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帝有些诧异。
“你怎知那慕容兴吉已有大妃?”
元贞又故作一副伤怀之态,半垂着目幽幽道:“事关女儿己身,自然不可能置若罔闻,女儿特意命人在四方馆里留意那些北戎使臣,也是从他们交谈中所知。”
其实这不过是托词,是前世所知拿来现用罢了。
北戎习俗不同大昊,大昊这边男子多是加冠之后方成亲,即使等不了加冠,也是十七八岁。北戎那边却是男子十四五岁女子十三四岁就成亲了。
且他们并非一夫一妻多妾制,皇族之人甚至可以娶好几位妻子,大家平起平坐,身份地位尊卑与否,都视女方家势力大小及丈夫宠爱而定。
慕容兴吉的大妃名叫唐括璇朵,乃北戎八大贵族之一,其家族实力雄厚,也是慕容兴吉的支持者之一。
前世,饶是她得慕容兴吉万般宠爱,可在对上唐括璇朵时,也并不能都占上风。此女蛮横毒辣,多次对她下手,慕容兴吉却碍于还需要唐括家的助力,总是小惩大诫,一番敷衍了事。
认真来说,前世她能那么顺利从北戎都城跑出来,还是唐括璇朵帮了忙。
这个与她当了多年‘情敌’的女子,最终还是被她蛊惑,帮着她跑了出去,只为了让丈夫不再为‘昊国妖女’所惑。
不过这些都是前尘往事了,元贞之所以会提到慕容兴吉已有大妃之事,不过是知道她这个爹爹注重颜面。
最宠爱的女儿给人当妾,这将置他颜面于何地?
算是彻底绝了让她去和亲之事,给上面再加一道枷锁。
“这北戎人实在可恨至极,蛮夷不愧是蛮夷!”宣仁帝拍着桌子,怒道。
元贞置若罔顾,等他终于平息了怒火,才又继续说话。
“且,虽和亲之事已不再提,但北戎使臣还在四方馆中,北戎依旧虎视眈眈,爹爹可曾想过要如何处置?”
宣仁帝没有说话。
元贞继续道:“女儿观近日朝中乱象一片,那些朝臣似乎忘了这些事,只顾着去攻讦宋家。枢密院之前所提合围断其后路之事,可提上了日程?太原那虽有权少保坐镇,可谁也不知北戎会不会再出奇兵打到太原。”
“朝中处事如此拖延,女儿恐怕再拖下去,赵州也成了北戎囊中之物。如何处置,这都需要尽快提上日程。”
“还有北戎使臣还在,如何应付他们又是一事。”
“女儿寻思,既如此,不如女儿来办一场婚礼,假意告诉北戎使臣,我已经答应和亲,但要办一场婚礼,此乃大昊习俗,留他们在京中观礼,并拖住慕容兴吉,实则朝中私下定计合围反攻,打北戎一个措手不及。”
若说前面的话,宣仁帝听的可谓是烦心又起,后面这些话则让他眼睛一亮。
“北戎使臣杀是不能杀的,”要是大昊这想杀,早就杀了,“既然不杀,那就物尽其用吧。”
宣仁帝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圈,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好。
“那为何你夫婿人选,要选了那杨?”
见爹爹这番反应,元贞就知这事成了一大半。
遂,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儿既然要嫁,自然要选一个能护得住自己的男人。”
“那日,他为女儿仗义执言,面对百官胁迫依旧不露怯色,嬉笑怒骂,铁骨铮铮。女儿这两天反思己身,也许是不是好男儿,不当以是否读过很多书来定,而是当如斯。”
这一番话,从一开口就让宣仁帝自惭羞愧种种情绪翻涌上心头,直至到了当如斯,更达到了顶点。
女儿这一番话,何尝不是在表示对父亲无法保护自己的失望?
可是――
他没有去看元贞,而是重重一叹后,道:“你既坚持,朕允了。”
接下来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
元贞不再去尚书内省,而是在金华殿备嫁。
虞夫人知道此事全部内情,来见元贞时甚是沉默,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久久,才道了一句:“你既觉得如此对你是好,那便如此吧。”
遥记不久之前,她还觉得这位公主定能改变朝中乱象,可事实证明,也许她确实能改变,但世事不容人。
“师傅,你不要沮丧,”这是元贞第一次正面称呼虞夫人为师傅,“也许此刻的蛰伏,只是暂时蛰伏,说不定哪日我就卷土重来了?”
元贞还笑着,似在说笑。
“其实我也没料到事情转变会如此突然,但幸好如今裴鹏海已死,魏思进不成气候,刘都知素来是个聪明人,以后尚书内省这,倒不用再惧怕有人步步紧逼了。”
“你啊你。”
最终千言万语,不过化为虞夫人轻拍了拍她的手。
杨那儿也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天上竟会掉金子。
本以为自己能娶她,还得再等十个月,如今不用等了?
