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人,信步跟在人群后头,眸眼漫不经心一扫,视线真就只落在了那群美人身后的花团锦簇上。
秦陌及冠之后,要说内在桀骜不驯的脾性,真算不得有多少变化。
可那一副俊美的皮相,矜贵自持,越发随着年龄的增长,裹上了一层不动声色的面具,整个人显得沉稳肃雅,落在别人眼里,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位翩翩君子。
只见他与新科探花郎崔启并肩而来,十九岁的崔启,秀逸绝伦,入仕之后,更是成为了长安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可立于秦陌身边,他终归还是少年姿容,身形尚且青涩削薄,宛如一株刚伸展开来的修竹,远不及成熟高大的洛川王,那般丰神俊朗,刺眼炫目。
更不论秦陌高贵的身份,王妃二字的称谓,足叫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前挤。
又有谁会在意他曾成过亲。
那一群待字闺中的姑娘远远窥见他的身影,个个以扇半蔽着面儿望去。
只见他清隽的面容上,一双凤眸犹如一汪幽深的浩瀚星海,看一眼,便叫人不由沉沦。
好几个姑娘眼见他要走近,团扇下的面容宛若胭脂扫过,却见他双眸不偏不倚,只落在她们前头那盆罕见的蝶兰上。
秦陌盯着那盆蝶兰呈出三种少见的颜色,宛若翩飞彩蝶,绚烂无比,第一反应便是兰殊当会喜欢。
他转头朝崔启问去:“这花,是崔府的花匠专门培植的,还是从外头买的?”
崔启答道:“应是花匠培植的,崔府的后宅,养了不少园丁。二......王爷喜欢这花?”
秦陌道:“我想拿去送人。”
话音甫落,秦陌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乍然闪过了另一副场景。
那一年,长公主寿宴。
主宴席蓬莱宫旁边的大凉亭里,一场才子汇集的诗会上,他原只是扶病弱的卢四哥去凑个热闹,却看到了两盆极美的山茶花。
他一下陷入了那场斗诗之中,心里想的,是若能把它们赢回家,崔兰殊看了,肯定会露出笑意来。
秦陌如愿得到了花,勾起唇角,召元吉把它们送到兰殊那去。
卢尧辰也十分中意那花,败北之后,对着他面露遗憾。
他那时好像还不知自己错认的真相,一看向卢尧辰,心中仍是一股怀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宽抚道:“今日是四哥让了我,日后,我一定另寻更好的名种送给你。”
所以,那两盆十八学士,原就是他想送她的?
可凭兰殊这一世的举动,分明是误会了他想送给卢四郎。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崔启见他失神,又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
秦陌回过神,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不都是喊我二姐夫吗?怎么最近改称呼了?”
崔启支支吾吾起来,“二姐突然说......不合规矩。”
秦陌的双眸一暗。
那厢,花丛里的姑娘正你推我攘,都想着借与同族崔启打招呼的原由,上前和秦陌打一个照面。
只见那个一身玄色长裾的男子,半分眼神都没分过来,转头,便往宴厅走了去。
几名姑娘忍不住跺了跺脚。
这人,这人在花前待了这么久,到底是来看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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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特意过来参宴,本以为可以自然而然见到兰殊。
可惜他在前厅的宾客席间寻寻觅觅了一圈,竟不见兰殊的踪迹。
秦陌只好走出宴厅的正门,站在了廊檐角落下,悄无声息地观望起了门口鱼贯而入的一茬茬客人。
宴厅上头的阁楼布着珠帘,屋内亦有许多本家的姑娘,倚在楼上漫看下方。
其中一少女见到楼下秦陌那一道颀长的身影,捂着朱唇,惊呼一声,拉了一群年轻姑娘挤到了栏杆处,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张望。
嬉笑闲谈中,少不得去憧憬他也是来相看姑娘的。
