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起来了吗?」
长发漆黑的魔,轻声细语的问。
「再度封印你的,不是姑娘的神血,是你主人今生的血与喝令。」
妖斧颤抖着。
※ 主人! ※
是了,那滴血里有熟悉的气味,虽然很淡很淡,却真是主人的味道。
※ 啊,战无不胜的主人! ※
它没有想到,主人竟能转世。
更没想到的是,主人转世后,竟还跟那女人在一起。
「可怜的大妖,前世受她欺骗,在她五十年的掌管期满后,牺牲成为砚城的祭品。」魔叹息着,与它同仇敌忾。
「今生,她竟还又骗了他,再想用他来抵偿。」
每任砚城的主人,都必须献出最在乎的那人。
五百年前,它的主人成为祭品,那女人成为永远不老不死的神族,如此才能保持砚城的平衡。
献出的祭品,是要最是在乎,却不必是所爱。
如果,她真的爱主人,怎会舍得拿主人去抵偿?
「她也骗了我。」
魔幽怨的说,轻声又细语,只有它能听见。
「她要拆散我与心爱的人。她虚情假意,就见不得真有情意的,公子与我都为心爱之人成魔,就她为了成神、为了砚城,什么都可舍弃。」
破岚疯狂的扯动长绳,焦急得没有理智。
※ 不可以! ※
※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
※ 放、 ※
※ 开、 ※
※ 我、 ※
※ 魔,快放开我! ※
「好的。」
泛黑的指尖溶化,露出森森白骨,付出太多了,就连她的模样也有变化,根根有丝绸光泽,被细心保养,梳理得很是美丽的长发都化白。
「你会让她再次得逞吗?」
※ 不能── ※
妖斧的回应,如似霹雳雷炸。
楼宇破溃,砖瓦屋梁都炸裂,原处再无建筑。
长绳悬在半空,被浓稠黑腻的液体慢慢渗透,但声音仍旧被封住,即使力量再强大,也被无底深渊吸纳。
「我想救爱人,也想救你的主人。」
只剩容颜还维持不变的左手香,唏嘘的说着,眼角落下黑腻的泪。
「但是,砚城终究被她管治,加上你我的力量仍旧不足。」
不堪腐蚀的长绳断开一边,落进深渊里。
破岚就将重获自由。
魔的泪一滴滴落在斧面,渗进古老文字的浅浅刻痕里,漆黑的表面映着清冷容颜,随她说出的每个字,震出小小涟漪。
「唯有你,能破开一道邪门。」
她说的话太动听,说进妖斧的神魂里。
「破岚,去找你主人的朋友来,回砚城唤醒你的主人,我们一起严惩那女人。」另一段长绳也断了。
妖斧随着涟漪颤动。
※ 好! ※
它复仇心切,听入魔言。
锐利的斧刃飞旋,破开浓浓夜色,脱离封印窜入虚空,眨眼就消失不见。因为沾了神血,来去自如,已经飞离砚城很远很远。
释放太多力量的左手香,用指骨掀起斗篷,枯槁衰老的身躯上留有发沙,走出木府深处时,虽然如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人与非人,但动作迟缓,每一步都走得蹒跚,偶尔还踉跄得几乎跌倒。
夜很深了,她要尽快回去。
被她抚顺血路,除去担忧的吴存,在安全的地方安眠。他不知道她魔化,更不知后路险恶,无忧一身轻,以为他们能幸福快乐、天长地久。
踏着五色彩石的她,经过一户户人家,汲取源源不绝的恶力,渐渐的斗篷下的长发恢复乌黑,双手长出血肉,不再是苍老枯朽,而是美得耀眼,散发着微微光亮。
除了破开邪门,砚城还有一处捷径,但那处有疯狂的千年红蛇,力量比魔化更深不可测,无法利用。
另外,她虽与公子结盟,却不是全然信赖。
左手香记得,春季最末那晚,将她从睡梦中惊醒,那声白鸦被吞食前凄惨的哀啼。
