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兰殊望着秦陌眼中后知后觉的喜意,心底缓缓淌过了一丝酸涩,唇角不由露出了一点叹笑,也不知该说他笨,还是他俩,造化弄人。
兰殊盯着那片杨树叶子,到底信守了前世的承诺,回答了他:“是啊。你就是我小时候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秦陌不由提起了唇角,她补了两个字,“曾经。”
秦陌眼中的光泽,肉眼可见地被浇灭。
风簌簌起,再度拂过了树下的两人。
兰殊转身离去,最后遗给他的,是一句斩落清风的话,“所以,别再来找我。”
秦陌仍笔挺地站在了树下,一身暗蟒圆袍随风缓动,清贵华然,那张恍若天人的脸,风姿卓绝,一点都看不出,里头已经因为她的三言两语,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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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过后,下午,崔府的马球会开场。
秦陌坐在了台上正中央,崔老太公左边的席上。
他怔怔凝着眼前正打得如火如荼的赛场,失神了会,目光一转,情不自禁,看向了老太公膝下坐着的兰殊。
她正在状似无意地,同老太公告状,把今日霍灵儿的遭遇,统统说了一通。
秦陌望着她那全然相信老太公会作主的样子,不禁想起前一世,她也曾这般信任他。
她也曾什么都敢同他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乐意他纳妾就离家出走,想要什么都不藏着掖着,说闹别扭就闹别扭。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的,不和他说真心话了。就连发现启儿冤死,也只是自己想办法买凶杀人,给兰姈报仇,也是趁着他昏迷的时候。
那般大的委屈,她竟都不同他说,只一味自己承受。
这一世,她更是从一开始,就藏住了自己......
即使记不得,秦陌也足以感受到她的失望与难过。
他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
“灵儿的眼睛怎么红了?”崔启坐在了秦陌身旁,目光不由朝着下头栏杆处角落的小姑娘看了去。
话音甫落,不待秦陌同他说起今日杨树林下的事,崔启自己已经忍不住起身走下了台阶,主动去询问起了小姑娘。
秦陌看着他一走到霍灵儿身边,眼底不由淌出的满目关切,忽而想起今日他主动邀他品尝糕点的模样。
秦陌原以为崔启是同他一样尝出了兰殊的手艺,此时再看,他那重重的一票,还给探花郎搭了下桥。
不知崔启说了什么,竟哄得小姑娘转悲为喜,露出了笑,而后他似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旋即下了场。
望着崔启翻身上马,握起月仗,霍灵儿在台上轻挥起丝帕给他鼓气,秦陌回想起曾经,也有一个白得发光的小姑娘,与他在杨树林下相遇后,也曾在台上,为他助威喝彩过。
秦陌头一回,望着台下那一对纯真的少年,产生了深深的羡慕之情。
若他与兰殊之间也没有误会。
若他一早认出的恩人就是她,那他们在春猎场上的重逢,会是多么美好的开始。
他大可以借救命之恩接近,一直陪在她身边,待她一及笄,便带着堆山码海的聘礼,上门提亲。
一切水到渠成,他会在洞房之夜,迫不及待同她结发,日后爱她护她,大大方方牵着她的手,缓缓走上那一条长长的长寿坡......
马球场下,琉璃王最终以二十幡比十五幡的成绩,打响了开赛的第一声胜利的锣鼓。
崔老太公看得笑逐颜开,和颜命管事将第一份彩头,一对象征龙凤呈祥的白玉如意,送到了琉璃王手中。
只见琉璃王翻身下马,迈上前来,站在了台前,冲着崔老太公作揖,“这第一份彩头,崔公可否允小王拿去作为聘礼,送给小王的意中人?”
崔老太公只觉得他询问的过于谦卑小心,捋着白须笑了笑,“既送到了王爷手上,自是由王爷处置,无须询问老夫的。”
琉璃王蓦然一笑,道:“要问的,要问的。”
崔老太公慈眉狐疑了声,只见琉璃王转而叫身旁的侍仆,捧着彩头,端到了崔老太公的席面中。
正正放到了兰殊的面前。
琉璃王躬身笑道:“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让老太公,为小王做一回媒人。”
“小王想,同您家的兰殊提亲!”
