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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作者:尤四姐【完结】
  这就更让人起疑了,如约端正了身子,自然要恩威并施一番,否则怕是问不出来什么,“这里是余家,不是魏家,有什么话不必藏着掖着。我就是想不明白,论魏家的家底儿,不该常换使唤的人,你们在魏家好些年了,应该知道底细。只要告诉我,就能接着留在余家,可要是和我打马虎眼,那就收拾东西,回椿树胡同去吧。”
  这么一来,两个丫头可不敢隐瞒了,搓着手道:“大姑娘,我们愿意说,您千万别叫我们回魏家去。其实我们俩都是被人伢子送进魏家的,早前和我们一块儿进京的,有家里穷给卖了的,也有被拍花子迷晕了,偷出来的。魏家明面儿做粮食买卖,私底下贩人口,买进一大批女孩儿放在府里调理,等调理得差不多了,再一个个发卖出去。我们俩就是因为长得不好,也不伶俐,是挑剩了没人要的,才留在府里五六年没出去。这事儿,原本我们不敢说,我们是爹娘拿来换嚼谷的,魏家捏着我们的身契,敢走漏一个字,就要把我们卖到青楼做浆洗去。我们跟着姑娘到余家来,在这儿过得挺踏实,所以不愿意回去,求姑娘看在我们忠心的份儿上,就留下我们吧。”
  如约听她们说完,大觉惊讶,难怪回到魏家那阵子,府里人看上去都躲躲闪闪地,也没有一个人真心和你说上一句话。
  边上的闪嬷嬷都呆住了,“有这种事儿?我在魏家六七年,怎么从没听说过?”
  “您老是大门上传话的,园里的人不让和外头的人来往,您想听也没门道。像我们这样还是好的,家里自愿发卖,没什么可说的。那些迷晕了偷出来的,那才叫可怜,来前不知挨了多少打,给打怕了,半个字也不敢说。谁要是多嘴,就活活把门牙敲断,到时候坏了品相,只好卖给屠户做填房……”谷儿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来,忙不迭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是说大姑娘,奴婢没过脑子……”
  如约无奈地笑了,也对,自己眼下不就是屠户的填房吗,说得没错。不过也算是明白了她们俩为什么没人要,实在没什么眼力劲儿,到了人家家里,恐怕要经受更厉害的调理。
  眼下内情分辨明白了,心里也有数了,这头的事儿可以先放下,接下来得预备进宫事宜。
  她把命妇的那身行头翻出来,仔细整理了一遍,第二天五更时分,跟着余老夫人一同进了西华门。
  大礼快开始了,交泰殿左右站了好些人,眼巴巴地等着吉时来临。终于,司礼监的太监站在景和门前甩起了响鞭,“啪”地一声脆响,余韵随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命妇和王公大臣们按着品级,分批在坤宁宫前御道两侧跪好,听从赞礼郎的引领,向新登后位的阎娘娘行跪拜大礼。
  头磕下去,如约趁着这个当口仔细留意了,皇帝只在向皇后授予册宝的时候出现了一炷香时间,后来人退了场,不知所踪了。但她在嫔妃堆儿里发现了久未露面的金娘娘,金娘娘虽然是盛装打扮,面色看上去木木地,人也瘦了一圈。向皇后行礼时,人虽俯下去,脑袋却昂得比谁都高。两鬓的步摇晃动着,撞得她直眨眼,但她神情肃穆,一副不在五行中的样子。如约看着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发笑。
  横竖这场大典十分繁琐冗长,皇后还怀着身孕,差事很不轻松,也是勉强支应。等到好不容易熬到礼成,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大家暴晒了半晌,终于可以分散到两边的配殿里饮茶歇息,等着中晌的礼宴,和晚间的大宴了。
  老一辈的命妇归了座儿,少一辈的都在边上侍奉。如约端了冰盏子给老夫人,回身看见湘王妃,正要和她打招呼,门上有个宫女进来,压着嗓子叫了声“余夫人”。
  如约回身看,是金娘娘跟前的丛仙,走上前向她行了个礼,笑着说:“夫人,我们娘娘想您呢,请夫人移步说话。”
  如约忙请余老夫人的示下,“婆母……”
  余老夫人点头,“该当的,好好叙叙旧吧。”
  如约说是,冲余老夫人褔了福身,方跟着丛仙出了曾瑞门。
  一路顺着夹道往南,进吉祥门入永寿宫,这宫掖已经被腾出来了,摆设没什么大变化,但冷冷清清,缺了人气儿。
