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杜鹃,花开得纤巧而不张扬,菲薄的花瓣在日光下慵懒舒展,朵朵嫩粉夹红,簇簇成团,美不胜收。
走过城中最热闹的四方街广场,熙来攘往的人群走磨了不知多少年月,早已变得平滑光洁,偶尔有马帮队伍经过,打扮光鲜的骡马颈间挂着一大串铜铃,走动时铃声规律作响。
马帮的汉子穿的是底部镶钉的皮靴,走山跨河都很方便,但踩踏在光滑石板路就得小心翼翼。
广场中大家都热心吆喝,不论是客或是商,都忙得乐呵呵,摊位在大大的红色油纸伞下,卖各式各样的吃食、用物。
看见两人经过,人或非人们都很恭敬,识趣的没敢打扰,静静避开。
这对男女是黑龙潭的两位龙神大人。
原本,黑龙潭里只有黑龙。
他在潭底盘踞数百年,因犯错而被责罚,用七根银簪钉住多年,直到这任木府主人拔去银簪,解除长久的封印,他才重获自由。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
现任的木府主人,是个清丽如十六岁般,仍有一分稚气的少女。
无论是人或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姑娘虽然拔去银簪,却因他的谎言,刮去所有龙鳞,逼得伤痕累累的他忍气吞声,任由姑娘役使,每达成一件事才能换回一片鳞,堂堂龙神竟沦落至此,他气愤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前任主人公子归来,为夺回爱妻成魔,屠杀砚城内外许多生灵,连他如今亦步亦趋、小心守护的见红,都曾在恶火中灰飞烟灭。
原本心碎欲死的他,再与公子恶战,以性命相拚,全无胜算时,身为鲤鱼精的见红,竟跃过龙门,成为龙神归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才阻挡公子恶行。
他恨死了计谋多端的姑娘!
但是,有了失而复得的爱侣,还能相伴左右,奔腾的怒气灭了不少,让他决定大慈大悲的放过那个该死的女人。
当然,这句话是他在心里说的。
他才没有笨到说出口来。
两人朝木府的方向走去,一丛绽放在屋墙的杜鹃,探出一枝带叶连花,轻拂过见红的发梢。
「等等。」
黑龙摘下杜鹃,动作轻之又轻,仔细别在她的发鬓。
「妳簪着,好看。」
他很满意。
「最好看的花,该要献给姑娘。」
她娇羞低头,嘴上这么说着,仍不舍取下簪在发间的花。
「我可不管。」
他握着她软嫩的手,大步走进木府的石牌坊,故意说道:
「她要的话,大可来抢!」
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领着他们入木府,经过重重楼台亭榭。
府内灰衣人不少,是姑娘用特殊灰纸,以银剪刀裁剪,落地就化为人,能听她使唤,各司其职。
素色的大大纸伞,撑在圈椅旁,穿着粉嫩色绸衣,看似十六岁,又绝非十六岁的少女慵懒斜坐在椅中,手中的杯盏,装盛藤花蜜,桌上盘中则摆放数个精致糕饼。
粉红的嫩嫩指尖,绕了又绕,始终无法下手。
近乎无所不能的姑娘,竟被难住了。
她无法决定,该吃哪块糕点。
怕坏了此时清静、扰了姑娘双耳,糕点们渴望有幸被选中,强忍着不要长出嘴,争着喊着:选我选我。
忍耐得太过,糕饼散出甜甜芬芳。
有蜜梅香的、有桂花香的、有玫瑰香的、有桃子香的、有枣泥香的,连白豆沙跟绿豆沙也不遗余力,激动得渗出香油,层层菲薄酥皮被染出点点儿渍痕,拚着要形也似花。
当黑龙与见红到来时,她连头也没有抬,澄净双眸还盯着盘子,虽犹豫不决,但还是要说给他听:
「别担心,我才不希罕你的簪。」
她轻轻触了触,乌黑发间的润红,是用上好珊瑚雕琢的茶花簪。
「心爱之人所送,才是最美、最珍贵的。」
见红粉脸羞红,衣裳也变得更红。
黑龙翻了翻白眼,心中暗骂了几百句多管闲事。
这就是他有些事,只有想,没有说的原因。
砚城内外的事,都难逃姑娘掌握。
每朵花开的瞬间、每片云朵的消逝,甚至是人与非人的所思所想,只要是她想知道的,多的是诚心诚意,为她奔走通传的耳目。
去年冬季,她受了妖斧扑击,伤及五脏六腑险些死去。休养期间谣言四起,人与非人都偷偷传说,她重伤难以痊愈,同时怪事横生,公子与左手香暗自联手。那时,她身躯冰冷,长发与肌肤,甚至身上的绸衣都黯淡得没有颜色。
所幸,千钧一发的险境,是她用来欺敌的手段。
如今的她,头发乌黑、脸儿娇妍,肌肤欺霜胜雪,双眸又如十六岁般灵动,跟先前时憔悴濒死的模样完全不同。
一个身穿白衣,气宇轩昂的男子,大步踏入庭院内,人还没到,喳呼就先响起,劈头就开骂:
「臭泥鳅,姑娘招你来木府已是莫大恩惠,你不但没有心存感激,竟还妄自胡乱臆测,一点礼貌都不懂。」
白衣男人每往前一步,容貌形体就稍有变化,走到素伞前时,已幻做青春貌美的女子,礼敬的盈盈一拜。
「姑娘万安。」
软软女音说道。
再回过头来,模样跟声音又变了,整个人膨大至扁平,下两角跟上两角卷成手脚,平面的脸上有鼻子有眼,还神气的哼哼。
「看,我多乖!」
信妖骄傲的说道。
太过谄媚的言行,激得黑龙嘴巴一张,喷出炙热龙焰。
轰!
