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坐在主位上,慵懒且带着一丝兴味,指尖轻敲着桌面,每敲一下,砚城外覆盖在雪山上的白雪就崩落一块。
山上的飞禽走兽、树精泉妖,或是樵夫猎户等等,人与非人们措手不及,无端遭遇雪崩,惶惶骇骇哀嚎求救,有的被埋在厚雪下,有的被推落陡坡,连绵十三峰的高耸雪山,裸露古老岩层。
雪崩与哀叫声未能传入木府,奴仆再度入内,献上以雪水酿造的酒,公子轻敲的指尖才停下,慢条斯理的斟酒自饮,清雅酒香飘传厅内。
左手香睁着盲眼,不用旁人指引,就转向吕登母子方向。
她伸出手来。
白里透红、掌心柔软的手,五指修长,指甲是淡淡的粉红色。
吕登原本以为,切得薄薄的鱼生,就是他见过最美的事物,但是跟左手香的手相比,竟是一天一地之差,着实逊色太多。
「过来。」
美得不可思议的手,朝他招了招。
病弱的吕登,不是因为声音,而是被手势招去。他不由自主的起身,竟然连瘸腿也不跛了,心甘情愿来到那只手前。
嫩软的指尖,触及他的衣袍,然后穿透衣衫、入肤进肉,探入他的胸腹中,轻盈的游走搜寻,强烈的幸福感迸发,几乎就要死在这远比吞吃鱼生,更剧烈千万倍的快感中。
「怎么样?」
公子问。
「这身躯中有虫群。」
左手香收回手来,语气淡淡,素净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
「虫群被你喝叱,这会儿才会静栖不动,要是离了大厅,又会再闹起来。」
想到在体内钻探游走的,竟会是虫群,吕登又惊又怕,脸色剎时惨白,泪水一滴滴落下,哭嚎着哀求:
「救我!求求妳,救救──」
他的嘴陡然闭合,连唇都消失,鼻子以下平滑无物,声音都闷在喉间,哭嚎转为抽噎,泪水落得更多。
「我妻子还在休憩,这难听的声音,不能玷污她的耳。」
公子的声音悦耳,眼中唇边都还有笑意,指尖轻轻弹了下酒杯。
陡然,虫群又动了起来!
吕登痛楚不已的颤抖,却哭喊不出声来,钻骨入肉的锥心之痛,在体内卷土重来。
想到竟是虫群肆虐,他惊骇又恐惧,湿润泪眼睁得又圆又大,感觉虫群来到眼窝后,试图将他的眼球也推出,左眼右眼轮流一鼓一陷,凸了又凹、凹了又凸。
「妳救得了他吗?」
公子问。
左手香点头。
「可以。」
壮年男人在吕登背后,抓住痛得抽搐不已病躯,让他能够直起身子,衣袍下的胸腹如双眼起伏,虫群奔涌得就要破体而出。
娇美的手伸出,再度探入其中,轻盈的探取,说也奇怪,虫儿感受到她的手,重新恢复平静。
细看被取出的那尾虫,有红色的头,头上没有双眼,却长有口,口中有很细很细的齿,两侧各有两道斜黄,下半身是鱼形。
因为有荣幸被取出,虫儿收敛凶暴气焰,在她掌心蠕蠕而动,温驯而乖巧,不敢有半点放肆。
「这是鲈鱼变成的虫。」
她淡淡说着,把虫放进奴仆拿来的瓷盆里,虫儿落进盆中,仍不躁不乱,晕陶陶的还在回味着,柔软掌心的温度与触感。
「水族流经四方街时没有防备,却被你生食,受活时凌迟之痛,就不肯彻底死去,化为鱼虫在你体内栖息。」
左手香再度探手,又取出一条虫来。
同样是红头无眼、有口、细齿,下半身是鱼,却跟前一只有些微差异,体色偏银灰。
「这是鲫鱼。」
她说道,将蠕蠕献欢的虫,也放进瓷盆里。
「鱼儿们聚集多了,才一起发作。你吃了多少鱼?」
吕登无口可说。
即使有口能言,他也回答不出来。
吃下肚的鱼太多太多,实在计算不出来。
他用舌牙从外吃着鲈、鲫、鲤、鲢、鳗、鱤、鲶、鳝等等,细细咀嚼感受不同口感与滋味。他虽体积大于鱼,鱼却数量大于他,冤死的鱼儿累积多了,就一同用细齿,从内吃着他,品尝他的心肝脾肺肾、骨血肉髓脑,一口口把他吃得痛不欲生,处处洞洞空空。
焦急的吕母边流泪,边用牙咬着手,咬得指间出血,此时才敢出口,抱存着仅有的希望,怯怯恳求道:
「这该怎么治?」
「回去后,用人言二两,煮好后分做两碗喝下就行了。」
左手香说道,一旁的壮年男子立刻走来,极有默契的搀扶她起身,力道恰到好处,将她当成心爱的易碎瓷器,怕多一分力道都会碰坏她。
公子却开口了:
「等等。」
他被挑起兴趣,原本急着赶人,如今却不放人了。
「他们未必知道人言是何物,何不把药煮好送来,让他就在这里喝。」
公子指尖一划,吕登下半张脸裂开个洞,被封起的嘴巴终于恢复。
左手香顿了顿,盲眼转向公子,知道他的意图,于是再度又坐下。
半晌之后,一位青衣少女进入大厅,捧来一个盘子,盘中两碗煮好的汤药,正热腾腾的冒着气,颜色有淡淡的红。少女走动时,姿态如风摆柳,优雅好看。
「回禀公子,砒霜煮好了。」
「砒、砒霜?」
吕登吓得险些摔倒。
「不是人言吗?」
「人言就是砒霜。」
公子好言好语的说道。
因人言可畏,作用只有砒霜剧毒堪能比拟,于是就将砒霜称为人言。
「快趁热喝了,才能解你体内的鱼虫之害。」
公子指尖一扬,惊骇的吕母变成石像。
「想好了,要喝还是不喝,都得看你自己。」
吕登颤抖得比鱼虫闹腾时更厉害。
都知道砒霜是剧毒,只要沾一丁点儿就会死,人与非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必须喝下肚去,而且还是足足二两!
