里商户改官户是有望了,便旁敲侧击着提点她:“大姑娘,你兄弟的事儿,和姑爷说了吗?”
如约装傻充愣,“我兄弟的事儿?什么事儿?”
马夫人见她不接茬,心里有点着急,挪了挪身子道:“就是给你兄弟挣前程的事儿呀。玉修十六了,要是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回头说合亲事,面上也有光。”
如约浮起了惊异的神情,“玉修要做官?头前也没听说呀。”
这下马氏傻了眼,“咱们不是说定了……不是,姑爷是锦衣卫指挥使,要提拔个小舅子,原是一句话的事儿。大姑娘在姑爷跟前说说情,让玉修进锦衣卫吧,不说挣功名,先吃上了皇粮也成啊。”
可坐在上首的姑娘愣是翻脸不认人,言辞间极尽推诿,“锦衣卫大多是世家子弟,选拔起来不似您想的那么简单。姑爷虽是指挥使,身处高位愈发有人盯着一举一动,我怎么能为着娘家的事儿,让他为难呢。再说他这会儿也不在京里,上外埠办差去了。要不太太先回去吧,等他回来,我再找机会和他商谈商谈。”
第56章
马夫人顿时觉得这回怕是没戏了,自己先头费心琢磨她话里的意思,都在老太太身上下了狠手。结果人家装没事儿人,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打算揭过,这也太戏弄人、太欺负人了。
横竖不能就这么回去,马夫人脸上神色堪称千变万化,最后勉强压住了嘴角扭曲的浪,心平气和道:“大姑娘,我虽是继母,但却是真真儿为着你着想的。夫家有,不如娘家有,将来兄弟壮大了,对你也是助益。你别瞧着目下姑爷和煦,那是你们才成婚不久,还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等日子长了,牙齿难免磕舌头,小夫妻两个闹了别扭,不称意了,回娘家避避锋芒,不也是条退路吗。”
如约觉得她实在有些难缠,淡然道:“太太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和姑爷好好的,您倒指着我斗嘴回娘家了。我也说了,不是我不愿意提携玉修,实在是锦衣卫里有章程,我不能强逼姑爷坏了规矩。且再等等,等将来得着机会,定不会忘了玉修的。您要是这会儿就让我下保,我没这个能耐,还请太太见谅。”
这下子马夫人是彻底没了指望了,站起身道:“大姑娘,你不能这样涮着人玩儿,我一心待你,你怎么使起心眼子来?老太太得罪你,我可没得罪你。早前说老太太不知进退,怕你和家里生分,如今老太太都成了那样了,你合该和我们更亲近才对。没曾想竟越来越远了,可真让我寒心呐,我的大姑娘。”
如约知道,她这是有苦说不出,毕竟给魏老夫人喂毒这种事儿,自己可从来没有授意她。她这会儿自觉立了功勋,想来邀功请赏,但这话又不能直龙通说出口,最后也只能寒寒心,把话憋在肚子里。
再多的闲言,不用赘述了,如约离了座儿,“老太太的病势来得凶,我这做孙女的原该回去瞧瞧她的,可这两天我还有事儿,抽不出空来,回头派人回椿树胡同探望探望,就算尽了我做孙女的意思了。”说罢朝莲蓉下了令,“我手上还有活计撂不下,你替我送送太太。”
马夫人怔怔看着她,见她实在是一点情面也不讲,顿时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余家的婢女站在花厅前,精头怪脑地招呼:“魏夫人,时候不早了,奴婢送您出园子吧。”
马夫人又看了如约一眼,见她低头拿起桌上的团扇,连招呼都懒得再打一个,顿时气得肋叉子疼。这回是再不能在这儿戳着了,拂袖就往外走。走的那个步子急切,双脚咚咚顿地,就差把所经一路跺出窟窿来。
余老夫人正遛弯儿,远远看见一个妇人走得冒火星子,全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这谁呀?”老夫人问涂嬷嬷,“没见过,生面孔。”
涂嬷嬷却知道,“这是您亲家,椿树胡同魏家的太太。”
老夫人“哦”了声,说起亲家,真有些讽刺,原本魏家要是善待如约,两家合该正经会个亲,吃上一趟席的。结果魏家不成体统,不拿闺女当回事,既然如此,这门亲不认也罢。所以弄得两亲家对面不相识,要不是今儿瞧见,连魏家人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老夫人闲庭信步,喊了花厅里走出来的如约一声,“魏家太太来了,怎么不留下用个饭?”