兰殊微微一怔。
左席之上,秦陌的眸眼猛然凛起,握在手中的杯盏,转眼,裂开了一条深深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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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秦陌一样不悦的,还有当时刚刚走进马球场的邵文祁。
夜色如幕,月光被层层路过的密云遮蔽了瞬。
邵文祁离开崔府时,特地寻机送了兰殊回家。
他旁敲侧击,探出兰殊并没有嫁给琉璃王的心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惆怅划过了心头。
邵文祁回到住宅,眉宇间已有些疲累,本想直接朝着卧房过去,家中管事却说老夫人正在主厅侯他。
邵文祁顿住脚步,捏了捏眉心,转过身,朝着主厅而去。
一进主厅门,只见邵夫人的身影,站在了正厅屏风的后面。
厅内的灯光照在了屏风上,她年已四十有余,身姿却保持得极好,远远看去,那一抹侧身而立的倩影,恍若一位下一瞬便能翩然起舞的少女。
“回来的这么晚,又去见你的小师妹了?”邵夫人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邵文祁禀身未语,心里正犯愁她待会若是勃然大怒,他该当如何应对。
邵夫人却突然问道:“那崔家姑娘之前嫁的,是洛川王?”
兰殊很少在外头提及自己的往事,邵文祁也没有主动去揭过,是以邵夫人从下人那儿得知的,仅是她是个成过婚的女子。
上回铺前短暂一面,她原还以为就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女子,不曾想。
邵文祁应了声是,紧而,便斟字酌句着,为兰殊说起了好话,“小师妹虽嫁过人,却绝非母亲所想的那类胭脂俗粉,她聪慧能干,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从不依靠别人,今年,不过五月,她就已经拿到了长安最大的丝绸订单。”
邵夫人难得没有打断他,默了默,只道:“我听说,洛川王对她很不错,宫宴上还护了她。”
邵文祁道:“他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邵夫人莫名轻笑了声,“你真的喜欢她?”
邵文祁垂目而立,颔首。
他原以为邵夫人又将发恼,可她却沉吟了许久,最终叹了声,“罢了。我也要回蜀川了,管不着你了。”
邵文祁目露惊色,忍不住道:“母亲这是,答应了?”
邵夫人看了他一眼,背向着他,“她既在你眼里这么好,你也要追求得到,再说。”
邵文祁的双眸,一下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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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兰殊不得不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琉璃王在崔府当众提出要向她求亲,她虽同老太公说明她并不想远嫁,老太公也替她婉拒了琉璃王的一番好意。
奈何在琉璃王心里,越是珍贵的,越不容易得手。
就因她这么一时的拒绝,他便断然放弃,那也委实谈不上有几分真心实意。
是以,他仍坚持要把这个亲提成。
而那些个素日最喜乱点鸳鸯谱的七大姑八大姨,眼见若能说成这么一桩亲事,必定可以得到大大的好处,纷纷开始替琉璃王,踩起了她家的门槛。
都是沾亲带故的,长安城内,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拒之门外。
兰殊原是住在赵府的,为了不影响赵桓晋与兰姈的生活,躲回了两个弟弟的小院子。
后来又为了不影响启儿和弘儿,不好叫他们老打发亲戚,只能往外头跑。
她自是不缺钱不愁住处,只是老这么躲来躲去的,心中甚是烦恼,再加上她最近要谈生意,一时也躲不到外头去,每日还得出门。
今日刚把最新的一批蚕丝定下,从商会的议事厅出来,远远就在二楼看见街头处,琉璃王打马而来。
兰殊转头朝着后门离去,绕着小道巷口拐弯,却见琉璃王已经怀疑她逃向了后头,正快步寻了过来。
兰殊慌不择路,转眼要同他迎面撞上,却在这时,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入口,伸出来一双修长的手,一手环上她锁骨下,一手将她的腰身一揽,直接把她“掳”了过去,躲到了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
“不准这么抱我!”