  廊庑外,日光像帘幔一样,从屋檐倾泻而下。幽深的槛内,背身站着一个盛装的身影,正仰头打量高悬的匾额。
  丛仙把人引进门,金娘娘听到脚步声才回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瞧,雕梁画栋今犹在,只是我不住在这儿了。皇上把我扔到西苑的凝和殿,全不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今儿我非要进来观礼,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那片海子了。你说,他把我塞到那儿干什么,是不是等我想不开,好自己投水自尽?帝王的冷血无情,算是叫他揣摩明白了,我这一腔真情啊,到底错付啦。”
第57章
  她的感慨里带着几分看破世事的无奈,口无遮拦得一如既往。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也算有心胸,否则就凭金娘娘不避讳守殿太监,这么大喇喇张口就来的秉性,消息传到御前,怕是连凝和殿都住不成,要搬到雷霆洪应殿去了。
  如约还是有些替她忧心,她却舍得一身剐。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能坏成什么样!
  “来,坐下。”金娘娘拉了她的手,坐到了光秃秃的南炕上。
  仔细端详她两眼,金娘娘问:“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余崖岸对你好吗?他有没有欺负你、折磨你?有没有寻着由头和你过不去,打你?”
  如约摇了摇头,“我在余家过得挺好的,余大人虽不怎么样,婆母却很好,待我像亲闺女似的。”
  金娘娘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怕,怕自己造了孽,害你一辈子。现在回想过去,折腾了那么多事儿,半点没落着好。一心想救我爹,最后我爹没保住,还把自己给毁了。”
  如约看向她,目光灼灼地问:“娘娘,您后悔吗?没能把阁老救出来,却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您后悔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多少掺杂了自己的情绪。她想看看金娘娘救父未果有没有彷徨,放弃拥有的一切,被打入冷宫,有没有令她产生过一丝懊丧。
  金娘娘抬起眼,那双圆圆的眼睛里装着沉淀的绝望。
  “没有。”她说,“我要是不管我爹死活,只管自己受用,我这会儿才应该后悔,应该无地自容。爹娘把我养到十六岁,那会儿家家往宫里送人,我也非要进来,我爹当时就说过,我是个缺心眼儿,不该进宫,这话我记了五年。五年间我每常觉得他们看轻我,心里就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做个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所以我爹落了难,我更要想法子救他,既是为着我爹能活命,也是为了证明自己。”
  如约轻舒了口气,这金娘娘虽荒唐,但她那份反哺的心无可指摘。世人攘攘,悲喜并不相通,只有站在同一立场,才能明白其中的千回百转。别人都说金娘娘糊涂的时候,自己却能理解她。到了今时今日彻底失了宠,被撵出了紫禁城,她还能九死不悔,光是这一点,就强过了那些明哲保身的后宫嫔妃。
  只是遗憾付出再多,没有回报。金娘娘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垂首道:“可惜我没能把我爹救出来,朝廷定了他五宗罪,命是活不成了,等到秋后就要问斩。”
  如约不由感到惭愧,“娘娘让我在余指挥面前说情,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则他也没有办法,上头铁了心要整治官场,拿阁老开刀,朝中人人自危,谁也不敢伸这个援手。”
