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们记着我。”崔老太公的眸眼满是悲伤,“我只希望孩子你,不要怪你的父亲。他当初下那样的决心,心里也一定很痛苦。”
兰殊的心头猛地一抽,眼角再度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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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恨你的父亲吗?”
当年,崔老太公曾对他们四个人,分别问过这么一句相同的话。
兰姈,启儿,弘儿皆说了不恨,唯独兰殊,她没有回答这句问话。
从佛堂出来,兰殊擦了擦眼角,仍有一些黯然的失神。
她信步游走到了水榭边,怔怔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
恨吗?
你恨吗?
眼下已经入了夏日,天空之上,烈日炎炎。
崔府雕梁画栋的梁檐,采用了流水降温,开始有了水帘下落,宛如道道雨柱,哗啦啦地循环。
那水滴重重拍打水渠的声音,令她不由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电闪雷鸣之日,刑场上,大雨倾盆,整个临安城,都仿佛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道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在她脑海中狂闪,兰殊的心口登时充满了恐惧与惊惶,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太阳穴不由发疼起来。
她忍不住捂住了脑袋,越捂,那雷声却越轰顶。
直到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从她身后响起,清晰地灌入她宛若封闭的耳中,“在想什么?”
兰殊猛地回过眸,只见曾经那个总会在打雷时赶回家的人,再度出现在了她面前。
秦陌凝着她通红的双眸,不由朝前走近了两步,“哭了?”
他的语气不自觉有了一丝关切的慌乱,下意识抬手,指腹就落在了她的眼角。
第092章 第 92 章
秦陌的体质很特别, 冬暖夏凉。
每逢寒冬腊月,他整个人就像一个火炉般,一转夏, 那修长的指尖,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
那宛若山中涧泉触在颊边的舒适凉意,令兰殊温热发红的眼眶得到了一丝消退, 也给她带去了一份清醒, 将她梦魇般的神识, 缓缓拢回了原位。
秦陌见不得她红眼睛,轻轻摩挲着她的下眼皮,凝着她眼角残余的泛红,“你们在佛堂说了什么,为什么哭?”
兰殊顿了顿,一把拍开他的手, 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用你管。”
她的语气十分冷然,秦陌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 一颗关切的心空落到了地上, 无处安放。
兰殊原也不想同他闹这么僵。
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总该相互体面一些。
可他明明听懂了她的拒绝, 偏偏同她装聋作哑。
她不收他的礼物,他就转赵桓晋的手给她送过来。官大一级压死人,赵桓晋无可奈何, 任是塞了她一院子, 只道“上命难违”。
这阵子,她每早一推开门, 就被一堆礼盒子绊住。他越送越多,几乎快堵得她人都出不去,脚尖无处安放。
她又不好牵连无辜的赵某人。
搞得现在一见他,就来气。
兰殊下意识擦了下眼角,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冷道:“你来这作甚?”
秦陌在她身后柔声答道:“我收到了请帖,特来给老太公祝寿。”
崔家的寿诞帖,向来是长辈接来续旧,小辈接来相亲。
兰殊凉凉瞟了他一眼,“你也是来相看的?又来霍霍我们崔家的姑娘?”
她故意一副冷声冷色,完全不待见他分毫,秦陌也不着恼,牵了下唇角道:“我要是再娶一名崔氏女,你会不会半夜翻墙帮她下厨?”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讶然,忍不住回眸看向他,盯着他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这是吃出了她的手艺,特意过来抓她们的?
作弊断然对他人不公,但她只是想帮帮灵儿。
兰殊道:“你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吗?”
秦陌望着她眼眸一闪而过的心虚,“我闭了。我还投了一票,说好吃。”
兰殊愣怔。
洛川王投的一票,必然是重重的一票。
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开口,定然能引来大批的附和。
秦陌邀功道:“不谢谢我吗?”