眼见琉璃王的身影一远去,兰殊便轻推开身后人,瞪圆了眼睛,警告道。
他的手一环过来,她不用多想,就知道来者何人。
秦陌的掌心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做了点小小的辩驳,“我只是想帮你。”
兰殊看了他一眼,又瞟了眼琉璃王远去的方向,忍不住叹息道:“你们这些做王爷的,还真是一样。”
明明都被她清楚明白的拒绝了,还是一样的,阴魂不散。
秦陌当然听得懂她的腹诽,唇角抽了抽,并不乐意她拿他同琉璃王相提并论。
却也不愿惹她厌烦。
他默然片刻,只得一本正经道:“我只是记起了一个地方,想带你去看一下。”
兰殊背过身子,冷淡道:“如果是追忆往昔,我就不去了。”
秦陌顿了顿,“那个地方,你前世没去过。”
第094章 第 94 章
前脚, 琉璃王刚从巷子口出来,苦寻无果,还以为兰殊没有从楼里出来, 站在了正门檐前,左顾右盼。
后头,一辆挂着“秦”字灯笼的马车, 款款从巷内驶出, 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辘辘走过。
车旁随着一道骑马的高大身影, 目光瞟来,与他四目交汇,还简单同他点了下头示意。
琉璃王看了眼秦陌面无表情的脸,并没有兴趣知道他去哪,稽首回了下礼,转身便朝着楼里再度寻了去。
兰殊坐在车内, 轻掀起窗帘一角,见琉璃王的身影于她的眼角往后飘远, 浅浅松下一口气来。
秦陌陪在车窗旁边,见状沉声道:“要不, 我出面帮你解决?”
兰殊蹙起眉梢, “你要怎么解决?”
秦陌:“派兵把他护送回高句丽。”
护送?确定不是一麻袋捆了, 朝哪个犄角旮旯里一埋了事。
秦陌可算不得是什么善茬, 兰殊谨慎地想了想,否决了他的提议:“不必。”
琉璃王现儿也就是正在兴头上,等碰壁多了, 他自觉没什么意思, 自然而然就会离去。
实在不必因此枉送一条性命。
秦陌见她不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想他缠着你吗?”
兰殊看了他一眼, 勾起唇角,“我只是还没考虑好。”
秦陌握着缰绳的手不由一滞,“你有意向嫁他?”
兰殊:“不能有吗?他挺好的。”
秦陌的眉心深深皱起,“哪好了?他那些通房妾室,露水情缘,手并脚都数不过来。”
兰殊睨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冷笑了声,“男人不都这样吗,至少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用我猜来猜去的。也不会在见异思迁以后,跟我说他不记得了呢。”
秦陌:“......”
“就是高句丽确实远了点。”兰殊双手托腮,轻唔了一声,“不过,若要避开你,倒是个很好的去路。”
“......你舍得你的家人?”
兰殊笑道:“舍不得啊。所以,要不你出面帮我解决,派个兵,把你自己也‘护送’出长安一下?”
秦陌给她噎了好半晌,凝着她眼底促狭的凉凉笑意,良久,无可奈何地提了提唇,“这才是你。”
这才是那个敢对他发脾气的人。
兰殊常道他说话难听,可能同他前世做那么久的夫妻,这一世又处成朋友的人,那一张嘴,何尝不是伶牙俐齿得很。
此前她对他的客气,不过是因为他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瓜而已。
现在发现他就是那个混蛋秦子彦,她惊恼之下,下意识间,也比以往更加熟稔了起来。
毕竟七年夫妻,闹再大的矛盾,一起经历的每时每刻,都在记忆深处存着档,算着数。
只是这种潜意识的相熟相知,兰殊自己还没有察觉。
她见自己这般冷嘲热讽,秦陌竟一点儿没有着恼,眼底反而淌出了一丝莫名的欣慰。
一时之间,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马车一路向东驶出了城门,在郊外一处青山脚下停了下来。
兰殊掀开车帘,迎面先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后,隐藏着一角乌瓦房檐,前方有一脉碧水,水上用木板搭着浮桥,桥下长满了莲花。
清风掠过水上拂来,携着一阵舒爽的湿意。
兰殊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眼中不禁有了一抹惊艳之色划过,提裙准备下车。
车旁立时递来了一只熟悉的修长大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经年习武的薄茧。
兰殊瞥了一眼,没搭理他,自己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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