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的眼眸晦暗,兰殊走前几步,指着绿意深处的双开乌漆木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陌答道:“是我年前购置的一处私宅。”
“怎么跑这儿来买宅子?”
“你之前夏天不是总嫌城里热吗?这儿依山傍水,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我觉得你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话音甫落,秦陌走上前,缓缓推开了宅门。
兰殊一壁心想年前她都还没回长安,他竟还记着她以前说过的话,一壁目光朝宅内瞬去,绿荫环绕,小桥流水,廊角处有一青竹搭就的长亭,夏日纳凉,摆上一盏冰镇酸梅汤,别有一番意境。
秦陌前脚迈进门中,回眸只见兰殊虽目露好奇地端详着门内,却站在了门前不动。
兰殊迟疑道:“请我来避暑?”
“不是。我只是忽而想起了一个场景,上一世,端午盛宴前,我曾把你的两个侄儿和乳母,接到了这儿。”秦陌如实相告道。
兰殊闻言,即刻提裙踏入了门中,站在了院里,仔仔细细环望了一番这处山间的别居小院。
干净整洁,温馨宜居,并无任何囚禁的意味。
兰殊眉心微微一皱,“你是把他们接来了这里?你不是抓走了他们?”
秦陌:“我为何要抓走他们?”
兰殊顿了顿,“你不是想给卢四哥哥讨公道,才钳制了我的家人?”
秦陌的神色微敛,并未想到在她眼中,这件事竟是这般模样,垂眸思忖了片刻,认真摇了摇头,“我记起来的是,你那时昏迷不醒,我见你因亲人之死情绪不稳,心中惶惶不安。端午盛宴在即,我无力抽身,又害怕你的家人再出什么意外,会给你造成更大的打击,就先把他们藏到了这里。”
兰殊的瞳孔微缩,皱眉思索,半晌过后,轻声喃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保护他们?”
兰殊不由想起了她死后,灵魂无处可栖之时,的的确确在王府门口看到了安然无恙的乳母,和两个幼年的侄儿。
秦陌的确没有伤害他们。
秦陌忍不住道:“他们是你的家人,我能对他们做什么?”
可她当时昏迷不醒,醒来就已是端午节,他并没有机会同她说这些。
兰殊反驳道:“可我害死了你的心上人。”
秦陌愣怔,沉吟了会,沉声道:“我好像没有计较这个。”
他尚且记得他在她船上发的那场梦境里,他是选择了瞒下她蓄意放火一事的。
“你没有计较?”兰殊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后退地摇了摇头。
秦陌目不转睛地望向她,回忆道:“你的两个侄儿,和启儿一样聪慧敦敏,后来都走了仕途,三元及第,官至宰辅。你的乳母张氏,也在他们的照顾下,安享晚年,最后葬回了她的家乡,无锡巡塘。”
张氏的故乡,迄今只有他们几个至亲之人知晓,他一说出地名,兰殊几乎已经信了他大半。
秦陌续道:“上回在崔府你不吝相助的那个姑娘,是前世你俩侄儿的母亲。”
兰殊睁大眼眸看了他一眼,秦陌道:“我后来,见过她。”
秦陌这一段记忆涌来的最后,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便是上一世,多年之后,兰殊的两个侄儿争相中举,霍灵儿偷偷回了来,望着两个孩子落泪的画面。
秦陌回忆道:“她给启儿守了一辈子的寡。”
兰殊心头猛地一抽,目露惊色。
霍灵儿与崔启之间,本该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上一世,元成三年的科举舞弊之事,并没有当即揭露,而是在一年后发作。
崔启仍还会同崔氏那两子弟往来。当时那两子弟的其中一个,正在同望门王家的嫡姑娘议亲。不料王姑娘来崔府做客,却看中了在园中背书的崔启。
那子弟心生嫉妒,又不甘这么好的婚事落入旁人手中,便在一次家宴,将霍灵儿与崔启设计到了一张榻上,还引了王姑娘来发现。
那时霍灵儿方才及笄,在崔府人微言轻,所有人到了兰殊面前,都说是她算计的崔启。
崔启相信灵妹妹的人品,矢口否认,但霍灵儿自觉搅黄了他的婚事,心中愧疚,第二日便悄然离开了崔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科举舞弊东窗事发,启儿自缢。
兰殊悲痛欲绝之时,霍灵儿托人,将两个襁褓的双生子送了回来。
她原只是想他们认祖归宗,得到更好的照顾,却不想孩子还没入门,启儿就去世了。
而兰殊在这一世如此袒护霍灵儿,皆因前世,霍灵儿是给他们家唯一留了后的人。
就凭那两个她未忍心打掉的侄儿,霍灵儿于兰殊,可谓是有恩。
只是她没有想到,灵儿一生无名无份,却愿给启儿守寡。
兰殊讶然了许久,抬眸再看向秦陌,眼底不由露出了一抹艳羡,“你都活到看见他们的结局了?”
