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对众人介绍,大伙儿都笑着招呼,丫鬟们一起屈膝为礼。
「王老板好。」
「啊,原来,小陈馆子的鲜菌就是跟您店里买的,我吃过几回,真是鲜得我差点连舌头都吞掉。」
「真羡慕,我还没这口福呢!」
「王老板快请上座。」
众人热情迎接,来到客厅里围着圆桌坐下,把主位旁的位子让给他,最好看的两个丫鬟靠过来伺候。
豪宅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体态瘦削,穿着浓浓墨绿色的衣裳,没有让丫鬟动手,而是亲自倒茶,脸上笑意盎然。
「久闻王老板大名,今天您能光临寒舍,实在是我等的荣幸。」
主人徐声说道,倒入杯中的热茶飘散着说不出的香味。
「来,请用茶。」
「多谢。」
王欣喝了一口,讶异茶汤滋味意外的甘美,不论鼻端或舌尖,都萦绕着茶汤的芬芳,就连他最富贵时尝过的好茶,也比不上万分之一,还令他原先的疲倦与干渴都消失,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再加上众人左一句王老板、右一句王老板,敬重又有礼,热情得让他遗忘这阵子受的冷脸,他彷彿回到意气风发,人人争相讨好,拜托他收购或贩售菇菌的昔日。
「我姓吕,单名一个登,喜欢结交朋友,到家里喝茶谈天,承蒙大家不弃,每旬的第一天都到我家相聚,大家都是老面孔,今日有王老板加入,真是一大喜事。」
主人声音低沈好听,说话时有歌唱般的音律。
王欣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觉得有些晕晕然,全身上下、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舒服。
「今天该轮到谁说了?」
吕登问道。
有个穿油布衣袍的男人开口:
「我。」
人们的视线都望向他,王欣也不例外。
「你有什么事要分享?」
众人一致问,连丫鬟也一起说着,声音在屋宇中回荡。
「我姓简,名益,是上回才来参加的。」
他说得仔细,娓娓道来。
「今天,我决定说出自己的事。
我专卖梳篦,挑着担子走街窜巷,用过我家梳篦的,都会再光顾,所以生意不错,娶妻生子后,还有一笔不少积蓄,日子过得舒适。
但是,去年初冬时,我遇到一件事。
有个女人长得很艳丽,在街角开了间茶铺,虽不接待女客,但每日都客满,没有座位的男人们在旁站着,也不肯走。
她跟我买梳子,请我喝一杯热水。说也奇怪,热水经过她的手,就变成香喷喷的茶,我被迷住,从此每日都去喝,连生意都不做了。
妻子哭着骂我,我无动于衷。
孩子哭着求我,我置若罔闻。
只要想起,那女人身上的花香,我就被魅惑,非要去茶铺见她。最后,妻子哭着来拉我,用力到把衣衫扯破,质问我,明明说过只爱她一人,永远不会离开她。
但,我一心只有那女人,就对妻子说:『不,我爱的是她。』
那天之后,我不知怎么醒了,杯子里的茶,变回无味的水。
想到对妻子失言,我连忙赶回家,却不见妻子与孩子,看桌上的字条,才知道她对我死心,连孩子也带走。」
听见妻离子散的惨况,王欣心有戚戚焉。
不同于简益,他还要照顾儿女,笨拙得焦头烂额。
「简兄辛苦了。」
吕登点头,面露同情。
「说来,都是那人的错。」
他说。
在座的宾客,除了王欣外都赞同。
「是啊!」
「唉,被那人祸害了。」
「跟我们一样呢。」
王欣听得迷糊。
「那人?」他很困惑。
吕登点头,很肯定的说:
「是啊,那人。」
带他来的陈四补充:
「就是木府里的那人。」
木府?
