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才说不能搞砸,这下还没踏进店门,就被撞倒在地,要办喜事却先遇到个哭不停的,拜托拜托,千万别是坏预兆。
店内人声鼎沸,有的叫、有的哭、有的嚷,一个个争先恐后全都咚咚咚跑出来,把店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男人扑到地上,抱住哭泣的年轻妇人。
「别走!」
他眼里有泪,急着安慰委屈的妻子,顾不得脚下踩着信妖,还在褐衣上又添了脚印。
「妳没有错,为什么要走?想想我、想想孩子们,妳走了我们要怎么办?」
苍老的男鬼飘来,厉声大叫:
「难道是我的错?」
「爹,本来就是你不对!」
一个比年轻妇人年长些的妇人,泪眼蒙矓的指控。
「轮不到妳说话!」
老鬼喝叱。
「爹,她是咱们家长媳。」
另一个男人喊。
一家人吵吵闹闹、哭哭嚷嚷,人声嗡嗡、鬼声啸啸。
被踩压在下的信妖,蓦地膨胀起来。
深浅不同的褐色,伸展成胖大方形,把挤压在身上,以及身旁的人与鬼们,砰砰砰砰全弹开。
被这么一摔,姜家人才稍稍恢复平静。
他们相互搀扶,把龙神与见红,以及满身脚印的信妖请进店中,在大厅里坐下,然后全都低垂着头,各自或委屈、或恼怒,原先因惊吓过度,被留在家里的两个孩子也都跑来,抱住年轻妇人的大腿。
「发生了什么事?」
黑龙问。
老鬼率先开口:
「没什么,只是自家小事。」
家人们可不赞同:
「爹,怎么会是小事?」
「您也闹够了吧?该醒醒了!」
黑龙的大手一拍,身旁桌子瞬间从中断折,轰然倒在地上,上头的茶杯、花瓶、算盘等等也惨遭殃及,有的碎、有的破,有的幸运没破损,滴溜溜的滚到角落。
人们吓得抱在一起发抖,老鬼则是咻的溜进茶壶里,因为藏在里面也是怕的,颤抖得太厉害,壶盖喀啦喀啦直响。
「臭泥鳅,别不耐烦。」
信妖抢着做好人,要把琐事都听清,才好回去跟姑娘说去。
「你们都别怕。」
他好言好语好有兴趣。
「说吧。」
差点丢了媳妇的次子,低头看着两个孩子,见他们脸上泪痕,心疼得忍受不住,最先平复惊吓,鼓起勇气说了起来。
第11章
姜家生意做得好,归功家人齐心协力。
老鬼生前名为姜仕,是铺里的执事。
妻子十几年前,受不了他的固执脾气,离异后跟别的男人好了,分开不再来往,但家中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生活也还顺遂。
他办事仔细,勤快得近乎严苛,两个儿子儿媳也像他,每笔生意都尽力,务必做得让新娘有荣光,店里口碑又好又响,生意多得接应不暇。
砚城里也有别间婚轿铺,但不少女子宁可等,否则就不肯成亲,急坏多少男儿汉,虽然嘴上埋怨,但见过姜家的婚轿阵,都觉得服气,别间实在比不了。
每趟姜家婚轿阵出行,围观的人与非人总是最多。
八人抬的大花轿两旁跟着媒人与丫鬟,再来是十六人锣鼓队,个个穿着大红新衣,乐器吹奏出喜庆音乐,节奏明快,熟练又有默契。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街走市。
姜仕就走在队伍最前头。
他腰杆打得直挺挺,身穿红罗衣、头戴红罗帽,手里提着一面大锣,锣面擦得金灿灿的。
婚轿队出行,即使在家不听父母话,出门但听一声锣儿响。
队伍前后对正、左右看齐,按照姜仕手里的锣声行动。
他锣声敲得慢,队伍脚步音乐就慢;他锣声敲得快,队伍就跟着快,走在最前头的他,要说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上一任木府主人娶亲时,用的就是姜家婚轿队,他被钦点主持,祖上都有荣光,在砚城里的地位,又更高了些,人与非人们,瞧见都得尊称一声老执事。
五年前,他寿终正寝。
丧礼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与非人很多,连连都说可惜,再不能看老执事走在婚轿队前头,敲着锣儿时威严可敬的模样。
执事换做长子来做。
从小耳濡目染,做来得心应手,锣鼓队手们想保住颜面,私下练习得更勤,出场时比以前更卖力。
人与非人都放心了,说老执事儿子教得好,婚轿铺后继有人,姜家仍是女子们的首选。
三年前,二儿媳怀孕了。
长媳的肚皮,始终没有动静,长子爱妻心切,从来不曾责怪,而长媳贤良聪明,把店里的帐算得清清楚楚,对人和善又多礼,家里不论是奴仆,或是锣鼓队的成员都很是仰赖她。