  金娘娘点头,“我知道,这是病到根儿上了,任是神仙也难治。不过我娘来见我,说她去瞧过我爹,人没受什么苦,已然是锦衣卫手下留情,我也不求什么了。”说着愧怍地又看她一眼,“就是面对你,我心里过不去,拿你换我爹不挨刑罚,实在对不住你。如约,旁的我也不啰嗦了,只有一句对你说,要是在余家过得不好,你就离了他,回我身边来吧。虽然我这会儿给贬到西苑去了,日子倒还算过得,宫里也没短了我的月例供给,照样过得很滋润。你来了,不是来做宫女的,是来和我就伴儿。要是哪天我不能活了,你大可再出去,不过趁着活着的时候大家常在一起,也算续一续断了的缘分。”
  她这么说,让如约有些不是滋味儿。这位娘娘虽不靠谱,但有时候也能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想法纯直了些,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当然她有这份心,自己必要领这份情,便道:“多谢娘娘惦记我,我心里也感念娘娘。可时至今日,再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已经嫁了人,有了自己的门户,哪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回您身边呢。我想着,往后大概也就含糊着过日子吧,娘娘要是想我了,我想法子上西苑瞧您去,陪您说说话也好。”
  金娘娘只好怅然点头,再瞧瞧她,虽还是一样的面容和神韵,但换上了这身命妇的打扮,说不上来,有种既近且远的感觉。
  物是人非事事休,金娘娘眼里涌出泪花儿,有万分的委屈,也不知道该怎么倾诉。要是换作以前,身边有她在,好赖还能开解开解,帮着出出主意。结果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父亲没救成,没头没脑地把她送出去,招得皇帝也更讨厌自己。这会儿身边全是二五眼,没有一个得力的,她才知道自己把多大一个宝贝弄丢了,她一走,自己的好日子也彻底到头了。
  如约毕竟跟了她半年,知道她究竟因什么难过。金阁老是没有翻案的机会了,她终于放弃了,于是一头悲戚于父亲的归途,一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
  经受了那么多坎坷,并没有让她看淡一切,如约念着早前的提携之恩,最后又劝解了她一回,“娘娘别自苦了,各人自有造化,您看人家花团锦簇,未必没有她说不出的苦。天狩朝的后宫是怎么个事儿,您比我更明白,万岁爷以国事为重,只挑最合适的抬举。要是让您攀上那个位置,先以不顾阁老死活为条件,娘娘愿意吗?”
  金娘娘想了想,到底叹了口气,“我怕是不能。”
  “所以啊,那个位置不是人人能胜任的,须得动心忍性,接受好些锤炼呢。娘娘是性情中人,就此撒了手,也不是坏事。”她一递一声,温和地劝说,“阁老和夫人不是早就断言您不适合待在宫里吗,上西苑去正好避开锋芒,也算应了二老的意思,您说呢?”
  金娘娘捺了下唇角说对,“我有几斤几两,我爹娘早知道了。有时候我想,要是当初进宫的是我三妹妹,凭她那股聪明劲儿,或许能救我父亲也不一定。”
  如约道:“换个人,未必能比娘娘做得好,聪明得太过,反倒会多赔进一条人命。”
  金娘娘听得惨然,心里很明白,横竖就是上头要杀鸡儆猴,换了哪个机灵人都不顶用。皇帝不是个为了儿女情长,放任前朝不管的人,自己最后能保住的只有这条性命,再多的,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所以是该撒手了,她已经被撇到了西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还能怎么样。
  正在金娘娘唏嘘的时候,忽然听见丛仙低低唤了声娘娘,她转头看,见院里的直道上走来个穿蟒衣的太监,不咸不淡的一张脸,像她被遣往西苑前送来的那盏荷叶羹。
  御前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苏味站在廊下没有进门,隔着门槛冲金娘娘呵了呵腰,“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已经结束了,贵嫔娘娘该回西苑了,留在宫里人多嘴杂,对娘娘的心境儿不好。奴婢给娘娘预备了一顶小轿,娘娘从寿安宫东夹道出宫,那里没什么人,悄悄地走,不会惊动旁人。”
  金娘娘脸上一阵发红,“这是要赶我走了?”
