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金山银山,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浪费。
齐家虽然有些积蓄,但这流水般的挥霍,才十多年光景,齐家不但收了生意,门前冷落车马稀,整个家也破败,仆人走得一个不剩,田掌柜生了重病,也舍不得看医生,用最后一点财产,替儿子娶了一个妻、一个妾,才安心死去。
寻常人家只娶妻,除非富贵豪门,元配多年肚子没动静,为了传宗接代才会勉为其难纳妾。
齐掌柜连死前,都担忧后继无人,宁可病死,也要花钱替儿子娶进妻妾,就盼着往后齐家能够人丁兴旺。
只是,父亲过世后,齐田非但不思振作,还当自己是公子哥儿。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就在砚城里转悠,到父亲的故交家里,肆无忌惮的要吃要喝,不但吃了主人的食物,连衣裳也穿回家,日日吃饱喝足、光鲜亮丽。
渐渐的,众人从容忍,变得敷衍,他也不知客气,吃喝要是有一样不如意,就大肆咒骂,踢翻椅子、推翻帐台,闹得别人也不能做生意。
家里的一妻一妾,都是娴淑的妇人,虽然生活刻苦,但也不曾抱怨,但是丈夫在外头的行径,总让她们羞得抬不起头来,偶尔鼓起勇气,劝丈夫收敛一些,但丈夫根本不听,还骂她们多管闲事。
日子久了,砚城里的人们远远看见他走来,就忙着关门闭户,任凭他在外头如何叫嚣,硬是不放他入门,最后他只得悻悻然离去。
知道这招有效,困扰的商户有志一同,都用这方法对付。
说也奇怪,城里没得吃喝,齐田还是能吃饱喝足,回家时连连打着饱嗝,油光满面的模样,跟妻妾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材形成强烈对比。
妻子决定找一天,在丈夫出门之后,远远的跟在后头察看。只见沿路人人回避、家家关门,丈夫却一派轻松,彷彿要去赴宴似得,满脸春风得意。
就这么一路走,走到城外的墓地。
墓地里有新有旧,旧的无人奉祀,坟前连一柱香都没有。新的倒是三牲素果样样不缺,祭品比一般家宴更丰盛。
只见齐田坐到新坟前,连筷子也懒得用,动手撕下一只肥得流油的鸡腿,往嘴里塞去,愉悦的大口咀嚼,慢条斯理的把祭品吃完。然后,再往另一座新坟走去,熟练的挽起袖子,贪婪的大吃大喝。
妻子回到家中,把事情说了一遍,妻妾二人为了丈夫的寡廉鲜耻,抱头哭得好伤心。
浑然不觉的齐田,吃饱回到家里,又是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以为自个儿的行径,谁都不知道,还暗暗得意,吃饱喝足还不用看别人脸色,他实在太聪明,才能想出这个法子。
但是,这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有一日清晨,齐田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屋外喧哗叫骂。
“姓齐的,给我滚出来!”
“在我家里闹就算了,竟闹到我家坟上去了。”
“可不是嘛,我爹、我娘、我爷爷、太爷爷,都哭着来托梦,说祭品都被这家伙吃了,他们饿得都快飘了。”
“还说呢,他吃完就把鸡骨乱扔,引来野狼,把我家祖坟刨了,连累我祖宗们被啃得支离破碎。”
门外众人愈骂愈凶,个个义愤填膺,还有人猛踹木门,薄薄的木门晃动不已,几乎要被一脚踹穿。
“别当缩头乌龟,出来说清楚!”王掌柜喊着。
连好脾气的林夫子,也气得满面通红。
“你、你出来跟我家先人们赔罪——”话说到一半,一口气喘不过来,林夫子软瘫在地上,大伙儿见状连忙去搀扶。
怕林夫子气坏身子,众人改怒为忧,顾不得跟齐田算帐,急急拦住经过的牛车,让脸色发青、胡须发白的老人家躺在车上,一路往医馆送去。
躲在门后的齐田,瞧见人们离去,松了一大口气,丝毫不知道该要反省,躺回床铺上就呼呼大睡。
白昼里有人挡道,没关系。
齐田决定,夜深人静再出门。
睡了一个饱觉后,他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穿衣穿鞋,才刚踏出门,一阵石雨就轰隆隆落下,不但打得他全身发痛,其中一颗还把他额头打肿了,逼得他迅速退回门内。
大颗小颗的石头,全都认定他当目标,一颗颗朝屋里扔。
就算关上门,石头打在门上、窗上,发出的噪音也让人发颤。哭着睡着的妻妾,被吵醒之后,都坐在床上不敢动。
“别坐着,快去瞧瞧,是谁在作乱。”他不敢去看,却要妻子去瞧。
妻子鼓足勇气,偷偷挪到窗边。说也奇怪,她一靠到窗前,轰隆隆的石雨就停了,透过窗户缝隙看去,只见昏暗夜色中,一个个穿着寿衣的鬼,身旁带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鬼气冲天的等在外头。
“瞧见是谁了吗?”齐田匆匆的问。
“是、是——”妻子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小声的回答:“是那些鬼。”
“什么鬼?”