如约笑了笑,“她还有事要忙,着急回去了。”
老夫人摇着扇子打听,“来瞧你的?还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如约上前搀了她的胳膊,轻描淡写道:“为替他儿子谋前程,才来找我的。说大人在锦衣卫,想让他帮着提拔,叫我给回绝了。”
老夫人道:“要进锦衣卫,不是难事儿。你愿意扶持兄弟,让元直安排就是了,别不好意思张嘴。”
老夫人是极力为这个儿媳妇考虑的,怕她忌讳刚进门,要这要那不像话,回头夹在娘家和夫家之间,弄得难做人。
如约含笑道:“我也不是怕麻烦大人,说到根儿上我那兄弟不成器,进了衙门也不消停。到时候闹出事儿来,还得费心给他收拾烂摊子,所以干脆回绝了,他们要怨我就怨去吧。”
余老夫人听她这么说,愈发觉得这媳妇识大体。娘家的事儿不胡乱帮衬,可见是一心在余家过日子的。
后来如约把老夫人送回去,方才开始张罗魏家那头的事儿。让人传来了闪嬷嬷,让她回去代为探望魏老夫人。
闪嬷嬷应是,可嘴上却嘀咕:“这阵子不知道里头换人没有,要是又弄来一造儿新人,要进园子都难,得找管事的去……”
如约有些纳闷,“园子里头老换人?怎么连进都进不去?”
闪嬷嬷说可不,“常是隔上三五个月就换一拨,尽是四六不懂的丫头子,硬生生一个个调理出来。可刚懂规矩,就又换一拨,真不明白哪家像这家儿似的,光做调理人的买卖。”
这倒是个稀罕的说法,寻常人家确实不会这样,毕竟调理出个能用的人不容易。再说魏家也不过是寻常商户人家,远没到三天两头换人伺候的地步,要真像闪嬷嬷说的那样,里头大概是有些说法了。
“谷儿和小秋,不是在魏家伺候了好些年吗,”如约道,“要是常换人,她们早该被换了才对。”
闪嬷嬷也发笑,“正是呢,伶俐的换了,留下两个糊涂的,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如约是有心人,这事儿算是记住了,也不急于探究真相,打发闪嬷嬷道:“你先去吧,替我瞧瞧老太太怎么样了,家里老爷是不是也不主张看大夫。”
闪嬷嬷领了命,匆匆赶往椿树胡同。到了魏家,人倒是没换,不过老太太院子里不像早前热闹,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两个小丫头子,扒在窗前擦棂子。
她进上房探看,屋里也没个人伺候,就见魏老夫人孤零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乱转。
闪嬷嬷唤了她一声,“老太太,您好些没有?大姑娘打发奴婢来瞧您啦。”
魏老夫人眼珠子转得更凶了,可眼皮子却有千斤重似的,怎么都掀不起来。
闪嬷嬷觉得有点吓人,这老太太像是被自己的壳子困住了,出不来了。她没敢再逗留,赶紧从上房退出来,出门正遇见老太太的陪房王嬷嬷,便顿住了脚,打探老太太怎么成了这样。
王嬷嬷直摇头,“说不上来,一病就起不来了,跟克撞了邪祟似的。”
“怎么不叫个仙儿瞧瞧?”闪嬷嬷道,“没准喝上一碗符水就好了。”
王嬷嬷凉笑,“连大夫都不请,还请仙儿?”
“没请大夫?”闪嬷嬷再接再厉刺探,“这可是老爷亲妈,就算太太不让请,老爷也不管?”