龙火直袭信妖胸口,烧得他骂骂咧咧,猛吹胸口烈焰,还在地上翻滚,好不容易才把火给灭了,素白身躯添了深深浅浅的褐色焦纹。
「哇,烫烫烫烫烫!」
黑龙与信妖吵得凶,见红则恭敬上前,轻声询问: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她历经艰辛磨难,与恋慕百年的黑龙情投意合,其中少不了姑娘相助,因此态度很敬重。
水汪汪的双眸,终于离开糕饼们,抬头望着见红,眸中笑意流转,粉润润的唇未语先笑,吐出的字句清脆好听,犹如一颗颗落在地上的银铃:
「我要你们去办,关于成亲的事宜。」
她宣布道,低头啜了一小口藤花蜜,仔细尝了尝。
满架的藤花都静止不动,诚惶诚恐的等待着,有一朵藤花太过心急,想看清姑娘此时此刻的表情,猜测她是否尝得满意,所以花茎努力的弯曲再弯曲,却因弯曲得太忘情,因此断折离了花串。
亏得是花串们急急靠过去,让那朵藤花能贴附着落下,这才没有发出声音来。
所幸,藤花们的等待迎来佳音。
「真好喝。」
姑娘赞许着。
花架上的藤花,因为太过幸福,热烈的绽放,串串欣喜的紫色花藤开了又开,如帘幕般垂了好几重。落地的那朵,则是生了根、抽了茎、长了叶,转眼就长成一棵藤树,伸出卷卷的树须去拥抱花架。
垂落的层层花帘,遮掩黑龙黝暗的颧骨上,浮现的可疑暗红。
「我的婚事不需要妳插手!」他吼道。
软嫩的小手轻轻一挥,花帘一层又一层,渐次分开来,兴味盎然的粉嫩脸儿随花帘愈来愈薄,逐渐清晰显露。
「你还是这么自大,以为事事都以你为主。」
娇美小脸上有诧异,还有更多笑意,有十六岁少女的俏丽、十六岁少女的恣意,跟十六岁少女的一丁点儿坏。
「我说的,是雷刚跟我的婚事。」
她遮唇浅笑,笑声却收不住,花儿跟糕饼们也跟着颤动,随笑声抖动,花香饼香更馥郁。
「臭泥鳅,雷大马锅头跟姑娘的婚事,当然该摆在第一位!」
信妖怜悯的摇了摇头,为黑龙的愚蠢叹息。
藤花也故意凋落,淡紫色花瓣落了又落,堆叠不知多少层,没一会儿就堆得黑龙一身浓紫。他恨恨的挥手,破空排浪,将花瓣全都卷开,却仍闻得见满身都是甜腻花香。
备受奚落的黑龙,凶恶的反唇相讥:
「妳确定,他肯跟妳成亲?」
「臭泥鳅,说什么鬼话呢?」
信妖嚷嚷着,右下角紧拧,迸出纷纷深浅不一的红丝,模样衣容变得立体,变化得格外细致,一会儿竟跟姑娘相似得分不出真假。
「※ 他与我心意相通。 ※」
就连声音语气,也跟那日回应公子挑拨时一模一样。
黑龙问得太冒昧,见红挪了一步,挡在前头。
「姑娘请放心,我们这就去张罗,一定办得妥当。」
她垂落在身后,红中带着金色的长长纱衣如浪般波动,经过之处真的泛出水波,将姑娘的桌椅围绕在水泊中。
水底映出的,是砚城另一处的景致。
一棵古老的大合欢树上,无数彩蝶在树上相互勾足连须、头尾相衔,一串串垂落,五颜六色、蔚为奇观,跟水上的紫藤串相映成趣。那端的蝶串终于触及水面,一只只冉冉浮现,勾结紫藤花串。
「今年的蝴蝶已来,请您安心赏蝶。」
见红说道,为逐渐扩展的水泊让出空间,退到庭院之外。
第10章
出木府后,黑龙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脸色阴沉沉的。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没长心眼,信妖就走在他跟见红之间。他几次装作无意的走到她身旁,却又没走几步,信妖就插足在两人之间,还愈来愈贴近艳红带金的窈窕身姿。
受龙焰烧灼后,信妖的衣衫变成褐色,深浅并不同。
长袍是千年松木皮的深褐、领口是木皮苔藓的绿褐、腰带跟束发的绳是浓浓泥浆的红褐、裤子是干蜜柿的黄褐、鞋面是刚冲好烫烫茶汤的淡褐,鞋底又是跟长袍一样的深褐,搭配得很是讲究,比穿白衣更惹眼……
也更惹黑龙厌恨!