兰殊沉默片刻,冷哼了声,“你不投我也能赢。”
话音甫落,她转身沿着湖岸边快步离去,不想睬他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秦陌毫不识相地跟了上来,肃然道:“我有事找你。”
“我没空。”
秦陌只好跟在她身后缓声道:“我有东西想送你。”
“我不要。”
兰殊头也未回,只想抽身离去。
然话音甫落,前头已经冒来了好几位花匠,随在元吉身后,抱来了数盆令人惊艳的兰花。
他们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朝着她跟前就是一排开摆,愣是把她眼前的路,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陌在她入佛堂的空档,去寻了崔府后院的花匠。
诚然,他是想约她一并赏一下奇珍异草。
只是兰殊的去路就这么被堵了个严实,脚步滞在了盆栽前,不由涨红了脸,瞪向他,“你就是这么送东西的?”
他这分明就是存心在和她做对!
秦陌确实是想给她送花,也确实没有阻扰他们无意间拦住了她的步伐。
他不做辩驳,抬手示意元吉等人将花直接送去赵府,迈到了她身前,代替那挡路的盆栽,人高马大地拦着她,温声道:“我看到这花的时候,回忆起了我们屋里的那两盆山茶。”
四目交汇,秦陌道:“上一世,那花是我带回来的,你很喜欢。为何这一世,你想把它送走?”
兰殊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想送给卢四哥哥的吗?”
秦陌微一摇头,问道:“你为何会以为我想送给四哥?”
兰殊顿了顿,道:“你当时把它们捎了回来,却从未说过要怎么处置。我见它们生得好看,就把它们放在了卧室里。直到后来,卢四哥哥同我说起,他也喜欢那两盆山茶花,当初在诗会上,是他先看上的......”
秦陌:“所以你就觉得是你抢了他的?”
兰殊顿了顿,默然没有说话。
秦陌望着她眼底划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黯淡,不由心疼起来,靠近了一步,柔声解释道:“我当时把那花带回家,的确只是想让你开心。”
兰殊怔了下,抬眸看向了他。
秦陌续道:“你忘了?那时我俩已经僵了好几天没说话。我把那两盆花带回来,只是想作为我们和解的契机,想让你,和我说句话。”
他这话的重点,绝对是在后面的和解二字。
这是他赠花的初衷,也是他说那花是给她的依据。
可兰殊一听到他说“好几天没说话”,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他送那两盆茶花前不久,正是她诱了他同她圆房的时候。
虽说是她主动,可那时他俩毕竟年少,第二天从榻上起来,望着那一床的旖旎,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后来好几天,她也都是一见他就躲,羞臊不语。
直到他送来了两盆山茶花。
她一开始的确会晤对了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欢喜,在他回屋后,打破了僵局,弯眸开口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他虽没多说别的,但那日夜里,他主动把她抱入了怀,挑开了她的衣带,情至深时,的确在她耳边呢喃了好几声,“以后不准躲我”......
兰殊小脑瓜子嗡地一响,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
不得不承认,她此前不盼着他记起前世,怕得就是这般时刻。
这一世,她在他面前不说高傲,好歹不曾没脸没皮过,怎么说,也是个有操守有气度的女子。
可他们前世的那些风流韵事,简直每一幕都,不、堪、回、首!
秦陌懊悔道:“是我当时没处理好,以为只要叫人把花送到你手上,你就会明白。以后不论送什么,我都会主动跟你说清楚。”
他自是在认真诚恳地解释。
兰殊的芙蓉面却如胭脂扫过,顶着麻了半边的头皮,抬臂捂起了脸,“都过去了。我也不要你的以后!”
秦陌的神色一滞。
兰殊疾步走开,扭头选择了绕道,朝着另一边的曲径小路,分花拂柳而去。
秦陌迈步跟上。
兰殊心里有一点儿生乱,转眼见秦陌跟了过来,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不料刚穿过假山口,险些被一根拉直的麻绳绊了一下。
她一个踉跄,秦陌便及时从身后拽住了她腾空的手,一个回力,她就反扑到了他怀中。
兰殊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他身上,虽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形,可那两团浑圆,就这么贴在了他坚实的胸口上。
秦陌生得高大,为了不让她的头磕到他下巴,特地扬起了首。
兰殊一抬眸,便对上了他缓缓下滑的喉结。
她脸红更甚,即刻将他推了开来,定了定心神,转移注意力般,看向了地上那根长绳。
它的两头仔细系在了假山石的两侧,绳的切口还很新,看起来分明就是蓄意的恶作剧。
兰殊低头看了看,目光不由顺着绳子,关注到了前面青苔上一些滑倒的擦痕。
这是有人已经摔倒过了?