王欣愣愣的手脚一颤,脑中闪过警觉。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主人都很年轻,如今在木府里的,是个语音清脆,模样彷彿十六岁的少女,神情举止带着一分稚气。
他们所指的,不就是……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甘美的茶汤在他体内流淌、渗透,内外相乘的力量,让警觉淡去,他的瞳眸无神,茫茫然跟着点头。
「那人。」他说。
「对,」
所有人点头,重复。
「那人。」
穿黑底绣金衣裳的男人咳了咳,吸引众人目光。
「我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听过,但王老板不知晓,就请让我再说一遍。」
「我赞成。」
吕登说道,和蔼又可亲,眸光映着衣裳,有墨绿的颜色。
「大家觉得呢?」
除了王欣,众人异口同声,连点头的幅度都相同。
「好。」
男人就说了起来。
「我父母开小馆子,卖的是酸汤鱼。」
他没提自己的姓名。
「卖酸汤鱼辛苦,赚的都是薄利,我不愿意接手,就拿了父母的积蓄,想着要到山路上开间店铺,卖些瓜果或简单吃食。
但是,店铺开了,却没人光顾,本钱很快就要蚀尽。
我到处去看,发现人们常走的山径就那几条,山口早有店铺,难怪害我生意不好。
想了几天,我终于有了主意,跟猎户买来一只中了陷阱的虎,偷偷关在笼里饲养,给食物让虎养伤,还用长矛戳刺,激发虎的兽性。
一个月后,我纵虎归山,再放出风声,说猛虎伤人,人们害怕起起来,就不再走原先的山路,转而经过我的店铺,让我由亏转盈。
那时,我每天赚的钱,比每天拍死的蝴蝶更多。
谁知道,不久后,我的店铺突然消失,连那条山路也不见。
我仓皇在山口徘徊,却遇到兽性大发的虎,抓得我满身都是伤,好不容易才脱身,虽然活命却赔光银两。」
王欣听着,隐约想起,曾经听妻子提起。
有人在山里迷路,绕了好几天都走不出来,以为就要死在山里。后来,是靠一只蝴蝶带路,才能活着回到砚城……
「说来,都是那个人的错。」
同样的语句、同样的语音,打断他的回忆。
吕登看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
「是啊!」
「唉,被那人祸害了。」
「跟我们一样呢。」
「是木府里的那人。」
那些字句,溜入他的耳,渗入他的脑,思绪被侵吞,他不由得点点头,说出跟众人同样的话语:
「是,」
他赞同。
「都是那人害的。」
他何尝不是如此?
要不是那人,真菌不会来到砚城。他就不会去取真菌,先是用蚕,后用牛羊来培养,更不会赔得血本无归,落到如今凄惨的下场。
是了。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所害!
他深深恨了起来。
跟众人聊过后,因为有了可恨的对象,他就轻松了起来,随着人们说说笑笑,没有发现嘴角勾起的弧度,变得跟众人都相同。
直到聚会即将散去,吕登挥了挥手,一旁俏丽的丫鬟就捧来一叠纸,分送给参与聚会的人士。
那是张黄纸,写了个看来潦草,却很有魄力的「福」字,字乍看是白色,细看带有淡淡的红。
黄纸递到面前时,王欣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接。
「我、我没有银两。」
这样的字符,通常是有咒力的人所写,要花费银两去换,才能把福啊、安啊、吉祥、如意之类的请回家中。
吕登笑了笑,亲自把黄纸塞给他,殷勤说道:
「这不需银两,是让大家带回去,添福挡灾用的。」
他眼瞳墨绿,笑容热切。
「记得,大伙儿要互相帮助,往后多多聚会。」
既然是不用钱的,王欣就收下了。
吕登还说:
「下次,你也可以带朋友来。」
不论宾客或是丫鬟,视线都集中在王欣身上,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相同。
「好。」
他答应,知道自己还会再来。
第15章
这样的聚会,王欣去了好几次。
有些菇菌,会让人吃了之后上瘾,从此一餐不食,就痛苦难耐。
就像是对菇菌上瘾的人,他也对聚会上瘾,每旬的第一天就去吕家参与,听每个人的话语,一起点头赞同。随着聚会次数增加,参与的人也愈来愈多。
有几个要追债的,跟他去了吕家,听了聚会内容后,就不再跟他要债,彼此还成为好友,也拉别的人去。
每个去过聚会的人,都拿到字符,除了在家里贴,有多的就转赠给别人。
还有人很热心,去劝说他离去的妻,说很多人又去跟王欣买菇菌,回头客比以前还多,妻子于是去偷偷观瞧,确定生意比以前好,王欣也日日笑容可掬,和善待人,她才搬了回去。
每旬的第一天,王欣会搁下生意,迳自去吕家。
起先,她有些微词,但看到丈夫认识的人愈多,家里生意愈好,也不再追究,反倒希望他多去。
当丈夫又带着字符回来时,她边搥着肩膀,边抱怨着:
「要不是儿女需要照顾,我也想去参加。」