其实那十月之说,不过是杨的一点小心思,故意在元贞面前重复,是因为他实在拿捏不住她的心思。
换做其他女人,他一捏一个准,不愿意就直接抢回来。唯独她,他不敢轻也不敢重,不敢抓得太紧,也不敢放太松。
杨曾自己默默思索过,为何会如此?难道仅仅是因她的身份高贵?可他的心却告诉他不至于如此。
还是一次权简见他喝闷酒,与他聊了两句。
说当一个男人真正稀罕上一个女人,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一点点都不愿勉强她,不愿看到她伤心,不愿看到她难过,哪怕是扑上自己的命。
他们这些糙人,不如文人那般风花雪月,只有一腔粗糙的小心翼翼。
还说当年他看中裴氏时,就是如此,如今轮到了他。还嘲笑他说,以前你还说我夫纲不振,你以后只会更甚。
所以这般心态下,突然听说元贞要嫁给自己了,圣上那也同意了,正在加紧办婚礼,杨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只是办婚礼这事得藏着些,如今朝中的打算,杨也是知道的。
于国有利,于己也有利,他自然乐意配合。
由于局势不等人,婚礼相关事宜办得极快。
又由于宣仁帝心中愧疚,对元贞出嫁事宜都是按照规矩顶格办的,封号选的大国封号‘魏’,一应嫁妆食邑赏赐的皇庄土地,也是加了又加。
于北戎使臣那,使臣人数虽不多,但随扈却不少。
大昊这碍于之前想和谈,并不好将这些人圈禁在四方馆里不让出去,所以使臣也就罢,那些随扈是可以上街的。
之前太学的学生和百姓堵了皇宫大门,北戎使臣便知晓了。
一群人在四方馆中,有人愁眉紧锁,怕事情生变,有人出言讥讽,说做皇帝做成大昊国君这样,真是贻笑大方,若是换做在北戎,会如何如何。
可不管怎么,其实这些人都在等昊国抉择。
之后宣仁帝当众承诺不和亲,这些使臣听闻后俱都大怒,叫来大昊官员要让给个交代。
而大昊官员这儿,上面没说撕破脸皮,他们自然能敷衍就敷衍,只说是形势使然,此事也不是不可再议。
就这么等了几天,昊国这终于松口了,说和亲可以,公主本人也同意了,但按照大昊的规矩,公主出嫁是要办婚礼的。
公主照常出嫁,按规矩进行各项仪礼,之后车队跟着北戎使臣出城,前往邢州。
至于此事为何秘而不宣,大昊也有说辞,怕百姓反应激烈,再横生枝节。
听了大昊官员这一番说辞,再见这位公主嫁妆之丰厚,让人瞠目结舌,哪怕是北戎八大贵族家女儿出嫁,也没有如此丰厚的陪嫁。
昊国着实富裕,不过这些东西都陪嫁到北戎,那不就是北戎的了?
北戎使臣考虑再三,都与己国有利,遂同意了。并派人给北戎那边递话,告知慕容兴吉这一事情。
这一来一去又是半个月过去,期间由于两国要结秦晋之好,哪怕装个样子,两边也表现得甚是和睦。
宣仁帝甚至在琼林苑中设宴,见了这些使臣。
一切都是其乐融融。
而婚礼准备就在这种奇诡的情况下,迅速进行着。
十月二十二,吉,宜嫁娶。
早上天方破晓,金华殿这已经开始在准备了。
蒋慧和蒋静昨儿就进宫了,她们知道元贞不是去和亲,而是嫁给杨将军。私下里跟元贞说笑,出了金华殿还要装几分黯然神伤,生怕被有心人瞧了去。
至今,这场婚事总体是瞒住民间的,对于外界则是另一种说辞。
所以如今是,百姓不知道这场婚事,各家各府以为朝中瞒着民间,就是为了把元贞送去和亲。
只有那么些许人知晓内情究竟如何。
大抵是兔死狐悲,早先不对付的那些姐妹们,纷纷或是结伴或是偷偷独自一人前来,给元贞送了添妆。
包括淑安,也别别扭扭地送了一根步摇来。
说不是同情她,就是可怜她,才给元贞添妆的。
蒋静和蒋慧也送来了蒋家的添妆,还有她们各自给元贞准备的礼物。
“贞姐姐的嫁衣真好看。”
看到摊开摆在床上的嫁衣,蒋静十分羡慕。
元贞失笑:“羡慕什么?赶明的你要嫁了,也让二舅母给你准备一身。这嫁衣可不是专门给我做的,是我用了淑嘉的。”
公主的嫁衣宫里都要提前准备,从亲事定下,六尚局就命专人开始准备,可惜元贞这场婚事太过突然,重新再做时间赶不及,只能先用了现成的。
淑嘉的婚事早就定下了,人是梅贤妃挑的,也是一世家子弟。她的婚期在明年二月,现在再重做一套嫁衣完全来得及,就把嫁衣先挪给了元贞用。
“那可不一样,普通人的嫁衣哪里比得上公主,杨将军真是好福气,竟能娶上贞姐姐这种绝色美人。”
此时元贞已经穿上嫁衣,这一身深绿色绣着九行五彩摇翟纹、配云凤纹霞帔的嫁衣,衬得她格外肌肤似雪,眉目如画。
各种形容美的词语用在她身上,只会让人觉得贴切,而不会觉得是夸赞。
又过了一会儿,吉时到了。
一众人拥着元贞,将她送上檐车。
送亲队伍由礼官打头,仪仗随后,又设行幕、步障、水路,并有庞大的送亲及送嫁妆的队伍。
这支队伍打从出了宫门,就引来了无数人的注意,纷纷猜测这是做什么的。
有那曾经目睹过公主出嫁场面的,见送亲队伍中种种布设和仪仗,就知道这是宫里有哪位公主要出嫁了。
可到底是哪位公主出嫁?