兰殊的蛾眉不由蹙起,再往前走了几步,紧接着,听到了一些争吵啜泣的声音。
兰殊脚步一顿,狐疑地循声而去。
走过一片灌木丛,只见前方一棵杨树底下的草坪上,霍灵儿被两名年少的家仆按着肩膀,屈膝落地,膝盖上的衣裙仍残留着摔跤的污痕,脸上全是泪痕,正朝着站在她对面的少年求饶。
“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它!”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出头,不该去争你姐姐的名头,求你放过它!”
兰殊定睛一看,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一把飞镖,正瞄着杨树林上挂着的一个圆木盘,上头绑了一只白乎乎的小兔子,正是霍灵儿平日养来的玩伴。
那小白兔被绑在盘上,腾在半空中,拼命挣扎。
霍灵儿的泪珠子一个接着一个掉,眼见那飞镖已经在少年手上旋转蓄势,闭上了双眸不敢看。
那少年恶劣地笑了起来。
却在这时,一道翩翩丽影快步赶来,冷声冲他们喝了句“住手”,张手站在了小兔子的前面。
少年一愣,投掷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尚且不敢动作,不远处却已经飞来了一粒石子,劲道又准又厉,一下打偏了他手上的飞镖,直接弹飞了出去。
那少年猛地受了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寒着面色,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霍灵儿身后两名家仆一见洛川王的身影,目露惊恐,连忙松开了她,拉着那少年跌逃而去。
兰殊缓缓扶起了霍灵儿,随后便走到树前,小心将那小兔子放了下来。
一阵凉爽的夏风徐徐习过,头顶的杨树飒飒作响,吹动着树叶,旋转飘落,轻轻拂过了兰殊脚踝的裙边。
秦陌望着她的背影,见她悉心将那受惊的小兔子抱在怀里安抚,回想起她方才张手挡在小兔子身前的模样,脑海中,忽而闪现过了另一个场景。
那时,风比今日的轻缓,头上摇曳落下的,也是杨树叶。
耳畔边,传来了恍如隔世的少女清脆嗓音。
“可不可以放过它?”
“我属兔的。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
第093章 第 93 章
霍灵儿含泪接过了兰殊手上的小兔子, 抱在了怀中,心疼地看着它手脚的勒痕。
兰殊义愤填膺,肃然同她承诺, 一定给她讨回一个公道。
霍灵儿红着眼眶摇头,欠身感谢兰殊与秦陌的仗义相助。
她的贴身婢女这时寻了过来,一见灵儿身上有摔痕, 连忙扶她回去, 想给她更衣, 顺便看看有没有受伤。
兰殊温言交代了两句,本想跟过去帮忙,刚走了两步,袖摆,转而被拉住。
兰殊回过眸,只见秦陌另一只手早已在不知何时, 握住了随风吹落地上的一片杨树叶。
他凝着那树叶看了好一会,再抬眸, 定定望向了兰殊,望向她的眼睛里, 泛出了一层似惊似喜的光泽, 轻喃道:“朱朱, 我记起来了。”
秦陌举起了那枚碧绿的树叶, “我们成婚之前,是不是在梨园后山的猎场见过?”
兰殊凝着他手中握着的杨树叶,望着他那双依如前世的熟悉深眸, 不由想起了前一世, 他成为摄政王后,一直同赵桓晋并肩作战, 守卫大周江山。
两人感情还算不错,但有一次,两人意见不合,小小争执了一场,晋哥哥故意在离开御书房时,同他说,兰殊小时候,嫁给他之前,曾有个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知道是谁,左右不太高兴,回家之后,一直在榻上磨着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她许久。
兰殊偏偏卖着关子,最后没经住他的反复推磨,只好拿出了她藏在书中的一片杨树叶书签,努着嘴同他道:“等你记起这个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却不曾想,这一等,竟等到了来世。
要是前世的她,此刻肯定会脸红吧。
就像暗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跑出了身体,又害羞,又期待对方发现以后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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