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大胆的女孩,尾随他的踪迹,想看看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每回总是跟着跟着,就失去他的身影。男人的来处与去处,都成了个谜团。
男人走的路径格外诡谲,旁人寻不见、找不着,他却熟门熟路,来到砚城里的饕客们口耳相传,菜肴可口非凡的客栈。
还不到晌午时分,客栈里已经有八成满,饕客们顾不得仪态,吃得满桌满身的浓酱碎肉,努力的咀嚼再咀嚼,吞下更多的菜肴。
男人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撩袍在空桌旁落坐,跟四周的饕客相比,他显得格外不同。
一来,他举止斯文,举手投足好整以暇。
二来,他很瘦。
其实,他身形合宜,但跟一群肥胖的男人同处一室,他就显得瘦了。
看见他登门,老妇人脸色一沈,跟丈夫使了个眼色,薄皱的脸皮才堆满笑,赶紧凑到桌边来招呼。
“客人,您又来了。”
男人挑眉。
“怎么,妳开客栈还不许人来?”
“不不不,我日盼夜盼,就怕您不来呢。”她笑得更用力,脸皮几乎要裂开。
“别担心,我每日都来。”男人也不戳穿老妇人的谎言,持扇挥了挥。“今日有什么好菜,都端上桌来,别怕本公子没银两。”
老妇人咬紧嘴里剩下的几颗牙,勉强维持笑容,直到走回厨房,脸色才陡然阴沈,浑浊的双眼隔着半个大厅,狠狠的瞪着俊逸的男人。
“那家伙怎么又来了?”老头子刚踏进厨房,就气呼呼的咒骂。
“来就来了,他有银两付帐,能赶他走吗?”开店赶客,肯定有人会起疑。
“问题是,这人不论吃多少,身上都不长肉,偏偏吃得又比别人多,白白浪费咱们的菜。”他边舀菜边抱怨,愤恨难平。“我看,不如早点下手,肉虽然没有多少,那副骨头至少能拿来熬汤。”
夫妇商议妥当,又开始忙着端菜送酒,把客人们一个个伺候得心满意足。眼看客人们愈吃愈胖,两张皱巴巴的老脸,就笑得看不见眼,只剩两条亮晶晶的细缝。
唯独,替那斯文男人上菜时,嘴角总藏着一丝的不情愿。
客人们吃饱后捧着肚皮,打着嗝、剔着牙离去,那男人却慢条斯理的吃了一盘又一盘、一锅又一锅,菜肴就像倒进无底洞,不论吃下多少,贵气衣衫下的肚腹始终扁平。
可恨的是,他餐餐如此,吃得最多,再不动手,客栈迟早被吃得倒闭。
送走最后一个肥满的客人后,夫妇二人凭着多年默契,各自有了动作。老妇人端酒上桌,老头子则是回到厨房,把屠刀藏在腰后,悄无声息的接近,预备横刀一抹,划断那细细的颈项。
“客人,吃得好吗?”老妇人假装殷勤的问。
斯文男人搁下筷子,餐桌跟衣衫没有半点污渍,俊容上笑容可掬。
“当然好。”他举起黑檀镶金扇,轻敲桌面。“贵店的菜肴非常可口,请问用的是什么材料,又有什么秘诀?”
“说不上秘诀,就是新鲜罢了。”老妇人诡秘的一笑,把桌上的酒杯添满。“这是本店招待的陈年好酒,公子一边喝,我一边说明用料。”
男人也不迟疑,举起酒杯,仰头就要喝下。
趁次良机,寒光一闪,屠刀已经划下,蓦地割开男人颈项,光洁的颈部横开一道口子,男人的头往后倾倒,双眼倒翻,直直望着凶手。
从断颈流出的,不是鲜艳的血泉,而是刚喝下的酒。
“呵呵,不是说要招待我吗?这么急就要讨回去了?”男人后倾的嘴里说着,颈间的口子还发出笑声。
老妇人恢复得快,嘶声大喊:
“还不快再补几刀!”
垂落的屠刀再度举起。
男人面带微笑,手中的扇子往桌上连敲三下。瞬间,镶在黑檀扇骨上的金丝喷涌而出,萦绕得满屋金光炫目,转眼收束成笼,将老夫妇囚禁在金丝笼中。
柔韧的金丝收紧,一根根陷入肌肤,束得老夫妇无法动弹。至于锋利的屠刀,则是被金丝绞断,成了一块块碎铁,叮叮当当在地上。
断颈的男人,扶起后倾的脑袋,伸手往颈间一抹,伤口转眼消失无踪。
“连龙火都奈何不了我,只凭一把破刀竟想杀我?”他扶正脑袋,不以为然的翘起脚,再拂顺衣衫,才懒洋洋的说道:
“你们是哪来的妖怪,给我从实招来。”
老夫妇困在金丝笼里,紧闭着扁薄的唇,一声都不吭。
“不说是吧?”