次子娶进的二儿媳,也是娴淑的好女子,对丈夫温柔,对长兄与大嫂也和顺,两个媳妇成为好友,像姊妹般亲密无间。
她怀孕后,长媳照顾得最是仔细。
姜家终于盼到新生儿,是一对龙凤胎。
先前未能添丁进口,这会儿,一下子就有了两个,还生得肤白眼大,可爱得让人心儿发酥。
不仅活人高兴,鬼也高兴。
姜仕抛下舒适坟冢,半飘半跑回来,双手各抱一个小婴儿,严肃的神色变得和蔼无比,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怎么看都看不够。
小娃儿们也乖巧,爷爷虽是非人,却也不怕,还最爱黏着撒娇。
姜仕乐得不行,宠得如珠如宝,用冥饷买来衣物玩具,数量还多得惊人。
家人也劝,别买那么多玩意儿,他却置若罔闻。
春季时黑莹做坏,姜仕也是众多受害者之一。
黑莹惨死,化为乌贼死在一间大屋里后,大伙儿才知道,合约上的重要字句,是用黑胆假墨写的,才能被窜改。
消息传开后,被骗的人与非人,连忙去找新搬来的住客。
但,新住客手里的合约,用的是真墨所写,要去仲裁也赢不了,许多人与非人都摸摸鼻子认了,彼此挤一挤,无奈的共处。
姜仕可不打算认了。
他怒气冲冲的回到坟冢,以当年吓跑老婆的坏脾气,要赶走新住客,却意料不到,住在舒适宽敞棺椁里头的,竟是个身穿艳艳绿衣的女子。
她仓皇失措,水润润的眸子里满是迷茫,绿衣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卧在棺内软软枕褥上颤抖,分外娇弱无依。
「您、您是来赶我走的吗?」
她低声啜泣,撑起纤纤细腰,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可怜了。
「求求您,请让我留下。」
姜仕哪受过这般美人恩,尽管见过不少大场面,竟也吶吶半晌,支支吾吾说其实没要赶她走,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妖、还是精怪,就让她留下,跟他一起生活。
绿衣女子自称嬉娘,很是柔顺。
她吃得简单,以植物嫩芽、花或果实为主,说话轻声细语,事事都顺着他心意,不敢有半点拂逆,跟倔强前妻截然不同,将他照顾得很好,用凉却润的小手搥腿捏肩,撒娇的说着情话。
其实年老后,他对男女之事已力不从心,成鬼后更难展雄风。女子也不嫌弃,灵巧又贴心,让他无须费力气,又能享受鱼水之欢。
临老入花丛,当真做鬼也风流!
姜仕沉浸在温柔乡中,连孙子们也少回去看了。
有此艳遇,他暗暗感谢黑莹。
瞧见嬉娘衣衫单薄,还有细细斑驳,不是脏,是既有的花样,背后从颈到腰,有排绿中揉黄的流苏。
「为什么总穿着这件绿衣?」
他好奇问。
「我来时很匆忙,什么都没带,衣裳只有这件。为付给黑莹租金,连簪环等等也变卖。」
她委屈窘迫,双手揉搓裙带,愈说愈是伤心。
「您是不是看得厌烦,讨厌我了?」
姜仕魂儿都要碎了。
「怎么会呢?」
他拍抚佳人,感受她带泪的软甜亲吻,豪气的说道:
「走,我们去城里!」
撬开陪葬的箱子,发现冥饷已经所剩不多,就飘回婚轿铺,跟长媳索要到一笔银两。
有了钱后,他抖擞起来,在旁人讶异的注视下,跟嬉娘携手去最奢华的绸缎庄。
婚轿铺缺不了红纱、红罗、红绸与红锦,两家来往几十年了,掌柜瞧见老执事上门,很快就迎上来。
「您来得正好,有批红……」
掌柜还没能介绍货品,话就被打断。
姜仕挥了挥手。
「不要红的,全都要绿的!」
他也懂布料,知道这间品质最好。
「记得,拿来的布料,要比我以前买的更好。」
掌柜连忙让人去取来,一匹匹铺开展示,果然都是好料子。
丝棉毛麻、绫罗绸缎,女子一块又一块的披上身,总要问好不好看,他连连赞赏,陶醉女子的依赖,笑得鬼脸见牙不见眼。
「我家乡比不得砚城富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她的手摸摸这块、再摸摸那块,停顿、圈绕,握了满手布料。
「人家真的没办法决定。」软软娇声,如泣如诉。
「没关系,全都买下。」
他哄着。
「太费银钱了。」
大眼无辜扑眨,瞳膜是绿、瞳孔是黑。
「不会。」
他连忙说道:
「就是要这些好布料,才能跟妳般配。」
「是我穿了这些衣料做的衣裳,才能跟您般配,不显得寒酸。」
她笑靥如花,回答巧妙。
「谁敢说妳寒酸?」
