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裳等人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她见姑娘受困,一壁唤着她,一壁索性将篮子尽数扔给了灾民,朝着她的方向护去。
雨势密集,兰殊头上没了雨伞,不过一会儿,鸦羽般的墨发已经紧紧贴在了额间,双颊上全是水珠。
她的嚷声不断提起,提醒他们不要吃掉地上的东西。
可他们根本不听。
兰殊左扰右阻不成,怔忡望着水洼里相互争抢食物扭打成一团的灾民,一阵耳鸣之声响起,回忆一下犹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明明是阴雨连绵,她的眼前,仿佛不再是丝丝雨柱,而是烈日当头。
十六年前,浙江出现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所有田地干涸,百姓们颗粒无收。
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兰殊当时经不住炎热中了暑,伏在爹爹背上出门看病,昏昏沉沉间,她眼睛睁出了一条缝,只见满城遍地,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
他们为了一口吃食扭打在地,可一看见爹爹,便齐齐哭着并膝跪了过来,求他救一救他们......
爹爹一生爱民如子,两腿犹如灌满了铅。
兰殊趴在他背上,从未觉得走向医馆的那条路,有那般遥远,在一阵接着一阵的痛哭声中,仿佛走不到头。
银裳一点一点挤在人群中朝着兰殊的方向过去,只见她呆滞在了原处,两眼无神,长睫轻颤,唇色渐渐发起了白。
整个人都陷在了深深的回忆中。
银裳担忧地冲她叫嚷了声。
转眼,旁边来了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从拥挤的人群中捞了出去。
兰殊的后背刚贴上一副坚实的胸膛,甫一抬首,一把大伞朝着她头顶罩下。
“怎么在这里淋雨?”
秦陌戴着斗笠前来,身后跟着数位工匠,看样子似是过来勘察损坏的堤坝。
“秦子彦。”兰殊望着他熟悉的脸庞,呆呆地轻喃了声。
秦陌方将她额间碍眼的碎发轻轻拨到旁边,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向了流离失所的村民,“你快看,你快看。”
“还有那锅里,根本没有粮食,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按大周这些年的发展,国库应该是充足的啊。”兰殊喃喃不停,“不是说了会赈灾吗,怎么会这样?”
“你可不可以管一下,这样下去不行的。”
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满眼惊慌地抓着他。
秦陌注视着她眼底的惶恐,看着她一番不同寻常的模样,反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兰殊一个劲说得不停,犹如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天灾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朝廷不管的话会死人的,真的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秦子彦,秦子彦,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你已经看见了,你会忍心不管吗?”
“你都看见了......”
秦陌叠声安抚道:“我管,我会管的。”
兰殊的眼眸全是凄然之色,拉着他的手就要带他往山下走,恨不得他立刻去质问那口口声声过来赈灾的官员。
可她刚大步朝前走了一步,小腿肚一阵痉挛,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秦陌睁大双眸,紧紧将她搂在了怀里,打横一抱,连忙带着她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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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中,秦陌将兰殊往榻上一放,银裳连忙引着大夫过来把脉。
大夫朝着兰殊施了两针,宽抚道:“只是情绪起伏过甚,加之最近操劳过度,一时血不归经。休养片刻,便无大碍。”
银裳欠身送走大夫,回到屋内,只见秦陌坐在了床头,盯着兰殊的眉眼耳鼻出神,若有所思,眉宇间也布满了忧色。
秦陌对于兰殊的关心,银裳这阵子都看在眼里。
当他询问起兰殊为何见到灾民,情绪反应会如此激烈,银裳迟疑了会,如实相告。
“老爷在世的最后那一年,江南也发生了天灾。不过不是涝灾,是旱灾。姑娘看见百姓挨饿,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银裳将当年江南一带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而老爷生前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
“后来他因渎职落罪,满城的百姓前来相送。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一时没看好姑娘,叫她跑了出去。”
“她好像,看到了老爷被斩的场面。我们发现她不见后,吓得统统出门寻她。而夫人自老爷被抓后,整个人就失了心神,等我们回来,竟发现她不愿独活,追随老爷自缢。姑娘当时心中大悲,也像今日这般昏了过去。”
秦陌心口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伸手用指腹轻抚过兰殊的脸边,眼底满满都是心疼。
他忍不住询问起银裳当日崔宅抄家落难之时,可有具体言明是什么罪过。
银裳的回答与其他人一般无二,“似是朝廷机密,并没有透露。”
秦陌目不转睛看向了兰殊,“当时,她害怕吗?可有受到什么惊吓?”
银裳摇了摇头,“抄家的时候,曾有位官差见大姑娘貌美,本想意图不轨,但为首的那位钦差大人阻止了他们,不许他们伤害我们分毫。”
“后来,崔老太公赶来,把我们接走了。”
当年奉旨抄家的钦差,正是当时的宰相沈衡。
沈衡是惦念师徒旧情,放走了他们吗?