思来想去,他求的是活命,药方又是左手香开的,无法再受鱼虫啃啮之苦,他咬牙捧起一碗,急急凑到嘴边,狠下心来咕噜噜的喝下肚去。
药虽烫,但却不苦,没半点滋味。
「很好。」
公子说道,身躯微微前倾,亲和的劝说:
「再喝。」
吕登的双手,要再去捧第二碗砒霜,但第一碗的药性已经发作,五脏六腑都剧痛翻搅,如利刃在体内戳戮。他痛得满身冒汗,倒地胡乱滚动,分辨不出剧毒入腹跟鱼虫钻体,哪样更痛些。
「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公子殷勤提醒。
「你说,还要不要喝?」
他骇然摇头。
「真、真不能再喝了……」
难以想像,喝下第二碗后又会痛得多厉害。
公子挑眉,抿唇浅笑。
「这人对鱼狠,对自己却不够狠。」
他看向左手香,早已预料有这状况。
「看,要是刚刚就让他回去,怕是连第一碗也不敢喝,白费妳先前为他一番诊治。」不知怎么的,剧痛稍缓,但喉间却奇痒无比,吕登翻过身去,脸下竟就搁着装了两条鱼虫的瓷盆,他喉间鼓了鼓,骤然间再也忍不住,抓住瓷盆就开始哇啦哇啦大吐特吐起来,吐出的都是红头鱼虫。
鱼虫吃下砒霜,中了剧毒而死,被吕登一口口吐出来。
直到无虫可吐时,他软趴在瓷盆旁,口角都是带着酸味的胃液。
「吐了真不少。」
公子啧啧有声。
「看来有三升多呢!」
虚软的吕登,勉强抬头叩恩:
「感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庆幸不已,只觉得体内通畅,再无鱼虫壅堵,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救你的是左手香。」
公子偏头。
吕登再要缓气开口,左手香却先说道:
「不用谢我。」
她语音淡漠。
「我开了二两人言,是算好你体内鱼虫数量,你却只喝了一碗,鱼虫不能尽除。所以,你这病,五年后还会再发作。」
左手香站起身来,被壮年男人搀扶着,一步步离开大厅。
吕母恢复人身后,瞧见儿子被奴仆扶起来,虽然脸色苍白、手脚发软,但是没再喊疼喊痛,还以为公子庇护,儿子喝了砒霜不但没死,还治愈鱼虫之害,连连千恩万谢。
有个丫鬟走进大厅,告诉公子,夫人已经睡醒,正要往大厅来。
不用公子示意,奴仆领着吕登母子二人,走出大厅去,沿着迂回廊径,再穿过栋栋重楼,直到出了木府。
第9章
吕登说到这里就停了。
孩子顽皮,但却也聪明,讶异的问道:
「大叔,五年的时间到了?」
吕登叹了口气,点点头。
「是啊。」
最近这一旬,他感觉到体内有动静,那感觉让他胆寒的熟悉,知道是鱼虫又要卷土重来。他好不容易养好的五脏六腑,又要遭到鱼虫啃食。
即使这五年来,别说是鲜鱼,只要是水族,他碰都不敢再碰。但是,先前吃都吃了,鱼虫们怀恨未死,拚着就是要一口胃、一口肝胆;一口心、一口肚肠,用细齿把他吃尽。
「那您就再去木府啊,」
小孩出着主意,也跟着焦急。
「姑娘最好了,所以解了黑龙的封印。我娘总说,只要去求姑娘,没有事情不能解决的。」
吕登只是看了看孩子,重重再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转身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五年间父母都去世,虽然兄嫂仍在世,但是鱼虫之病会复发的事,他没有再告诉家人。
历经磨难,他不再任性,也懂得为家人着想,自己的心事自己藏着,直到今天才说给一个陌生孩子听。
那孩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当年救他的是左手香。
但是,公子化魔,引进外来的人与非人,意图杀害姑娘取而代之。虽然姑娘得胜,木府有鹦鹉镇守,黑龙潭还迎来另一位龙神,但左手香却魔化叛离,早已离开木府,眼下不知所踪。
这五年来,他不曾回想过,在瓷盘中盛开如花的鱼生,连食欲都消减,吃什么都无所谓。
但是,那双白里透红、掌心柔软,五指修长,指甲是淡淡粉红色的手,却让他时常想念得辗转难眠。那手曾探入他胸腹,进到无人进过的深处,每每回想起来,那份亲密都让他心口发烫。