可一说到他可能看上哪个女儿,她们相互打趣了一番,最后惋惜地笑道:“他之前娶了兰殊姐姐那样绝顶的美人,便是再从我们家挑,当也是要现任的崔氏第一美人吧。”
话音一坠儿地,她们便纷纷将目光,朝着屋内彩幕之后的人儿看去。
那人明明听到了她们的调笑,却不见有一点儿的动心,只专注以墨在纸上临摹桌上的扇面。
“兰绮,底下那么多王室贵胄,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彩幕随风轻飘,显现出了一张秀色照人的美人面。
兰绮只朝着窗外掠了一眼,淡淡摇了摇头。
其他姑娘都以为她眼光高,勾唇哄笑,忍不住打趣她莫不是想嫁天上的神仙哥哥。
兰绮只垂眸凝望着自己临摹的白梅扇面,正是兰殊姐姐还在崔府教她作画时,赠予她的。
兰绮并非清高,只是觉得,连兰殊姐姐那样美的女子,最后都成了高门弃妇,她又有什么本事,去俘获什么洛川王的心。
至于别的,兰绮见了太多高门宗妇的不易,对于那些世家子弟,当真不抱什么期待。
只觉得嫁高门,还不如嫁那些刻苦读书的寒门子弟,或是白手起家的能干富商。
可惜身为崔氏女儿,逃避不了联姻的宿命。
兰绮心中怅然,只想待在这里安静作画。
偏偏窗户外头的风儿越吹越大,竟一个席卷,把她临摹的宣纸带了去,悠悠朝着楼下坠去。
兰绮只好冲下楼去捡,刚到了窗户的正下方,却看到了一道温润的身影,唇角衔笑,俯身捡起了她的画作。
来人的眉宇和雅,与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不同,身上沉着一股精明能干的稳重气度,不见一点清高之态。
邵文祁方入席不久,原还想着找机会去寻一下兰殊,听小厮同他禀告母亲邵夫人也会过来,心中一颤,起身准备出门相迎,走到廊下,只见地上躺了一副素雅的画作。
那风格与兰殊偶尔以墨的涂鸦有些相似的神韵,引得他不由拾了起来,眼中含出柔和的温度,恰好同兰绮四目相触。
兰绮宛若被灼了一下,立即垂眸,侧身福礼。
邵文祁见她盯着他手上的画作,会晤出这是她的东西,笑吟吟递还给她。
兰绮伸手接过,只听他柔声轻缓,温言赞了句:“凌霜傲骨,宛若浑然天成。”
兰绮的指尖轻颤了下,双颊一点点泛出了红,再抬眸,男子已经转身离去。
楼上有几个同她要好的少女,见她下楼跑的匆忙,忍不住跟了下来,只见兰绮手上握着画卷,怔怔看着前方发呆。
其中一人拍着她的肩膀道:“怎么了?”
“那是何人?”
“哦,那是公孙先生的弟子,前几年新晋的皇商,邵文祁。”
兰绮几不可闻地将他的名字复述了遍。
旁人见她双靥泛出薄红,四顾看了眼周围,已有不少高门显贵因她的出现而投来了青眼,忍不住在她耳旁提点起来。
“邵先生虽然富贵,比起皇亲贵戚,还是差了一大截。我们若能被他相中,自是天大的好福气,但你可是我们的第一,总要攀上更高的门户,崔老太太那厢才会满意的。”
兰绮默了默,只拿着画卷,重新回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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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太公每日上午都要在佛堂静修,便是寿诞也不改分毫。
正厅如今是崔老太爷暂时主持局面,秦陌受他所请,列坐在第一席,崔启陪同在侧。
待得宾客基本来了大半,席面开宴前的闲暇时光,少女们在席间显露才艺的时刻,到了盛势顶峰。
那厢吟诗作画,这厢弹琴舞曲,个个才貌双全,眼花缭乱。
饭前呈出来的点心,素来也是女孩彰显厨艺的必争之地。
崔老太公年纪大了,吃不得多少甜食,平日都会忌口,只在寿宴之时任性一次。
是以这一日女眷献来的点心,只有一人的,可以得崔老太公垂青。
这份点心,由席上的宾客品尝评定。
秦陌一直端坐在席上,目光时不时朝着门口掠去,似是在等着什么人,并没有仔细看过什么才艺,更没打算去评定什么点心。
崔老太爷见他意兴阑珊,也没敢强求他参与。
直到腼腆的崔启,忽而将其中进献的一份糕点,温柔递到了他面前,携着几句算不得自然的溢美之词,提议他品尝一下。
秦陌看了他一眼,望着崔启目中不明所以的恳切,拿起了托盘上的一枚绿豆糕,尝了一口。
这一口,令他微沉的双眸亮了不少,含着口中的那一抹熟悉的柔糯感,目中透出了一丝惊疑,不由看向了此刻,正站在厅前,给大伙儿上点心的小姑娘。
霍灵儿是三房霍夫人娘家托孤过来的表姑娘,一直在崔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不曾如此招摇地出现在大众面前,面对这么多人,双手垂于身前,隐隐有些局促。
崔启关切问道:“王爷觉得好吃吗?”