公子虽对夫人情深,仍无情吞吃了情深的凌霄与商君。事实证明,公子只在乎夫人,其余的一切对他都没有意义。
所幸,魔心柔软的部分被她深藏,她会让公子成为助力,但不会让他恢复全力,只让他能协助扑杀姑娘。
纤瘦的她在夜里走着,心里想着吴存,嘴上一边轻声说着:
「我不怕。」
她说给自己听。
「我不怕、我不怕。」
为了吴存,她什么都不能怕。
美丽的双手,在深夜中探找,有个健壮的男人,在睡梦中悄然死去,虽未破肤裂肚,更未有半点鲜血,五脏六腑却被彻底翻找检视,除了肝脏之外,还被取走别的脏器。肝是要给公子食用,而别的脏器,是要为她深爱的男人替换,让他变得更年轻、更健康,能与她相伴长久。
她无路可退,即便歧途艰险,也只能走到底。
「我不怕。」
魔说着,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陆 蚊言文
姑娘即将成亲的消息一出,不必信妖逐一通知,人与非人们就忙碌起来,亟欲为这桩喜事献出心力。
城里手艺最好的银匠程奇,索性关了店面,在家里专心制作首饰。
他工艺顶尖,做过最奢华的,是上任砚城主人娶亲时,为新娘订制的一顶凤冠。
凤冠上装饰了九只凤凰,每只口中啣着一串珠宝,包含两颗珍珠,黄宝石、蓝宝石各一块,周围衬着用五十六片翠鸟羽毛点出的如意云片,十八朵以珍珠、宝石所制的梅花环绕其间。
婚礼当天凤冠上的凤凰展翅、尾羽飞翔,身姿舒展,灵动得栩栩如生,让全城的鸟儿们都羞惭,好几日不敢扬羽飞翔。
婚礼过后,木府送来一个小木盒,打开后有块小小的银。
银块虽小,但质量上佳,用来抽成细丝,比先前用过的各种银都来得柔软好用,制作出的花丝竟能更光亮。
更神奇的是,木盒里天天都会出现一块这样的好银。
程奇很是珍视,不敢贪多,知道这赏赐的意义比银的价值更重千千万万倍。
但是,公子魔化归来后,木盒不再出现银块,而是偶尔流出浓黑腥臭的液体,他心生惧怕,就将木盒埋在庭院角落,忐忑的观察。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埋下的木盒没有异状,他也渐渐淡忘。
这些日子以来,填塞脑中的,是要献给姑娘的婚冠。
姑娘初到砚城时,程奇曾做点翠簪送去木府,用的是翠鸟背部的羽毛,这部分颜色鲜艳、纹理较细,还讲究活时拔取,制成簪子后翠色欲滴,绮丽夺目。
簪子送去不久,就有硬眉硬眼的灰衣人来到,带他进木府。
清丽的姑娘很和善,先谢谢他赠与的簪,夸赞他的手艺,略显嫩红的软软指尖轻触点翠,翠色陡然脱离,羽毛环绕着姑娘舞动,很快聚合成十几只全身翠蓝、腹部红棕、喙嘴尖尖的翠鸟。
「点翠虽美,但拔羽后的翠鸟,很快就会死去。」
她将手中无翠、金丝敲垒的簪插入丝绸般的黑发中。
「程师傅手艺高超,即使没有点翠,这簪子仍能让人爱不释手。」
听到姑娘这样说,程奇往后就不再用翠羽,做出的首饰竟比之前销售得更好,远近的商人都捧着黄金或白银,抢着要订他做的首饰,这些年来供不应求,生意比以往兴隆。
因为感激,这次要做的婚冠,他格外用心,反覆想了又想。
相比金银,姑娘更喜欢用鲜花做簪,他要是用金丝掐编冠底,再堆出枝与叶,冠沿用圆润珍珠装饰,取小珍珠做珠帘遮面,到婚礼当天,取开得最娇艳的鲜花搭配……
想着想着,手臂微微一痛。
他漫不经心,随手抓了抓痛处,仍想着婚冠样式。
只是,抓过的地方痛楚稍浅,别处却又痛了起来。
那痛,像是有极小的针,戳进肌肤里,虽不厉害,却也恼人。
程奇拧着眉头,回神环顾,才发现自个儿竟被蚊群包围,灰淡淡的纤小飞蚊纷纷落在他衣衫外的肌肤上,尖尖口器刺入,引发痛楚。
啪!