秦陌握了握兰殊的手,帮她放回被褥内,捻了下被子,站起了身,“这几天我得回京一趟,还得麻烦你们,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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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长安,艳阳高照。
秦陌回京之后,即刻就给李乾递去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除去对于沈珉的纠察,他还将自己收集到的工户两部上下,贪污纳贿的一应罪证,尽数陈列在李乾面前。
上回他陪兰殊上山进庙,瞥过一眼旁边的堤坝,心里当时便犯出了一点嘀咕。
那堤坝看似修葺没过多久,但高度远远不够他印象中的工部颁发最新准则里的准度。
秦陌原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工部新修正的堤坝维护防洪条例,特意遣人八百里加急,向工部讨要了一份文件过来看。
结果条例未到,那堤坝就塌了。
秦陌接过新条例一看,高度果真没有达标,完全不足以防洪防涝。
不仅没达标,他悄悄派人去勘测,发现他们竟还偷工减料,只在堤坝表面做足了功夫,完全没有修整里面的破损,致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而户部上下至杭州官员,贪污赈灾款,更是铁证如山。落得最下头,百姓连口米汤都喝不上。
秦陌请求陛下立即严惩,让他们即刻把赈灾款吐出来。
可日子过了好几天,不见宫里传召。
要按往常,李乾早就派人来找他了解具体情况。
秦陌等不到召唤,只好配上鱼符,主动入宫。
御书房内。
李乾见他过来询问有没有看到他递的折子,食指轻点了下案几,微微颔首,拿过旁边呈上来的折子,若有所思半晌,只仔细询问秦陌在暗查之时,可有打草惊蛇。
换言之,就是他们知不知道他已经查了他们,还掌握了证据。
秦陌摇首答无。他办事向来谨慎。
李乾颔首,沉吟片刻,隐晦地同他说了句,“那就再等等。”
秦陌蹙眉道:“等什么?”
李乾道:“这次批复的赈灾款项数额巨大,分三次往下拨送,他们目前,还只贪了第一部 分。”
“这一部分,足以叫他们治罪,却不足以,让朕肃清户部,归拢政权,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是以,李乾决议先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贪污,尝尽甜头,等事情闹大,没了回旋余地,再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以重罪一锅端了。
秦陌脱口而出:“可若放任他们贪污,灾民怎么办?”
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没有数以万计的人命,下得来吗?
李乾看出了秦陌眼底的不忍,默然了会,长长叹了一息,起身,朝秦陌招手,带着他走向了墙边。
李乾指向了御书房正墙之上高挂的大周版图。
首先是杭州,只是其中的一小块部分,只是一个用红点标记出的地方。
而纵观整个大周,是何等广袤的土地,不想法子清除朝廷中枢的这些贪官污吏,该如何长治久安。
北边还有突厥虎视眈眈,他的手指一划,数十座城池,等着他们去收复。
李乾诚恳道:“子彦,这是个归拢国朝钱权的大好时机,你难道就不想收复国土吗?”
秦陌沉了声,“哥,你没有看见杭州现在的情况,灾情已经越来越严重,落难的百姓,民不聊生。”
他切切痛声:“他们等不起的。”
李乾反问道:“可又有谁等得起呢?大周的故土,已经沦丧太久了。”
四目交汇,秦陌一时噎了声。
李乾不容置喙道:“凡事当以大局为重。现下,收回工户二部的掌舵权,才是重中之重。”
秦陌心下一惊,还是想为灾民发声,最后忍不住同李乾在御书房中争执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回 ,他与李乾在政见上,出现了分歧。
没多久,刘公公躬身进门,禀告说章肃长公主过来了。
面对秦陌的抗议,李乾从始至终都很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局势,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并没有恼火他的不恭。
只是章肃长公主一出现,李乾和颜笑了声,“姑母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秦陌登时噤了声。
这么多年来,李乾暗中提防长公主的势力,秦陌并非不知,“母亲只是多日未见我。”
李乾:“你知道她疼的是你就好。”
秦陌默然了声。
李乾下了逐客令,“你先同她老人家叙叙旧吧。贪污的事情,朕自有决断。”
秦陌只得迈出了御书房门。
章肃长公主一见他出来,愁容满面走上前,拉过了他的手,“你和你表哥吵架了?”
秦陌唇角一抿直,长公主便婉言警示他不要和陛下争吵。
“子彦,你与乾儿亲如兄弟,但你始终不要忘记,他才是大周的皇帝,而你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
封王拜相,何等风光,却又何尝不是福兮祸所依。
自古以来的异姓王,有几个得以善终。
章肃长公主只求他平安,保住秦家的血脉,哪怕做个闲散王。
秦陌望着她忧思关切的神色,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长公主听他阐述了自己与李乾争执的原因,开解道:“这帮蛀虫,你现在没等他们吃饱,就一板子打下去,他们嗅到了风声,转而就寻法子脱了身,是打不死的。”
“除痤疮,就要等它化脓了,才好戳破它,再把它彻底挤出来。”
“你表哥的想法没有错。”
秦陌痛心道:“可那些灾民呢,就这么让他们等死吗?”
章肃长公主叹息道:“军队打仗,何尝没有伤亡?你忘了当年你以身犯险,难道不是为了绝处逢生?”
可他当时对死已经有了预期。他是自愿的。
那些百姓,哪个是自愿的呢。
秦陌沉默地看了长公主一眼。
章肃长公主悲伤道:“你要相信,你表哥下这个决心,他也是痛的。”
可陛下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底下递来的伤亡统计,最终,也只会成为他印象中,折子上的一个数字而已。
或许就是这样,他方能纵观大局,明白孰轻孰重。
但若设身处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忍心呢。
便如今时的秦陌。
若换上辈子掌权的他,遇到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取舍?
秦陌的心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形影萧索地离开了皇宫,刚回到王府,迈进前院,府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临行前,特意在兰殊身旁安插了暗卫。
暗卫用八百里加急向他递来了消息,崔二姑娘已经答应灾民,提前支付土地租赁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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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邵文祁去了趟无锡,把上半季度的账都查了一遍,下午回到杭州,便先到府衙清缴今年的税款。
顺便把今年江南一带的生意规划,同官府做了个汇报。
皇商与朝廷的钱袋子息息相关,接待他的官员听了他的谋划,满意地点头,开口都是溢美之词,不禁感叹了句,“果然还得是男子经商有道。”
邵文祁不解他为何作此感叹,婉言反驳道:“公孙先生是女商人,比我等都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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