“被你吃了祭品的那些鬼。”
齐田皱着眉头,靠上前想看仔细些,大颗小颗的石头又打来。他连忙退回来,指挥小妾上前,石雨果然又停了。
“去问问它们,到底想怎么样。”
小妾无奈的隔着窗子,感受森森鬼气,害怕的重复丈夫的问题。回应她的是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惊骇得她秀发根根竖起。
“它们说,看着公公的面子上,往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再有下回,就要把你抓去当祭品。”她边抖边说,看见公公的鬼影,对着所有的鬼弯腰赔礼,一张鬼脸都丢光了。
齐田心里有气,重重踢了桌子一脚,把桌子踢得翻倒。
“不去就不去,告诉那些鬼,我还不希罕呢!”他用气愤掩饰恐惧,一手抓起棉被,缩到墙角去,把烂摊子留给当鬼的爹收拾。
屋外的鬼闹了一夜,到天色蒙蒙亮时,才飘回坟地,各寻各坟,躺回棺材里头睡觉,还嘱咐纸扎的童男童女,注意齐田还敢不敢来偷吃祭品。
好在,被人被鬼警告后,齐田不敢造次,总算安分下来。
齐田的妻妾,原本指望丈夫戒除恶习后,能够奋发图强,就算不做大生意,也去找个工作,让家里能温饱些。
可是,齐田从小娇生惯养,只懂吃喝玩乐,不论哪样工作都做不惯,当门房嫌站着腿酸、当替人写信的嫌坐着腰酸、当店小二嫌话说多了嘴酸,嫌来嫌去最后还是回家,躺在床上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嫌弃家里饭菜寒酸,宁可饿着不吃。
妻妾担忧不已,就怕他活活饿死,某日清晨却来了一张大红色的帖子,齐田一看之下乐不可支,换上最好的衣裳,也没说要去哪里,径自出门去了。
直到晚上他才回来,吃得嘴角油油,衣襟前、衣袖上也沾了酒渍,神情显得无限满足,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吃得尽兴,走到床边就软倒,鼾声响得隔墙都能听见。
妻妾提心吊胆,怕他积习难改,又去吃坟上的祭品。但是,这回没有人,也没有鬼登门叫骂,甚至没有半个人来抱怨。
虽然,不知道丈夫是到哪里受到招待,但是两人一日比一日担心。
因为,齐田一日比一日胖了。
即使是短短半天,她们也看得出,回家的齐田,比出门时胖。才一阵子的光景,齐田已经胖得下巴肉直抖,五官被肥肉挤得难以辨认,胖大的肚子躺在床上,象是一座小山,连手指都胖得象是灌了太多肉的腊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透明,肥得险些就要滴油。
家里的床铺都让齐田一个人占了,日复一日,他愈来愈胖。
眼看丈夫再胖下去,屋子里就连站的地都没有了,小妾决定学习妻子,偷偷跟踪丈夫,看看他是去哪里,又是吃了些什么。
那日白昼出门,她远远跟在后头,发现砚城里的人们,见到丈夫也不关门了,全用诧异的神情,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才在后头交头接耳,露出不解的表情。
小妾跟着齐田的脚步,穿过大街、走过小巷,途中几次经过狭小得连她当差点挤不过的缝隙,胖大的丈夫却轻易就穿过。不知走了多久,连她都累得想放弃,一手搁在墙上,低头直喘气,却听见前头一声叫喊。
“唉啊,齐爷,您怎么这会儿才来啊,饭菜都快凉了。”