秦陌顿了顿,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音,好叫厅内的人儿都听清楚,“很是不错。”
果不其然,席上宾客听见他的声音,口径不约而同统一起来,纷纷朝着霍灵儿,没口子地夸赞起来。
崔老太爷同管家笑道:“那就把这盘献给父亲吧。”
他并未料到秦陌会主动开口帮灵儿说话,本还想着让灵儿把点心拿去佛堂送给老太公后,便回来给秦陌福礼。
再转眼,却见秦陌已经悄然离席,跟在灵儿的身后出了门。
崔老太爷不由讶然,但想着灵儿也是崔府长起来的姑娘,若能得洛川王垂青,不失为崔家的一桩喜事。
然秦陌虽是跟着她出了门,却不是为了拦她说话。
他只是知道,他想见的人,在哪了。
当秦陌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转口,大门前,琉璃王带着一大批贺礼,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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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不着痕迹从三房的小厨房内偷偷出来,就一直待在佛堂前的水榭旁。
当她如愿看到霍灵儿端着食盒过来,唇角不自觉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
霍灵儿一见她,一双眼睛转而变得通红,满口都是谢意。
兰殊拉着灵儿的手,将她送到了佛堂前,“快进去吧,老太公听了你的事,一定会帮你的。”
崔老太公终日待在佛堂静修,连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敢轻易打扰,小辈几乎难得见他一面。
霍灵儿在崔府向来谨小慎微,不争不抢,今日这番冒头,就是为了能有机会见一面老太公,求他出面收留她无依无靠的母亲。
这于崔老太公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吃了一口点心,听灵儿说完,很快就应声下来。
兰殊并不怀疑老太公的仁慈,却没有料到,时隔这么多年,老太公竟还记得她做的点心味道。
当灵儿从佛堂出来,眼含热意地同她说,太爷爷喊她进去,兰殊顿了顿,有一刹那间的恍惚。
这近乎是她嫁出去后,第一次,得已有机会见他。
兰殊缓缓走进了佛堂,只见他的身形已经有了老迈的佝偻,却还是在看见她后,眼含笑意,努力坐在蒲团上直起了身。
兰殊凝着他那双熟悉的柔和眼眸,一瞬间彷佛回到了当初,在他们最是落魄的时候,他就像天神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带回了崔府。
崔老太公端详了她一下,笑纹益发深,“都长这么大了啊。”
兰殊哽咽着行礼,崔老太公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喊她过去。
爷孙俩坐下寒暄了片刻,崔老太公听她说了些有趣的见闻,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过后,他沉吟了会,看了她一眼,问道:“一直都没有机会问你,怎么就和秦家那小子散了?你当初过来拜别我的时候,不是说,你喜欢他吗?”
兰殊愣怔,忽而想起当初被指婚时,崔老太公特意从佛堂出来,问过她是否同意这门婚事,鼻尖不由发酸起来。
“别怕,若是你不肯,老头子我可以帮你推掉的。”
遥想当年她自小女扮男装,也是他给她算的命,担心她,后来崔老太太给她换回女装,他还阻扰过。只是兰殊那时心里也想攀高枝,想带家人过上好日子,就同他说是自己想做回女孩子。
而嫁人,当初,她确也是心甘情愿的。
兰殊怅然答道:“我与他,终是有缘无份吧。”
崔老太公见她神色黯淡,只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续问道:“父母的牌位,已经接来长安了?”
崔启考上了探花这等光耀门楣的事情,总要告知他的。崔老太公听到这个消息,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定会回临安,给亡父亡母报喜。
兰殊顿了顿,颔首。
崔老太公叹息道:“好啊,好,总算是熬过来了。”
兰殊的眼眶发起了红,认真从蒲团起身,给崔老太公叩首行下跪拜之礼,感谢他这些年对他们的照拂之恩。
崔老太公连忙扶她起身,原想斥她礼数忒多,可看着她眼角的泪痕,又忍下了斥意,帮她拭了拭泪,“傻孩子。”
崔老太公眼底闪过了一丝追忆的光芒,恻然道:“我从不是为了施恩才救的你们。若我不救你们,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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