  苏味无奈道:“不是要赶娘娘走,是为娘娘的处境忧愁。命妇堆儿里一准有人拿您家的事儿议论,娘娘要是听见了,心里好受来着?”
  金娘娘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那就代我向万岁爷谢恩吧,多谢万岁爷这么看顾我,事事为我着想。”
  苏味低垂着眉眼,对她这番话全无反应,只是躬着腰,偏身朝外比了比手。
  金娘娘没法子,又朝如约看了一眼,“什么时候得闲了,来西苑看看我。”
  如约道好,忍不住替她悲哀,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自古帝王多寡恩,一旦他觉得没了应付你的必要,曾经的枕边人,连陌路人都不如。
  目送金娘娘黯然离开,她脚下没有挪步,心里料准了苏味这回来,绝不单是为了打发金娘娘。
  果然,苏味转回身,露出了个和气的笑脸,“夫人请留步,万岁爷一会儿过来,有话要对夫人说。”
  如约迟疑了下,朝坤宁宫方向望了望。但她是善解人意的姑娘,这时候必不会多嘴,只是点了点头。
  苏味倒是瞧出她的为难了,和声安抚道:“夫人不用担心,金娘娘往西边走,一路上没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出宫了,更不会有人知道万岁爷来了永寿宫。夫人也不必忌惮,就是寻常说两句话,外人兴许会胡思乱想,但万岁爷是什么人呢,最是自矜,最有章程的。”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早前送殡途中,那两个传播谣言的混账行子,已经交东厂法办了。万岁爷的意思明明白白的,不会有人再敢胡言乱语了,请夫人放心。”
  如约嘴上应着,心下觉得好笑,这样欲盖弥彰堵人的嘴,恐怕越堵传得越凶吧!
  苏味自觉安抚住了她,毕恭毕敬向内引了引,“夫人进偏殿吧,奴婢让人送茶来,夫人先坐会子。”
  如约向他致了谢,重新返回殿里。待在南炕上坐定,穿过半开的菱花窗朝外看,外面日光大盛,照得墙顶琉璃瓦流光溢彩。
  很快,一顶油纸伞绕过影壁,从宫门上进来。伞底的人看不见面目,只看见金镶玉的鸾带束出细窄的腰身,鸾带上挂着一只喜鹊登枝的香囊,正是早前金娘娘送给皇帝的那一只。
  定定神,她起身到门前静待,不一会儿那人就迈了进来,抬手一摆,把门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
  如约福身向他行礼,“皇上万安。”
  他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她面前,直愣愣地问:“朕的菩提串,为什么到了余崖岸手上?”
  如约微怔了下,那天余崖岸把手串拿走,她虽料定他不会因此质问皇帝,但也担心他们暗中较劲的时候,会牵扯出细节,对自己不利。
  于是迟迟地试探,“万岁爷怎么知道,菩提串到了我们大人手上?”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气恼至极,又不能冲她发火,狠狠朝外指了指,“朕怎么不知道?手串在他手上戴着,他有意在朕跟前显摆呢!”
  这样说来只是落了眼,谁也没有提及,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缘故。
  心落回了肚子里,她略思忖了下才道:“我们大人跟随您多年,您随身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天从我身上发现了这个,动了好大的怒,责问我怎么敢收御用的东西,任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后来气哼哼夺走了,我以为他会奉还万岁爷,却没想到他竟戴在自己身上了……”边说边艰难地找补,“想是……想是感念圣恩吧,随身带着,好时刻警醒自己,不辜负皇上厚望。”
  皇帝冷哼,“他这是感念圣恩吗?分明就是刻意挑衅,令朕难堪。”
  他的这份怒气,从先帝落葬那天起,一直积攒到今天,实在扰得他心神不宁,五内俱焚。
  其实他是个悲观的人,总在担心,是不是自己那点不堪的心思被他们看出来了,他们夫妇合起伙儿在背后耻笑他,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他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啊,明明可以离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又为什么这样自降身份,偏要在他们之间寻找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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