抬头一看,出声招呼的是个满脸笑意的老妇人,背后有着一栋三层的华丽酒楼,从桌椅到灯笼都是簇新的,食物的香味一阵阵飘出,惹得人肚子里馋虫咕咕作响。
至于齐田则是嘴巴半张,流了一地口水,走向酒楼时还差点滑倒。
“今天要上的是什么酒菜?”他迫不及待的问,熟悉的坐在一个位子上,双眼贪婪的看着满桌好菜。
“您别急,先吃前菜,主菜还在炉上炖着呢!”老妇人热络的招呼,脸上皱纹很深,简直象是腌渍多年的梅干。“放心,好酒好菜,吃喝管饱。”她笑瞇瞇的看着齐田。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的话前半段清楚,后半段就因为塞进一只油炸云雀,变得模糊不清。云雀炸得皮酥肉嫩,对头一咬就是满口浓浆。
“齐爷您肯光临,是咱店的荣幸。”老妇人笑得眉开眼笑,亲自斟上满满的酒。“要不是齐掌柜当年对我们夫妻有大恩,这间客栈哪里开得起来?可惜齐掌柜过世了,如今招待齐爷酒菜,只是举手之劳,日日都欢迎您来。”
“好说好说。”齐田扫光桌上的菜,整个人又胖了一圈。他想拿袖子擦嘴,但人变胖后,衣衫都短了,索性直接用手擦。“要不是妳店里酒菜滋味好,我还不想过来。”被人一捧,他架子也端高了。
“是是是。”老妇人连连点头,丝毫不以为杵,态度反倒更殷勤。
一个跟老妇人更老的男人,端着一锅滚烫的石锅上桌,纵然石锅热得直冒烟,他却空手就能端起,彷彿感觉不到热烫,脸上也挂着笑。
“齐爷,主菜来了。”他坐在齐田另一边,老得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薄皮几乎要裂开。
小妾从远方看去,只见丈夫双眼发光,像野狼见了绵羊,双手顾不得烫,从石锅里抓出一块肉,立刻埋头大嚼,吃得啧啧有声,因为嘴里塞满食物,他连称赞的时间的都没有。
那锅食物不知是什么,只见齐田吃得不顾仪态,吃肉还不够,连骨头都咬开,吸吮里头的骨髓,非要吃得一干二净,才又去吃下一块。
诡异的是原本就肥胖的齐田,每吃一口就愈胖一分,小妾骇然的觑着,丈夫像吹了气的皮球,肥满得油滋滋。他探出舌来,珍惜的舔吮十指,直到双手干净得象是刚刚清洗过。
只是,当他要收回舌头时,却赫然发现,吮尽美味的舌,已经肥肿得收不回嘴里。
胖大的舌鼓胀,塞住咽喉,他无法呼吸,双眼惊慌的乱转,挣扎搭发出声音。
“噫——噫——”
先前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齐田是贵客的老夫妇,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非但没有救助,反倒还笑瞇瞇的。
终于,肥胖的齐田轰然倒下,双眼翻白。
“快,趁着新鲜,赶紧拖到后院处理。”老妇人说道,不顾满地杯盘狼藉,伸出枯瘦的手拖着昏死的齐田,一路往客栈后头走去,轻松得象是拎着一把青葱。老头子则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浑身颤抖的小妾,担忧昏死的丈夫,即使双腿发软,也蹑手蹑脚的跟上,小心的不发出任何声音。
后院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肥胖的齐田脚踝用麻绳捆住,倒吊在铁勾上。老头子手握屠刀,利落的朝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颈子一划。
哗啦!
