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兰殊正同一名男子面对着面坐在了船上,那男子低头捯饬了许久,而后举起了一盏花灯,放到了她的眼前。
那花灯精致迷人,随着灯罩上的图纹,散发着七彩霓光。
她的眉眼冒出了笑意,正要接过那灯,未及,却有一阵风扑过船尾。
她的身影摇晃了瞬,转而,男子及时掺住了她的手,两人静置地对望了片刻。
秦陌的眸眼一滞,双手紧握,一时间站在了露台上,变得寸步难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湖边的华灯高悬, 映在水中,犹如金光碧影。
一叶扁舟缓缓划过,涟漪搅碎着水中的绚烂灯火。
兰殊从来不知邵师兄会做花灯, 还做的如此美轮美奂,直夸他手巧。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邵文祁笑了笑,“六七岁的时候就会了, 那时我年岁小, 对亲情仍有比较高的渴望, 见母亲喜欢花灯,就想讨她欢喜,特意找街上卖灯的老伯学的。”
兰殊慨叹道:“师兄这么小就有如此孝心,我还小的时候,只会依赖父母。”
邵文祁仍保持着笑容,其间却透出了一抹苦涩, “但她并不喜欢,还摔碎了它, 罚我跪了祠堂,斥责我不好好学习经商赋论, 尽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怜悯, 不由想起自己曾在药材铺子门口同邵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看她同师兄的相处方式, 的确不是什么母慈子孝的模样。
邵文祁留意到了她目光中显露出的同情,顺着这个话题续道:“我小时候书读得其实不错,私塾先生曾同家中提议让我走仕途, 但母亲激烈反对, 绝不允许我进大周朝堂,她只想我从商。后来, 我以为母亲喜欢钱,就努力挣了很多很多钱给她。”
“随着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家中越来越富裕,一大家子人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用单靠镖局过日,都以我为荣。母亲也总说她很欣慰,但我始终看不见她的笑容。”
“我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邵文祁的目光飘向了远方,对着那镜花水月失了会神,苦笑道,“后来,我也不强求了。”
一个素日温文尔雅的成功男子,忽而卸下心防,聊起自己少时缺乏母爱,任哪个姑娘听了,都会忍不住在心底生出怜惜与柔软来。
兰殊亦不例外。
她默然了片刻,捧起那盏他亲手做的七彩花灯,诚挚宽慰道:“我觉得它很好看,我很喜欢。”
兰殊有一副天然微勾的唇角,笑起来,总是让人看着很明媚,心里很舒朗。
邵文祁凝望着她的笑靥,温言道:“其实现在回想,早知道横竖都不能讨好她,或许我还不如去走仕途,指不准能中个状元郎。”
“师兄想当状元郎?”
“也不是。只是若选择进京赶考,而不是出海经商,早点入长安城,或许就能早点,遇见一些人了。”邵文祁定定看着她笑道。
兰殊的双颊一时如胭脂扫过,听懂了他期盼早日认识自己的弦外之音。
她赧然垂下了眸眼,思绪不经意游走地想,可不论他多早认识她,年少的那个她,终将一颗心另有所属。
状元郎纵然风光美好,可小时候的兰殊,不爱文官爱武夫,只喜欢有勇有谋的沙场英雄。
她那时候的眼睛,早已住在另一个少年的身上,挪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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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悠悠,月下独影寥寥。
兰殊提着花灯迈进了朱门,转过长廊,只见秦陌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了院子的水榭边上。
兰殊简单同他打了个招呼。
秦陌抬起眸,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会,便沉沉地朝着她手上的花灯看了去。
招呼打完,兰殊并无逗留交流之意,径直朝着主屋回去。
她正从秦陌身旁擦身而过,秦陌忽而开口道:“这灯的颜色还挺特别,哪里来的?”
兰殊回过头,显摆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直言道:“师兄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我很喜欢,能不能送给我?”秦陌一壁温言询问,一壁直接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伸手就想夺她手上的灯柄。
兰殊眼疾手快地一躲。
秦陌见她不给,暗自咬了咬牙,却也不敢对她有丝毫硬来,只得面露出一缕委屈,“就当作我前阵子给你提示的谢礼,不行吗?”