黑檀扇再度轻敲三下,金丝收束得更紧,入肉入骨却也不见血,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夫妇二人身上落下。
“这可是姑娘交给我的扇子,金丝能随意收束,不论是人,或是非人,要是不乖乖听从,最后都会被束得粉身碎骨。”他把玩着黑檀扇。
齐田的小妾,到木府求说明这件异事,求姑娘查明。养伤中的姑娘,给了信妖这把扇子,信妖这才化身翩翩美男子,来到这间新开不久的客栈。
客栈里的菜肴,它表面上是吃下肚了,回到木府就吐出来,缺皮缺骨的肉块全都暂先封存,等姑娘伤好再处置。
从夫妇身上掉落的石块愈来愈多,慢慢堆积成一小堆。信妖俯身,拿起一小块,在指尖揉成粉末。
“原来,你们是盐妖。”难怪,如此擅长烹煮。
被勒得愈来愈小的老头子,终于忍受不住,呻吟着出声,声音就像沙砾摩擦般粗糙。
“我们是远山的万年盐块,前不久被震下山来,跟着妖魔们进了砚城。”老头子艰难的说着,盐粉持续洒落。
“老头子,不能说!”
“不说咱们就完了!”
“一旦说了,让那人知道,也是死路一条。”老妇人嘶喊。
“我就是要说!”老头子耐不得酷刑,只求不要在此时粉身碎骨。“有人要我们先静待不动,等时候一到,就能分食世上最滋补之物。”
信妖仔细听着,随后才又问。
“跟你们接触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最是关键。
会是公子?
还是其他外来的妖魔?
或者,是藏身在砚城中,长期按兵不动,别有所图的人或非人?
老头子张开嘴,正要说出答案,身旁的老妇人却先张嘴,往丈夫的身上猛咬,力道之大竟咬崩了一边的肩膀。
“臭婆娘,妳敢咬我!”老头子怒火中烧,也张口咬回去,咬碎妻子半边的脑袋。
坚硬的盐块喀嚓喀嚓的崩落,信妖来不及阻止,盐妖夫妇已经互咬得崩碎,其余没有崩下的也裂痕处处。愈是坚硬,崩裂得愈快。
转眼之间,盐妖夫妇化为满地碎石。
金丝收束无物,再度镶回黑檀扇骨,偌大的客栈只剩没能问出答案的信妖,沮丧的用脚猛踩盐块。
那天。
那时。
城里一些突然肥胖起来的人,包括齐田在内,突然象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缩扁下去,当家人上前探看时,发现只剩一张人皮,内里早就空空如也。
妻子很难过,小妾也回来,两人痛哭,把齐田那张皮,找个偏僻角落埋了。
第五章 、见红
起初,那声音很小,在夜时响起。
月光皎洁,洒落室内,疑为地上霜。
“夫人,您还不休憩吗?”丫鬟睏倦,揉着眼儿来问,打起精神掌灯。
“我听见声音。”那声音忽隐忽现,融在风里,听得不真切。
“大概是外头的报更人。”丫鬟掩着嘴,欲醒还梦。
“不,那声音是屋子里的,在南厢的角落。”
是谁在那里?发出令我难眠的声响,一阵又一阵、一声又一声。
“大概是鼠儿,或是外头来的野猫。”
“不,那是人的声音。”总隐约听到,叹息轻吟,陌生里交杂着熟悉。
丫鬟叹息,有些不耐,吹熄烛火。“夫人,夜深了,屋内的人都已入睡。您大概是梦迷糊了。”她翻身,重回梦寐。
“是吗?”我自言自语。
风里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没有止息。
夜更深,月光更淡。
是吗?
是我梦迷糊了吗?
第二天黄昏,几个仆人前来,在门上加了一层锁。
“为什么要上锁?”我看着锁,困惑不解。
这东西好奇怪,铁制铜铸,繁复笨重,人们拿它搁在门上,是想关住什么?
“是防盗贼的,最近城里有不少人家都遭宵小光顾。”那人说道,低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
“可否派人去南厢看看?那里总传来怪声。”
“夫人,那里闲置着,没人的。”
“但是我听见——”
“夫人,您听错了。”
我是不是看见,他嘴角扬起不耐的弧度?
是我多心吗?或是我给人添了麻烦?难道,都没有人听见,那声音夜夜都来,在宅院里回荡。
众人的眸子,总有意无意的回避,在某些时候,投来厌烦的眼神。我惧怕宅院深处的声音,更怕那些人的目光。
我躲进被中,瑟缩颤抖,不愿听不愿听……
天亮后,那声音熄去,宅院里开始有人走动。丫鬟伺候梳洗,送来吃食。
“夫人,请用膳。”
“我不吃。”
“夫人……”她皱眉。可是埋怨我给她添麻烦?