王嬷嬷叹气,摇着蒲扇道:“生儿子有什么用!刚落地那会儿是得意,门头都比生闺女的高三尺。结果长大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初还不如生个棒槌。”
闪嬷嬷不由跟着嗟叹,闲谈了几句,才往前门上去了。
她顺着墙根儿走出大门,对面跨院的马夫人狠狠“呸”了一声,转头冲魏庭和发作,“你生的好闺女,祖母病得快死了,她连面都不肯露一露,打发个混账婆子回来,就算探过了。我到底是她继母,虽没生她,却给你生了三个孩子。她见着我,只管说什么‘太太来了’,连礼都不行一个,眼里还有谁?再说这些弟弟妹妹,和她是一根藤上下来的,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拉扯一下兄弟怎么了?这可倒好,我巴巴儿上余家见她,她两句话就把我顶回来了,真是越想越恼火,气得我肠子都拧巴了。”
魏庭和被她大嗓门一顿宣排,脑仁儿突突地跳,皱着眉道:“谁让你去了?你们原就没什么往来,凑到人家门上讨官儿,这不是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吗。”
马夫人被他说得语窒,支吾了下道:“回门那天,她答应我的,谁知转头就不认账了,这小妖精!”
魏庭和听得嗤笑,“她那脾气,能答应你?你别不是大白天里做梦,把自己给骗了吧!”
他一顿嘲讽,让马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道:“老太太先前有句话说得对,这丫头就是窜了秧子,你可别乐了,八成不是你的种。”
魏庭和被她这么一说,急赤白脸,“你这张嘴,就该大嘴巴子狠扇一通才老实。什么叫不是我的种?她娘清清白白嫁到我魏家来的,孩子落地交到我手上,我亲手抱过的,还能有错?”
马夫人犹不甘心,说破了天也要拆他的台,“可你瞧,她脸上哪一寸地方长得像你?别说她像亲娘,你前头那太太我不是没见过,八竿子打不着的模样。依着我说,就算是你的种,养在南方这十几年,谁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忽而灵机一动,猛地蹦出个想法来,“别不是叫人调了包吧!贪图你每年供给的那些银子,把真的卖了,换个假的让你养活。”
这天马行空的主张,让魏庭和一时找不着北。愣了好半晌才道:“又不是唱大戏,还弄一出李代桃僵。”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她眼下认你这爹吗?人家当上了指挥使夫人,连个好脸子都不给你,你还巴巴儿等她尽孝呢!早前跟她上南边伺候的那个老妈子,这会儿人在哪里?把人叫来吓唬吓唬,就说查明白了大小姐不是真小姐,没准儿一震慑,真能讹出点什么来。”
魏庭和觉得她八成是得了失心疯,这等荒唐事儿,亏她说得出口。
“你就胡闹去吧,我看你能讹出什么牛黄狗宝。”他说完也懒得同她多啰嗦了,迈着大步出门,谈他的买卖去了。
那厢闪嬷嬷回到白帽胡同,把在余家的见闻仔细说了一遍,摇头晃脑道:“老太太看着怪可怜的,那么厉害的人,沦落成这样,想是以前没积德。”
如约很替魏姑娘和她母亲觉得解气,她们母女俩的死,或多或少是因魏老太太而起,如今魏老太太成了这样,也算是报应。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问,她搁下手里的针线道:“这次回去,园子里换人了吗?”
闪嬷嬷摇头,“倒是没换,不过人少了许多。老太太是个图受用的,平时跟前少说得有十来个伺候的,可这回只剩王嬷嬷和两个黄毛丫头,余下的不知道去哪儿了。”
魏家人口的变动听着很奇怪,总觉得里头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她略思忖了下,偏头吩咐莲蓉:“把谷儿和小秋叫来,我有话问她们。”
莲蓉说是,不一会儿就把两个丫头叫进了上房。
她们见着如约,畏缩道:“大姑娘,您要把我们送回魏家吗?我们愿意多干活儿,求您留下我们吧。”
其实魏家是她们的本家儿,照常理来说,就算当真回去,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犯不着一副要上断头台的样子。
如约是和善人,循循道:“我听说魏家后院儿里半年换一回人,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往常和你们一道当差的小姐妹,这会儿在哪里?还在魏家吗?”
小秋和谷儿对看了一眼,支吾着,谁也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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