终于,他再也忍无可忍,伸手抓住信妖衣领。
「唉啊啊,臭泥鳅,你做什么啦?」
被拎起的信妖怪叫着,硬生生被粗鲁的丢到一旁。
幸亏,他反应得快。
落地时,信妖险险站好,不然一身深深浅浅的褐,都要抹上一层灰。
「走旁边去。」
黑龙冷着脸,双目蓄满炙烈妒意,恨得一口牙都快咬碎,将见红揽入怀中。
「不许再靠近她!」
见红羞得双颊酡红如醉。
爱极他此刻的坦承,她不禁停下脚步,略略在他怀中转身,将脸埋进恋人颈窝,怕让旁人瞧见她此时的娇美模样,会激得他更气恼,说不定会再度喷出龙焰,把大半砚城都烧了。
「呦,还吃醋呢。」
信妖也没恼,双手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还曾冷落她,害得她被灯笼妖烧伤,连桃花精让你喝下千年珍露,说你的爱在别人那里时,你也还嘴硬的说不知道。」桩桩件件,记得可清楚了。
黑龙深吸一口气,尚未张嘴,热烫的气息已经冒出嘴角,散出冉冉白烟。
怀中佳人却伸手,贴在他心口。
「别气。」
见红轻声说道,悄声劝慰。虽然,她没有喝藤花蜜,说出的字句却都比蜜还甜,将怒焰消融得一干二净。
「听妳的。」
黑龙牵握爱人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走,来去办那女人的婚事。」
事情愈快解决,他们就能愈快回深潭里。
信妖也跟上来,倒是听进警告,没再靠近见红,而是改走在黑龙身旁。
「这才对嘛,这可是姑娘的婚事呢,咱们务必得办得隆重风光。」
他伸出手指路,脑子里已经有主意,衣衫上浮现砚城的地图,还随着他的脚步,一再放大再放大。
「虽然,鹦鹉镇守在木府,但他妻子有孕,才没能抢去功劳。能操办这件事,实在太荣幸,千万不能搞砸。」
信妖衣衫上的图案,已可见是一条街的街景。
随着放大,渐渐能看见街道两旁的店铺,逐渐的店外招牌上的字迹、店内看店的人们,从小变大,直到清晰可见。
「砚城里,就属溢灿井旁,姜家婚轿铺最好。」
他说得头头是道,早就预料到会被派来操办这件事。
「姜家的花轿,轿围绣得好看细致,轿夫们脚步稳,锣鼓群也齐全,个个都精神抖擞,穿戴整齐美观。」
他边说边走,在前带路。
褐衣上的景象还在变动。
三人从街头往里走去,左边是卖丸散膏丹的药铺、红绿白黑各种茶的茶叶铺、绫罗绸缎的布庄、笛笙箫唢吶的乐器行等等,还有驯鹰的、锔锅碗的、做典当生意的。
褐衣上的景象,却是从街尾而来。
卖酱瓜豆腐乳的酱菜园、水菸旱菸菸丝菸叶的烟袋铺、香粉香环红白蜡烛的香蜡铺、蝴蝶金鱼蜻蜓并蒂荷花的风筝铺……
当信妖终于停下脚步时,衣衫上的景象,跟他身后的店面重叠,完全一模一样。
婚轿铺店门宽大,用喜庆的大红色装饰,挂着红灯笼、红卷帘、红伞红扇与红旗,还有一顶八人抬的华丽花轿,大红纱绸上满是细致刺绣,门口还挂着一面锣,因为被擦得一尘不染,阳光下灿灿如金。
「到了。」
信妖张开双手,一脸得意。
侧身时,衣袍匆匆显出斜后方的典当铺、锔锅碗摊、驯鹰店、风筝铺等等。然后,景象一眨眼全都消失。
没能即时得到夸赞或敬佩,他厚着扯不破的脸皮,张口就要自个儿讨,却看见黑龙抱着见红退开。
正疑惑时,女人的哭喊从店里传了出来。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倏地,信妖被从后方猛的一撞。
年轻妇人哭喊得癫狂,跑得踉踉跄跄,没看见站在门口的信妖,一妖一人砰的一声,撞得双双翻倒,滚趴在地上狼狈得很。
「唉啊啊,我的腰我的腰……」
垫底的信妖,被年轻妇人压着,褐衣褐鞋还是全染了灰。他一手扶着腰喊疼,哀怨的从下往上瞪看。
「臭泥鳅,你见色忘友,竟不提醒我!」
黑龙郑重回答:
「我从没当你是朋友。」
「死泥鳅烂泥鳅笨泥鳅,你红烧、你醋溜、你油炸、你清蒸,你明明可以先说一声的!」
信妖唉唉叫。
「那,就没有好戏看了。」
黑龙冷哼一声。
信妖气噗噗的翻身,看着哭声未停,眼泪滴个不停的年轻妇人,真想把嘴缝起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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