他用力一拍。
一只蚊惨死掌下,残躯贴在那处,肢节破碎。
虽然拍死一只,但蚊子数量太多,就算拍打一整夜也消灭不完,程奇身上各处都痒痛起来,不知被咬了多少处,再也不能专心,只能起身去拿艾草条,点燃后在屋内走动。
艾烟飘飘渺渺,蚊群飞散开来,往屋外飞去,退到院子里去。
夏季有蚊不稀奇。
只是,这数量明显比往年多,咬时还更痛。
程奇走到门边,愕然发现庭院角落,蚊群密如黑柱,吓得他连连倒退几步,艾草条落在地上,隔着阵阵艾烟,密集的蚊群愈来愈稀薄,渐渐飞散远去。
半晌后,他抬起手来,愣愣看着肌肤上的残尸,寒意渐渐从背脊爬起,被蚊子们咬过的每个地方,如被星火灼过,痒痛感钻得深深的。
他想起来了。
刚才蚊群聚集处的下方,土里埋着当初公子赏赐的木盒。
第18章
四方街广场上,有群青年男女在练习扯铃。
髹涂了艳艳红漆的扯铃,随着双手的巧妙控制,扯铃在棉绳上转啊转,再绷绳抛起,红艳扯铃有的飞高、有的飞低,如似空中抛洒红花。
比抛洒鲜花更胜一筹的,是扯铃雕有哨口,大哨口的发出低音,小哨口的则发出高音,众多扯铃响起时,高低音相互应和,声音嘹亮破云霄。
平时扯铃是嬉耍,这时却正经得很,不敢有所怠惰。
姑娘大婚那日,扯铃队会跟随在婚轿后,一边行走一边将扯铃抛高,接住后就以各种身段做出「平沙落雁」、「仙人过桥」、「左右望月」、「鲤跃龙门」等等花样。
那时,要是表现得好,就能受到夸赞,但要是出了差错,肯定要羞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其中有一个俊俏青年,跟一个娇美少女,相互看了许久,眼中虽都有情意,但年轻最爱争强,都使出浑身解数,谁也不愿落了下风。
扯铃在棉绳上愈转愈快,一时竟分不出胜负。
少女咬了咬唇,喊了声:
「换。」
「来了!」
友伴喊着,抛出另一个扯铃。
少女姿态曼妙,抛接间换了扯铃,速度没有放慢,声音一改先前嗡鸣,变做清脆响亮的铃声,嵌在四个哨口的铁片,随铃转阵阵连响。
随即,少女双手一翻,将疾转的扯铃抖出。
青年扬了扬了眉,没有犹豫,接住抛来的扯铃,原先的扯铃仍在绳上,运起双铃来仍游刃有余,嗡鸣与铃声共响。
众人不由自主的喝采。
「好!」
少女仍不服气,又喊了声:
「再来。」
又一个扯铃抛来。
她接住后,左手拉高过头,右手靠近铃轴往下拉,扯铃滴溜溜的由下顺绳往上溜,三十六个哨口铁片齐响,在四方街广场回荡,不论是离得近的,或是离得远的,都转过头来探看。
震动的铁片,映着艳阳,在她渗着薄汗的俏脸上添了点点银光。
「漂亮!」
有人喊道,不知夸的是技艺,还是少女容貌。
青年双眼发光,弯起的嘴角似笑非笑,运着绳上双铃,一抛高、一放低,再灵活转身接得妥妥的,做了个「鹞子翻身」。
人群再发出赞叹。
「好身手!」
「再耍一个来瞧瞧!」
众人鼓譟着,青年踏步上前,预备要再接她的扯铃。
少女双手平开,棉绳一紧,铃声大作的响铃飞起。
运着双铃的绳,轻巧兜绕过来,众人的心都往上提,没有一个敢喘气,转眼间三铃都落在青年绳上,他眉飞色舞的一笑,再要转身……
「啊。」
凌乱的铃声盖过轻呼。
青年倏地抽手,把手连着棉绳落地,原本灵动有秩序的扯铃,失去控制后各自滚开,随着滚速愈来愈慢,响声也逐渐消失。
「可惜!」
「技巧还缺点火侯。」
「再练练吧!」
人们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视线逐一转开。
青年却低着头,神情有些古怪的看着手背。
「怎么了?」
友人好奇问,知道他本事很高,这次失手并非寻常。
他皱了皱眉。
「被蚊子叮了。」
「蚊子?」
众人难以置信。
「你皮粗肉厚的,是多大的蚊子,能叮得你松手?」
他仍看着手背。
「叮得很痛。」
他强调。
少女收了把手与棉绳,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眼光一直没有离开他。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探问。
「你没事吧?」
她问道,看出他的失手与技巧无关。
「没事,」
他终于移开视线,望着红彤彤的脸蛋,一时间竟羞涩起来,没有运铃如飞时的自信。
「这季节就是蚊子多。」他说。
相比之下,她就主动得多。
「我这儿有香囊,可以防蚊。」
她从腰间解下香囊,拉开系绳,露出里面晒干的药草。
「这里面有艾草、薄荷、藿香等等,我每年夏天都戴着,从来没被蚊子叮过。」
她拉起系绳,把香囊塞给他。
「喏,给你。」
大手握着香囊,因为他的体温,让药草的气味更浓了些。
「给了我,蚊子不就要叮妳了?」
「没关系,我不怕蚊子……」
话还没说完,她陡然一惊,原地蹦了几寸高。
「啊!」
青年连忙握住香囊,在她身旁绕啊绕。
「很痛吧?」
她点着头,痛得眼泪汪汪,一手摀住手臂,反覆摩挲痛处,试图减缓那针尖深刺般的疼。
「我很少被蚊子咬的。」
她委屈的说。
「快,把香囊收回去。」
青年说道,生出怜香惜玉之心,鼓出满腔勇气。
「别怕,就让蚊子全都来叮我就好了。」
他这么说着,一只飞蚊就嗡嗡飞来,落在他犹有汗水的颈间。
「别动!」
她喊着。
小手举起,挥了下去。
啪!
未能刺破肌肤的蚊,惨死在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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