这也活得太长了吧,羡慕。
秦陌垂眸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一抹怆然,“我得活下去。”
兰殊忍不住把心中的嫉妒羡慕恨说出了口。
秦陌只道:“我反而,很羡慕现在的启儿和霍姑娘。”
那日崔府家宴中,秦陌从崔启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他对霍灵儿的情意。
他们在这一世走上了另一条更为平坦的道路,有了可以重来的机会。
霍灵儿上一世的那份痴情,也终于有了回应。
兰殊微一颔首,再一次环望了眼这处宅子,心中大抵相信了他的说辞。
只是这么一信,令她对于卢尧辰的看法,更添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
兰殊问道:“你还有记起别的吗?”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叉腰直截了当道:“关于你和卢四哥哥的奸.情,你还是没记起来吗?”
奸.情这个词一出,秦陌整个后背反射性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头皮都麻了大半边。
兰殊凝着他僵滞的神色,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
秦陌:“.....我想想。”
他捏了捏眉心,朝着那廊角的长亭椅上一坐,低头思忖了会,脑袋空空地看了眼杵在原地的兰殊,冲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你过来。”
兰殊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一本正经道:“你在我旁边,我更记得起来。”
兰殊明显不信,“真的假的?”
“真的。”秦陌面不改色道,“我很多记忆,都是你陪我的时候记起来的,比如我们在温泉池......”
“好,你不用说了。”
兰殊几不可闻地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咬了下唇,硬着头皮坐到了他旁边。
院子里氛围幽静,景致宜人,除了旁边假山底下的潺潺流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那长亭由青竹编就,触感清凉,加上山岚拂过的阵阵爽风,不由吹得人慵懒舒适起来。
兰殊百无聊赖地晃起了脚尖,珍珠面儿的绣花鞋一点一点伴着清风,漫不经心地摇曳着光影。
秦陌静默无声地看着,目光专注,兰殊半点没去打扰他,直到他垂眸了大半天,忽而抬起眼,看向了她的芙蓉面。
兰殊以为他是记起来了什么,满怀期待地投目而来。
秦陌道:“你——饿不饿?”
兰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多余给他好脸色。
“你自个慢慢吃吧。”
兰殊倏尔起身,气鼓鼓地朝着门口离去。
可不待她走到门前,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忽而间,风云突变。
山头另一厢的乌云一瞬间遮了过来。
兰殊踯躅在原地愣了一会,转眼,天空竟打下了道道雨柱。
秦陌及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躲回了檐下。
“原想送你回城的,可惜下雨了。”
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抹略有愉悦的笑意,一点儿没听出他嘴里的可惜。
兰殊:“这雨是你招来的吧?”
秦陌顿了顿,“我要有这本事,我就让它下一天。”
兰殊无可奈何地朝着那白茫茫的一片雨色看去。
秦陌想来他们一时半会也走不得,转身走向了厨房的方向,吩咐院中留守的侍仆准备午膳。
回来时,却见兰殊找来了一把油纸伞,冲向了雨中。
秦陌还以为她要冒雨离去,吓得一把追上前拉住她的手,微斥道:“会着凉的,你身子本来就弱。”
兰殊回眸见他连把伞都没带就跟了过来,一丝不苟的束发转眼打湿了大半,无奈打着伞朝他头上罩去,指着前方的墙角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这盆花挪到廊下去。”
兰殊道:“就这么淋着,它会败的。”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朝前俯身,帮她把那盆栽抱了起来。
两人回到了屋檐下,兰殊收了油纸伞,秦陌放下盆栽,以袖面擦了擦额间的雨珠。
兰殊见状道:“没带手帕吗?”