一改往日脾气,变得温柔的王欣,将妻子揽在怀中,轻声笑了笑。
「那有什么难?」
他将妻子转过来,墨绿近黑的眸深情款款,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妻子的鼻尖。
「下次,妳和孩子们都跟我一起去。」
妻子很高兴,丈夫的改变,让两人恩爱许多。
夫妻情浓时,客厅却传来哭叫,一阵脚步声咚咚咚的接近,女儿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喊道:
「不得了了,」
她急忙招手。
「爹、娘,你们快来看!」
妻子转过头来,责怪的说道:
「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王欣轻摇她的手臂,温声软语着:
「别恼,我们去看看。」
妻子没了脾气,情深依依的跟着丈夫往客厅走去,活泼的女儿跑在最前头,嘴里喳呼着:
「爹娘来了!你完蛋了!」
大厅里头,年纪尚小的儿子坐在地上,手上跟身边是扯得破碎的黄纸,仰着大头,泪眼汪汪的看着父亲。
「爹爹,对不起。」
他抽噎着。
「弟弟爬上桌,把爹爹最在乎的那个『福』字抓下来,还扯破了!」
女儿忙着告状,边怂恿着:
「爹,你快骂他!」
纸被扯碎,字也破碎。
儿子哭得更大声。
「呜呜,是姊姊来抢,纸才会……才会……」
被栽赃的娃儿,委屈到极点,双手在地上拍打,沾上很多看似白色,却带着浅浅红色的粉末。
王欣蹲下来,把儿子抱进怀里,又伸手向女儿招了招。
「不要紧的,」
他和颜悦色的说:
「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都是那人的错。」
「那人?」
儿子不再哭,重复父亲的话语。
女儿听得好奇,也走过来:
「什么人?」
「木府里的那人。」
破碎的字符,被风吹起,残缺的「福」字,在室内飘啊飘,有的贴上他们的衣,有的贴上他们的鞋,有的贴上他们的发,有的无声无息落下。
王欣开始对家人说起,重复听来的言语,字句每被说出一次,就多一层力量。
字句如种子,在听的人心中扎根,生出的根很细很细。
但是,只要一旦生长,就无法消灭,最终会破坏原本坚定、无法撼动的部分。
这话语、这根的芽苗,在砚城散布,变多又变多,悄悄滋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伍 邪门
※ 恨。 ※
※ 恨啊,好恨啊。 ※
木府最深处,一栋无人能寻见的幽暗楼房开始颤动,从轻微渐渐变得剧烈,封闭的窗格嘎啦嘎啦作响,连屋上的瓦片都落下,散在地上摔得粉碎,却奇异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 恨。 ※
※ 恨啊,好恨啊…… ※
被禁锢的强烈恨意,无声无息的甦醒,渐渐流泄而出。恨意之深,连炼狱都为之失色。
即使数百年过去,它依然牢牢记着,那清丽得像十六岁,却又不是十六岁的容颜,以及听来脆甜的嗓音。
恨她在日光下走来时,长长的、乌黑的,如最上等的丝绸,泛出柔和美丽光泽的长发。
恨她清澄如水,灵动而黑白分明的双眸,长长眼睫眨动时,眸中的盈盈水光,看来格外惹人怜爱,让人与非人都沈迷。
恨她粉润的唇瓣,轻轻微笑时,就足以让砚城内外所有花朵都自惭形秽,引来无限爱慕。
恨她举起手时,宽大衣袖无声滑下,露出的皓白手腕,以及纤细水嫩,指尖泛着润润粉红的双手。
恨她柔若无骨的姿态。
恨她的甜言蜜语。
恨她的芬芳。
最恨最恨的,是忘不了她的自己。
被封印在楼房中,陨铁为柄、金刚做面,斧面上浅刻古老文字的利斧,在无光的黑暗中,反覆回忆着关于所恨女子的点滴,愈是恨得深浓,回忆就更是清晰。
它的主人是所向披靡,令万兽万妖万鬼仅仅听闻名号,就战栗不已的苍狼。它深深以主人为傲,在主人的役使下,战胜过无数妖魔,连最坚硬的山峰都能轻易劈得粉碎。
必胜的战役逐渐变得索然无趣,主人厌倦杀戮,来到砚城休憩,起初倒也岁月静好……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啊,回忆教它冰冷的身躯变得滚烫。
※ 恨啊。 ※
那么恨、那么恨、那么恨……
即使相隔多年,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每一声叹息、每一次顾盼,它都记得分外清晰。
利斧发出尖锐的啸声,楼房震动得更厉害,砖瓦濒临崩解,即将碎散无踪,失去羁押的力量。
它亟欲突破封印,执意要再见到那个女人。
那个清丽娇美,却虚情假意、满嘴谎言的女人。
它忘不了她。
那个砚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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