他醒悟过来,转头跟掌柜说道:
「你店里不是有好的裁缝吗?快叫来替她量身。」
掌柜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店员,去把好裁缝请来。
很快的两三个裁缝进来,嘴里咬着针头、手里拿着缝线,用卷尺围着嬉娘比划,还说好料好工做的好衣裳,显得她腰更细、手更白,穿上后比现在更艳丽十倍。
掌柜提壶,再来添茶。
来客是鬼,喝不得热茶,奉上的是冷泡好茶。
「老执事,恕我冒昧,布料加裁缝,都尽量给您优惠了,但您的银钱不够。」
他满脸堆笑,斟酌用语:
「我看,不劳您再跑一趟,让店员领了字条去取,这样好吗?」
「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姜仕很高兴,不必中断之后行程。
量身讨论的时间很长,他耐心十足,就坐在一旁等着。也有不少人光临,同样来买布料,瞧见他时如常问候,都没想过,他竟也有好脾气的时候。
离开布庄后,他再带嬉娘去银楼。
当然,也是做工最精致的那间。
店东摆出一只花丝立凤银簪,从凤凰的鳞到羽、喙尖与凤眼,处处精细传神,连鸟爪抓扣的一朵云彩也生动秀丽。
嬉娘见了,却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姜仕的怀里躲。
「不要不要不要,快拿走,我不要看见!」
她害怕得颤抖,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背后流苏竖起,直硬如刺。
老鬼忙问:
「不要簪子?」
怀中小脸抬起,露出双眼,泪花盈盈。
「不要凤凰的……」
她怯怯说,又补上一句:
「飞鸟的都不要喔。」
店东脑筋转得快,收起凤簪,换上一对牡丹金簪。
嬉娘再探出头来,见了牡丹金簪,双眼里映了金色,被迷住般往前倾身,背上尖尖软化下来。之后,再看见的步摇、耳坠,跟一对金丝手镯,她都爱不释手。
姜仕很大方,全都买下来,银钱也让店东去姜家拿。
搂抱着心满意足的佳人,他双脚没沾到地,飘着飘着就回坟冢里,享受她的报答。
第12章
消息很快传开。
姜家一家惴惴不安,嬉娘来路不明,让父亲一次次赊帐,担心她是来诈骗钱财。
晚辈不好去说,长子只能委托同样是鬼的岳父,去提点父亲,对嬉娘要小心些,要懂得防范。
但亲家的一片好意,却换来姜仕讥笑,说是同样身为老鬼,嫉妒他得了美人,想来拆散他们。气得亲家化做一阵烟,咻的钻回自己墓里去,夜里才跟女婿托梦。
长媳替公公说话,说公公喜欢,有个伴是好的,不然坟冢阴冷,他们这些晚辈都是人,无法在坟里陪伴,花费的银钱,就当是嬉娘替他们尽孝的报偿。
再说,自从外来的人与非人多了后,少不得类似的事。
直到某天,姜仕回到店里,欢欣又果断的说道:
「我要娶她为妻。」
他说得眉飞色舞,乐得离地三寸飘啊飘。
「还有,坟冢不好,配不上我们,要盖新的,盖得大器、盖得豪华,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这下子,姜家炸锅了。
爹爹这个老鬼,竟色令志昏,要替他们添个新的娘!
儿子们不肯同意,再三劝说,就算喜爱嬉娘,也不必非要迎娶。现在的坟冢很舒适,不必再大兴土木,之前盖时就是他监工,造得严实坚固,是人与非人都羡慕的阴宅。
姜仕气得抖抖飘飘,冒青光的鬼眼,落在长媳身上。
「是不是妳,不让我儿子用我的钱?」
长媳连忙摇头:
「不是的!」
老鬼却一口咬定:
「妳帐管久了,就以为能作主。」
他唾了一口,落地绿艳艳,浓稠得分辨不出是什么。
「妳连颗蛋都没下,早就该被休。」
「爹,你住口!」
舍不得贤妻受辱,长子抱住含泪的妻:
「她替家里管帐,每个铜钱怎么赚来、怎么花去,都算得明明白白。」
「她是想日后都吞了!」
「嫂嫂最是善良,不是那种人。」
二儿媳仗义执言,见不得大嫂被污蔑,冒着不孝之名,也鼓起勇气说了。
被晚辈接连顶撞的老鬼,恨恨的大喊大叫:
「你们是要把我气死啊!」
「爹爹,你已经死了!」
儿子们齐声说。
「啊……」
他发出鬼啸,消散不见了。
单鬼难敌群人,他改到梦里骚扰,挑最弱的下手。
可怜的小娃儿,从睡梦中惊醒,哭得躲在母亲怀里,费了好一番功夫安抚,才抽噎的说:
「爷爷说,要娶新娘。」
7/21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