为何民间竟一点风声都无?
之前听说有数位公主都择了驸马,正处于备嫁中,难道这是其中的一位?
夹道两侧的百姓都议论纷纷,殿前司金吾卫这次出动了大量人马,前来维持路上的秩序。
四方馆就在皇宫附近,此时门前也站了许多人,正在围观送亲队伍。
“公主的仪仗和陪嫁,要绕城一圈呢。如今时候还早,宴厅里已安排了送行宴,各位何不先进去用宴?待用罢宴,车马也准备好了,这时诸位便可带着公主离开上京?”
四方馆馆使鲁善,是个宦官。
虽是面上无须,但说起话来一脸笑,态度也甚是放得低,因此北戎使臣大多喜欢与他打交道。
闻言,这次北戎使臣的领头涂丹阿萨倨傲地点了点头。
一众人行至馆内,此时宴席已经摆好,桌上各种珍馐佳肴,还有许多美酒,又有歌伶舞伶弹琴跳舞。
再加上陪着的昊国官员大多识趣,这让几位使臣不一会就喝上了头。
“你们昊国的美酒,极好!”
“来,喝!”
涂丹阿萨拎起一坛酒,就要去灌鲁善。
鲁善笑得尴尬,却又不敢推拒,显得十分狼狈,酒都顺着他衣襟流了下来。
诸如此类场景,还在宴上其他处上演着。
北戎人都好酒,喝起酒来也粗蛮,哪像大昊的人喝酒都是酒盏,酒碗都用得少,因此北戎这些人特别喜欢让昊国人喝酒,最好还是用坛子喝。
只是这场面实在难看。
宴上一角落里,秦云鹏也在喝酒。
他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没错,本是怕死,后来做了降臣不过是审时度势,如今见大昊如此趋炎附势,惧怕北戎,更觉得自己没错,并深深地厌恶自己以前的身份。
若是他是北戎人,何至于被两边的人瞧不起,还要花千般力气才能如北戎人那般立足?
想到这里,他红着眼珠,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不同于他,施建义一直是沉默的,此时也依旧沉默,只是看着四周的眼神透露出一丝隐忧。
这场酒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期间北戎人没忘询问,你们公主陪嫁绕城可是结束了。
昊国官员俱是陪笑说快了快了,这一快就是近两个时辰。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涂丹阿萨丢下酒盏,站了起来。
鲁善也喝得面红耳赤,但所幸还算清醒。
期间,他出去吐了两回,被涂丹阿萨嘲笑,不过嘲笑归嘲笑,回来后人家继续陪喝,礼节上倒是挑不出毛病。
“你们昊人,很会来事!尤其是你……”涂丹阿萨拍了拍鲁善的肩膀,醉醺醺地笑了笑,“等哪天我们北戎打进你们皇城……”
旁边一个北戎使臣突然挤过来,扶住涂丹阿萨。
“涂丹猛安①,你喝醉了。”
“喝醉?我哪有喝醉?”涂丹阿萨用北戎话咕哝着,还挥着手要让此人离他远点,可在下一刻,却腿脚一软,整个人晕倒在对方怀里。
见此,其他使臣都是一惊,下意识往这边走来,可惜腿脚都是一阵瘫软无力。
“你们、你们使诈……”
话还没说完,该晕得都晕了。
只有施建义,当有人来搬动他时,似乎感觉到此人根本没晕,又见他闭着眼不动,于是低声道了一句‘倒是可惜了’。
至此,北戎使臣以及其随扈,被一举全都拿下。
他们并不知晓,本在绕城的送亲队伍,早已被送进了将军府。
而就在千里之外,大昊的地方禁军也开始动了。
将军府中,今日没有酒宴,也没有拜堂。
只有礼官及圣旨,元贞和杨在香案前拜了天地,又拜了圣旨,再接下旨意,就算是礼成了。
元贞被送到正院新房,怕走漏了风声,整个将军府只有正院是精心布置过的。而将军府门前,则是送亲队伍出了皇宫后,方临时布置的。
这正房自是不如金华殿,但因为提前布置过,元贞有许多私人用物,都提前挪过来了。而绾鸢希筠以及一众陪嫁而来的宫人侍女们,也都是提前熟悉过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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