鲜血瞬间涌出,流入下头预备好的大铁盆里。断气的齐田,脸上象是蒙了一层艳红滑腻的丝绸。
接着,刀锋垂直划下,割开层层肥肉,干瘦的老头子几乎要埋进齐田的肚腹。热腾腾的五脏六腑,噗通噗通的落进血盆里。
“这家伙还真肥。”老头子咕哝着。
“养了这么些时日,能不肥吗?”一旁的老妇人,已经在煮着热水,等着要汆烫去腥。“肥才好,油多肉多,咱们正好做生意。”
老头子动作熟练自如,皮肉与筋骨剥离的声音,自有一番音律。一会儿之后,只见筋归筋、骨归骨,粉红的瘦肉、白润的肥肉各自成堆,铁勾上只剩一层薄皮,连一丁点余肉都没有。
收起屠刀后,他端起偌大铁盆,忍不住伸出长长的舌,在铁盆上盘桓,馋得直吞口水。
倏地,偌大的锅铲往他后脑重敲。
“别打那些内脏的主意,快拿去收好,少一块都不行。”老妇人厉声警告,双眼凸了出来,盯着丈夫嘟嘟嚷嚷的把铁盆割到角落,用竹编的席子盖好,确认一盆子内脏能保持透气,又不受蚊蝇骚扰。
小妾躲在角落,眼睁睁看着丈夫,被烹煮成一道道菜肴,吓得魂飞魄散,腿软得站不起身,只因怕死,才以手紧摀着嘴,浑身直抖。
过了不知多久,前头响起人声,老夫妇擦净双手,端起热腾腾的菜肴,开始忙进忙出,皱巴巴的脸上重新堆满笑容。
趁着两人不注意,小妾逮住机会,来到前厅,只见满室宾客,个个都在大快朵颐,一口一口吃着曾经是她丈夫的肉块,每人都赞不绝口。
她惊骇得想拔腿就逃,但又怕引起老夫妇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挑了一桌,就近坐下假装是客人。
那桌独坐着一个男人,啃骨吃肉正吃得销魂,瞧见有美貌女子坐下,以为是客桌已满,不得已来凑桌。
“小娘子是新客吧?我来这里连吃了几日,都没见过妳。”美食加美人,这下子口福跟艳福都齐了。为了显示热络,他还忍痛分享。
“这会儿人多,菜上得慢,妳先尝尝我这道去骨肘子,炸得可酥烂了,入口即化呢。”
浓油赤酱的肉块,在筷尖颤动,送到她的嘴边,浓酱一滴一滴的落下——
濒临崩溃的她,再也承受不住,摀着嘴往门外冲去。
回家之后,小妾哭着对妻子说出所见所闻,两人抱头痛哭,哭得声音都哑了。
没想到入夜之后,齐田竟象是没事一般,晃着肥嘟嘟的身子回家,还差点卡在门框上进不来,入屋之后没有盥洗,倒床就睡了,连鼾声都没有。
妻子狐疑不已,心惊胆战的上前,确认丈夫完好如初,没有少了胳臂或少了腿,更没有被拆骨吃肉,这才松了一口气,责备小妾胡乱编造。
先前鲜血淋漓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小妾即使被责备,也不敢靠近丈夫,当夜就逃回娘家,说什么都不回来。
齐田醒来后,也没去要人。
小妾偷偷打听,听见别人议论,齐田竟不再出门吃喝,变得安分度日,胖大的身子没有瘦下来,却也没有变得更胖。
左思右想,那日见的事情太骇人,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在某天,戴帽压得低低的,出门去了。
四方街的那头,走来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
他衣衫贵气,手持一把好扇,扇骨是黑檀镶金,扇面素白,只落了一枚艳红的印记,反倒更为惹眼。
这阵子他日日都经过这儿,心存爱慕的女孩们,总在这里等他。虽然不敢上前说话,但只要看他一眼,就脸红心跳,能做几日好梦。
6/16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