就算不为治鱼虫之病,能够再见一次那双手,该有多好啊。
独自坐在屋中的他,心中正在这么想着,窗外还晴空朗朗,屋内突然暗了下来,光明被摒除在外,原来的光线被黑暗吞食,渐渐的变得比无星无月的夜还黑。
吕登在黑暗中惶恐不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摸索着去开门或开窗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是我。」
他陡然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难言的欣喜。
他记得那声音。
他更记得那声音的主人,有一双美丽无瑕的手,曾经探入他胸腹,让他从此深深爱慕,不论再美的女子都无法动摇他的深情。
黑暗变得立体,起先是一根根长发,而后是浓浓墨绿的衣衫,衣衫下的纤瘦身躯,清冷的容颜,苍白中带着一丝青,最后才是白里透红、掌心柔软、五指修长,透着淡淡光芒的双手。
叛离木府后,不知隐藏到哪里去的左手香,竟不请自来,出现在他家中。
吕登扑通一声跪下来,心跳得很是激烈。
「你的鱼虫之病又复发了。」
左手香的声音,仍是那么冷淡,跟她的神情一样清冷,双眼已经能够看见。
「你的病,只有我能治。但是,要我治病,你得付出代价。」
「不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他激动的说着,想的不是能免去鱼虫啃噬的痛,而是想到那双手即将再度深深探入他,就期待得颈毛直竖,全身轻轻颤抖。
左手香回应道:
「好。」
语声一起,吕登就不自主的站起,双脚都离了地,身躯飘往左手香的方向,直到来到那双手前才停住。他双手敞开,露出平坦的衣袍。
散发着淡淡光芒,指尖如樱花般粉嫩的双手,一起穿过他的衣袍、他的肌肤,入到他的肉中,穿过骨骼来到他的胸腹,剧烈的快感,随着双手深入愈来愈强烈。
他近乎失神,却又清楚感受到,那双手在五脏六腑间剥弄,有时轻得如抚摸,有时重得如撕裂,不论轻重都让他销魂蚀骨。
公子、奴仆跟当年搀扶左手香的男人都不在场,此时此地,只有他跟那双手在黑暗中独处。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当那双手抽离时,快感瞬间消失。他落到地上,无力的、欢愉的、虚软的喘息,汗水湿透衣袍鞋袜。
白皙美丽的双手,满是蠕动的鱼虫。因为还没长出细齿,所以都比他五年前吐出的小许多。左手香指尖收握,鱼虫们就缩得更小,当樱色的指尖触及掌心,鱼虫们已经收缩得近乎看不清。
然后,她张开双手。
两个黑红色的点,被四周黑暗吸纳。
「当初,我以人言为药医治你。」
她俯下身来,墨绿色的长发触及吕登,比上好的丝绸更柔更软,随着她俯靠得愈低,长发就将他笼罩得愈多。
「如今,我要你就以人言回报。」
当清冷的容颜靠在他耳边时,长发已将他们圈绕在一起。
吕登幸福得几乎要哭出声。
尽管,那双手的主人,已是可怖的魔,但爱慕太浓烈,无论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
「我要你,为了我去说……」
清冷的声音靠得那么近,说着只有他能听见的话语。
黑暗中,他聆听言语,身躯衣袍也渐渐变黑,逐渐连双眼的眼白也被黑浸染,体内没有了鱼虫,却有黑暗栖息。
砒霜也无法治愈他。
他将比砒霜更毒烈、更致命。
参 新娘
夏季阳光暖热,杜鹃遍地花开时,一男一女从城北走来。
男人穿着黑袍,女人则是一袭艳红中带金的纱衣,在身后披垂了几尺长。
他们从高大的古栗树下、翠荫蔽空的深潭走出,刚出水时,衣衫还濡湿着,但一踏上岸水滴就落回潭中,不敢再浸润他们的发肤衣角。
两人走得很慢,经过每丛杜鹃都会驻足。
女子美丽双眸落在花上,仔细搜寻比较,男人看的都是她,俊朗的眉眼带着不耐,却也没有催促,陪她逐一细看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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