兰殊连忙将灯藏在了身后,努嘴道:“你要谢礼我可以给你买更好的,可这是第一次,别人亲手做花灯给我,我不能给你。”
秦陌不由蹙起眉稍,“谁说这是第一次?”
兰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给你做过。”
“你做过花灯?”
秦陌回忆地讲诉起从南疆回来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当时着了凉,没法出去看灯会,只能恹恹地趴在了榻上。
他从佳节宫宴归来,给她捎了些夜宴比较特别的吃食,拿着食盒朝着掬月堂去,在走廊外,隔着窗户,看见银裳给她喂药,她捏着鼻子一口抿完,苦瓜般的小脸,艳羡地说起以前的灯会,自己都能靠猜灯谜,拿到一盏花灯。
兰殊耷拉着脑袋道:“今年却没有了。”
他当时在外头听了,也不知是脑子抽了哪根筋,转回清珩院,就寻来了教程,偷偷摸摸给她做一盏兔子灯。
“我当时就放在了窗沿上,你没看见吗?”
为了给她一点猜灯谜的参与感,他还特地在上头贴了个字谜。
兰殊惊诧道:“啊,原来那是你做的?”
秦陌微一颔首,兰殊笑弯了眼,“我还以为是哪个家仆的小毛孩子做着玩,不要了扔我窗户上的!”
怪不得两世,它都出现在了那里。
她还想着是哪个调皮鬼,两世都指着她的窗户口上扔。
秦陌双手微蜷,不经意有了些羞赧,可惜他肤色甚冷,怎么也红不出面上来。
他咬牙道:“怎么,别人送你的是宝贝,我送的就不是。”
兰殊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主要它那么丑,我完全没看出是只兔子。”
然后没怎么注意就,直接叫银裳扔了。
秦陌温言解释道:“它有耳朵的,我当时黏了老半天,才让它看起来有弧度。”
兰殊扑哧笑得更开了,“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秦陌噎声道:“我是不太会这种纸糊的。”
兰殊迟疑了会,道:“可你冰雕,木雕,泥塑这些更细致的都做得那么好,怎么花灯不会做?”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完全没看出那玩意可能出自他手。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这些都可以用刀。”
兰殊怔忡了会,唇角的笑意益深。
他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舞刀弄剑。
秦陌质问道:“我做的泥偶难道不好看吗?”
“好看啊。”
“那你喜欢花灯,还是泥偶?”
兰殊短促的沉默,扬起下巴道:“当然是花灯。”
话音甫落,兰殊昂首挺胸,提着灯笼扬长而去。
秦陌僵滞在了原处,眸光黯然地凝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伸手从袖间,拿出了他最近新雕刻的泥塑。
是近日为了融入当地风土人情,换上了江南时兴的芙蓉襦裙,梳起灵蛇髻的她。
秦陌望着手上的小泥人,正勾着唇角,同他微微地笑,指腹轻抚过它的腮边,“可我也可以学做花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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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清晨,秦陌说什么都想跟着兰殊出门。
兰殊竭力制止,严词拒绝他的陪同。
她今日得去一趟衙门,同官府商议借款的事情。商业合作,实在不适宜带这么一尊大佛过去,搞得她好像要去仗势欺人。
秦陌见她百般阻扰,脱口问道:“邵文祁会陪你去吗?”
兰殊静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顿了顿,垂首柔声道:“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兰殊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帮我把书房那些古籍分门别类,放到书架上。”
“这种事,家仆做不来吗?”
“那珍本许多是我从外邦带回来的,语种各异,他们看不懂是什么书目。你是枢密院出身的,精通各邦语言,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秦陌老感觉她有意把他困在家里。
兰殊道:“你不愿意吗?”