秦陌扫了扫身上的雨露,微微摇头,转而,旁边递来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秦陌欣喜接过,刚勾起唇角,兰殊抱起盆栽,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屋中。
秦陌的眸光一暗,擦了擦湿漉漉的发迹,将那帕子小心叠好,跟着她进了屋内。
兰殊护下的,是一盆刚打了花骨朵的红蔷薇。
下雨天也做不了别的事,兰殊顺便拿来了剪子,帮它修剪了一下多余的枝叶。
秦陌坐到了她对面,望着她细细打理着盆栽的模样,脑海中灵光一闪,轻声道了句:“爱人如养花。”
兰殊握着剪子的手僵滞了瞬息。
四目交汇,她望着他眼底闪过的追忆光芒,不由想起了上一世,这句话,是她同他说的,她还把他比喻成她小时候养过的一盆蔷薇花。
那盆蔷薇在夏日炎炎的时候,被园丁不小心遗忘在了外头,兰殊拿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被晒得奄奄一息。
兰殊亲自给它换土,翻土,施肥,好不容易把它救活了过来,它刚焕发出生机,枝干就冒满了刺,险些扎破了她的手。
可当她继续坚持给它浇水,施肥,它在她夜以继日的照料下,渐渐长出了绿叶,遮蔽住枝干上的刺,还开出了美丽的花。
“秦子彦,你就是被丢到了大漠回来的蔷薇花。”
兰殊脑海中回荡起她曾说过的这句话,再看向秦陌的眼睛,不知为何,鼻尖莫名来了点酸意。
秦陌亦记起了这段回忆,心底划过了不尽的涩然,不由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眼前的蔷薇花苞,“它开花了。”
兰殊心头猛地一抽,将剪子一放,在他对面站起了身,咬了咬唇,狠狠地哼了声,“我收回当初的话,你才不是什么蔷薇花,你是食人草!”
她转身走了两步,仍有些气不过,回眸冷淡斥道:“少记起一些有的没的,多想想你后来是怎么三心二意的吧!”
秦陌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看向了眼前的花骨朵。
如今,她成了那长满刺的蔷薇。
他是否,能有像她当年那般的耐心,把她养好呢。
这个夜晚,秦陌陷入了另一个深深的梦境之中。
第095章 第 95 章
秦陌在梦中缓缓穿过了一片白茫茫的浓雾, 四周的景色登时变得清晰起来。
他回到了那间开着异色山茶花的屋子。
一迎面,又是香艳的一幕。
高几上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墙边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他将她摁在了梁柱前, 扣着她的十指,与她相拥相吻。
好不容易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眼眶微红, 一双澄澈的双眸, 布满了诱人的水色。
他喉结微沉, 伸手开始去挑她胸前的裙带。
她却努嘴推了推他,“别在这里......”
他克制着收了手,将她压在梁柱前,嗓音低沉,伏在她耳畔,“那你想去哪里?”
她咬了咬下唇, 难以启齿道:“这个姿势,不好受孕。”
他们已经成婚了好几年, 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兰殊心里免不了有些着急。
秦陌顿了顿, 凝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愁色, 眼眸微沉了瞬, 缓缓握起了她的双手, 拢在手心,贴上了心口,宽慰道:“孩子的事, 不急的。”
她的目光却很执着, “可我想要。”
他只好牵着她往里屋走,“那去榻上。”
她的脸颊犹如胭脂扫过, 咬紧了下唇。
秦陌鼻尖逸出了一声嗤笑。
兰殊看着他眼底荡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一时脸红更甚,面子上有些没过去,寻空脱开了他的手,转而往耳房屏风后躲了去。
“我先洗漱一下。”她边说边跑,饶是没有回头看,却也知道他肯定在对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
兰殊走到耳房门口,不由回眸瞥他一眼,果然对上了他直勾勾的视线。
她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不由嗔道:“你也要洗!”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
眼见她咚地关上了耳房的门,秦陌勾起的唇角趋渐平直,轻声唤来了元吉,“去把里屋的香炉点上。”
元吉怔了怔,目露难色,“爷......长公主已经催促过好几次,希望您尽早给秦家开枝散叶。一直不纳妾,又不延嗣,王妃的压力也很大。”
秦陌的眼色暗了暗,低声道:“母亲问起来,就说是我还不想生。”
秦陌的心口犹如被猛地锤了下,一时也不知他这话的由头所为何来,正想继续看下去,眼前的画面却突然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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