“老爷人呢?”
“老爷买璞石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据说前阵子大雨,路上泥泞得无法行走。”
“但是,已经两旬过去了,道路总该干了。”
“老爷的事,我们下人不知道。”她垂头敛眉。我看不见她的眼。
“派个人去,去找他回来,我要见他。”
丫鬟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还有,南厢那里的声音——”
当啷一声,她摔下手中瓷盘,怒气冲冲的回头。
“那里没有声音!”
“但是,我听见……”
不理会我,她一扭头,走了。
我又给人添麻烦了?真的是我疯狂了?那些声音,都是幻觉?
不,不!不是幻觉。明明,那儿就有声音!
舍下红绣鞋,我赤着双足,从房内飞奔而出,想前去南厢一探究竟,非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声音让我彻夜难眠。
“夫人。”仆人匆忙上前,想拦。
“让开。”
“夫人。”又一个人奔了过来,面色焦急,还有着不耐。
丫鬟、长工、奴仆,全都一拥而上,把我团团围住。这宅院里的所有人都阻拦在我面前,不让我踏入南厢半步。
他们扯住我的红衣,死命扯着,坚决不肯放。
“让我过去。”
“夫人,那儿没人的。”
红衣撕裂,丝罗散乱,连发簪都落了地,黑发散乱,四周看得不真切。他们扯住我,往房里拖行。无数无数的手,死命的、坚决的、无情的、不耐的扯住我……
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要骗我?那里分明就有声音。
求求你们,让我过去、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我听见那儿有声音。”
“您听错了。”
他们围住我,眼神不耐,表情厌恶。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怕。
“来啊,把夫人送回房里。”
有人扛起我,动作粗鲁,将我推回房内。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阻隔了日光,房内变得幽暗,彷彿千年难开的古墓。窗外人影幢幢,无数只眼望着我,有纷纷的耳语声。男人的咒骂,女人的讪笑。
“锁上,快锁上。”
“别让她再出来。”
“记得,仔细的锁牢。”
铁鍊的声音,在门上绕了一层又一层,锁紧锁死。
“嗟,就是会添麻烦!”
末了,还重踹房门,这才离去。
终于明白,那些锁不是防盗贼,而是为了锁住我。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们把我当成外人,处处提防着。夫人,只是一个空虚的头衔。
你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拥抱我,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恶梦,只是我多心?
你怎么还不回来?
窗外月色,朦胧。
一时恍惚,几乎要怀疑,是否真有枚月儿悬在那儿。
月光被门锁阻拦,照不进屋里。我每哀求嘶喊一次,门上的锁就增加一重,锁了一层又一层。
我独坐在无尽的黑暗中,觉得冷。枕畔无人,被褥是凉的,凉得像崑仑山上,幽暗洞穴里的墨玉床,我在那张床上睡过数百个冬季,那时我蜷曲着,寂寞得天荒地老。
我追随你,以为可以不再寂寞。但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的寂寞成了疾,病入膏肓,无法痊愈?
你还记得承诺吗?可还记得,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
我没离开过崑仑山、没离开过这片荒漠。
随我走,我带妳去看海。
悠悠的,想起前尘。
崑仑山下,和阗的溪水旁,你是远赴西北荒漠寻找璞石的玉匠,我是崑仑山上的住客,居住了千年之久。
明明该心如止水,却禁不起你的一眼,我陷入迷恋的流沙。荒漠的月光下,你召唤我去,用酒哺喂我,以炙热的体温熨烫我的冰凉,你的目光让我觉得热。
每年春季,我在春光中褪下旧年衣衫。今夜春光瀰漫,我的衣裳穿不住,红色的丝裳,在你手中褪了。
“妳的肌理凉润,像玉。”你着迷的、眷恋的说道,十指在我周身,四处挑燃。
我活了千百岁,却不曾学过这种纯粹的欢愉。我的生疏、你的熟练,谁人知道我其实比你年长那么多?
在你的起伏下颤抖,用我初初学会的人类姿态,紧紧的绞住你、抱住你。不识得此种欢愉,千百岁月都是白费。
温暖的肌肤、柔软的肌理,你热烫的触摸,熨烫我的身子,让我血暖了。
我无法餍足,一阵迷乱,咬上你的肩头,抵死缠绵……
荒漠的月光,皎洁。
“妳穿红衣,好美。”你的手伸来,理着我汗湿的发。
我浅笑,仍卧在你的胸膛上。你不知道,这是天生的皮相,上苍给的颜色,没得拣的。
“告诉我,妳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替妳取个名字。”
我抬头望着你,有些怕。
知不知道,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
“珊瑚。以后,就唤妳珊瑚。”
“那是什么?”初次听见这两字,只觉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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