秦陌的喉间一下就好似被绳拴住了般,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他实在经不住她略有恳求的眼神,明知她是蓄意为之,他还是认命地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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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夕阳垂落,远处的天际染成了一片油墨般的金黄,就像糖人化了一样。
兰殊从外头款款归来。
秦陌长身玉立在廊前,似是正在悄然等她回来,一见她,脚尖不由拢了一下,站的笔挺端正。
兰殊见他神色微敛,打量了他一眼,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是不是弄坏了自己的书籍。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怎会看不懂彼此的举手投足,他虽面无表情,可兰殊就是觉察到了他的一丝心虚。
秦陌先是说了句“怎么可能”,然后干咳了声,负手低头道:“就是地板坏了一块。”
崔宅的整体修缮,都是保持在原有模样上,一砖一瓦,只有补填,从无整改。
那书房的地板是木制的,经年难免有了些腐朽,他搬扶梯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一块。
主要是那一块也着实较其他地方特别,里面是空心的。
可秦陌应承了兰殊交代的事,转眼踩塌了地板,甚为担心她误会自己是心不甘情不愿,拿她的屋子撒气。
兰殊走进书房一看,只见秦陌在那坏掉的地板里,翻出了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但一打开,里面是空的。
秦陌问道:“这曾放的是兵器吗?”
这般尺寸的盒子,除了刀枪棍棒,秦陌一时间真没想出别的什么。
兰殊摇头,睨了他一眼道:“我爹爹从不与人结仇,在书房藏兵器做什么?”她轻抚了一下盒面,思绪被回忆填满,“这里放着的,是他生平收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兰殊小时候最喜欢黏在爹爹身边,爹爹总是很忙,但对她很有耐心,她平常来往最多的,就是这间书房,她也见过他,坐在案几前,抚摸这把伞的模样。
“我没有见到里面有伞。”秦陌摆手作清白状。
“在弘儿出生的时候,他就将伞给了灵隐寺里的一位高僧,作为给弘儿添福的贡物。”
万民伞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名,其中蕴含了一笔厚重的感恩敬重之情,的确是积攒功德的福物。
而能得到百姓赠予万民伞的人,定然是一个广受爱戴的好官。
秦陌望着那空空的匣子,不由就回想起了管事口中,那位拦轿递状书的少年。
不知为何,当管事一说出“小白”二字,秦陌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便是兰殊的父亲,名叫崔墨白。
一提到崔墨白,秦陌心中便是层层的谜团。
这个在卷宗里抹去的人,就像抓不住沈衡的把柄一样,令他充满了疑惑。
而这种迷惑感,总叫他有一种关联的感觉,是他两世纵横官场数十载的,直觉。
秦陌不由问道:“朱朱,岳父以前可认识沈衡沈太师?”
兰殊立即斥道:“不许乱喊!”
秦陌唇角抿直道:“二姑娘,行吧?”
“我爹爹你也不许乱喊。”
秦陌只得纠正:“伯父。”
兰殊满意地松了眉梢,虽不解他为何这么问,但想到他最近在查沈珉,许是有什么线索关联,便细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爹爹很少把公事带回家,我那时年纪也小,并不知道他在朝野的关系人脉。沈太师远在京中,也从未来过家中拜访。”
“你再仔细想想,伯父以前有没有外号,叫小白?”
“谁敢喊他小白,他可是抚台,当地最大的官。”兰殊嘟囔了句。
这一声下意识的嘟囔,令秦陌从她不满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一丝隐含的自豪。
上回她在观前说他是大奸臣,秦陌原以为她心中对父亲有怨,气恼他一时失足,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可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她在心里,其实很敬爱她的父亲。
兰殊又思忖了片刻,“我确实不知他是否认识沈太师。不过我每年过年,都会收到一个来自京城的压岁大红封,爹爹说,是他的恩师给的。”
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恩师的模样,也不知他的姓名。
“怎么了?”兰殊问道。
秦陌沉吟片刻,诚恳地看向了她,“可以告诉我,伯父到底因何落罪吗?”
虽然卷宗上只言片语都没留下,秦陌后来也曾问过兰姈启儿他们,他们也只知朝廷给的罪名是渎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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