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登时噎了一瞬, 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无赖, 说成无赖。
成天到晚死缠烂打,她还没说他呢, 他倒好, 恶人先告状。
兰殊无语地指了指他, 道:“你既然记起了那幅画, 便该知道它是假的。”
“我知道。”
兰殊:“所以它根本不值得你给出的价钱,我来找你退货,是一片好心。”
“可我觉得它值得。”秦陌停顿片刻, 柔声道, “价值这种东西,本来每个人心中的定义就不同。就像别人都觉得你这时候拿地亏了, 可你不是也觉得值得?”
看来,他已经听说了她的事。
兰殊又与他辨了一会,秦陌来一句回一句,就是不肯松口。
兰殊见他执意将画带走,默然片刻,只得叹息道:“你跟我来。”
她转身而走,秦陌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把他带到了书宝斋楼上的另一间厢房之中。
这儿是范东家专门空给她住宿的厢房,兰殊一推开门,便走到了床头,从行囊中,拿出了她的账簿。
秦陌端详了一下她的住宿环境,面露安心。
兰殊拉着他坐到了桌前,拿出纸笔,一张口,有条有理地给他算出了一笔账。
堤坝破裂的四周地域,受灾最是严重,兰殊这回准备举力拿下的土地,不止是同里小镇的所有田亩,还有邻里小镇的万亩良田。
那些家园倾塌,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灾民,他们手上的土地,她统统都会拿下来。
但她并不是无条件的给他们签订租赁条款。
同里小镇的土质特殊,适宜种桑,而它邻里的土地恰恰相反,非常适宜种植水稻,一年能有三熟,产量非常可观。
当下,只要保住这些佃户的劳动力,来年一开春,她就可以在同里小镇的规划种桑,邻里仍是水稻。
按常理,一年一熟能够糊口,三熟便绰绰有余,她不去干涉邻里水稻的种植,只要求邻里的灾民答应来年给她四成的粮食作为租赁回报。
而这四成粮食,就是她支付同里小镇村民为她种桑养蚕的酬劳。
蚕丝的价格远远高于稻米,但同里小镇的村民思想质朴,只要保证他们的粮食,他们并不如商人那般精打细算,会去计较其间价值的不对等。
那些觉得她会连年亏损的人,只是不了解佃户的思想,没同那一方的村民进行过沟通,以为哪里都要用钱解决,却没想过两边土地各有所长,可以拿稻米来同桑植劳务进行对冲。那她便不用额外多出一分钱。
兰殊的租期要求是三年,她算过账,前三年的桑蚕产值虽然不高,但也还是高过了四成粮食的价格。
她会有结余的进账钱款,去支付其间种植产生的额外费用,比如肥料等等,去维持这个平衡。
只要熬过前面,待得后头桑树大了起来,蚕丝产量增高,渐渐走入了正轨,就能实现盈利。
形势好的话,她在三年内,就能连本带利地盈回来。
甚至可能在户部给的期限内,完成同里的变革。
只是这个办法最初耗费的金额巨大,还要长期的精打细算,统筹稻田桑田养蚕三方。衙门的官员,不信她把控的了,前期又都是亏损,就以为她在画饼,糊弄他们。
兰殊微微笑了笑,“这么算,我其实是个趁火打劫,占灾民便宜的奸商。”
只要她把他们保住,安稳过完这个冬天,来年完全就是廉价十足的劳动力。
秦陌并没有这么想,他看着她一笔笔仔细斟酌写出的规划,摇了摇头,目光露出惊叹,“你算的很好。”
毕竟外面哪儿的钱没比这里好挣,她既有足够的银钱,做什么生意不香?
她完全可以不去管,可她管了。
再多的精打细算,都抹灭不了她心底的善良。
何况,若她不这么去盘算,便没有银钱流水,去支撑这片遭灾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种循环,没有前期的计算经营,也不能保证村民接下来的活路。
她虽自嘲自己是奸商,却是步步都走在了双赢的将来上。
他们在她底下,前面看似吃了亏,实则后面有大大的盈利等着。
秦陌忍不住道:“你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盘算这么做了?”
“你回京七八天了都没消息,我估计你遇到了难处,便开始琢磨了。”
秦陌迟疑了会,只得含蓄道:“......朝廷这厢,还没有那么快动作。”
兰殊只是短促的沉默了会,一点儿也没多问,颔首理解,指了指自己不知不觉间写了满张纸的账目,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同你交个底。你既把钱给了我,我便当是你的入股,前几年可能没有分红,但后期我一定会统统还给你的。”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由勾唇道:“二姑娘当真会给我分红?”
兰殊双指一并,指向了房梁,“我说到做到。”
“也好,这本就是小王拿来娶新妇的,一刀一剑挣下来的老婆本,都在这儿了。”秦陌唇角深勾,犹如冬雪遇到了暖阳,“只是照你刚刚那么算,少说也得要个五六年才能分红给我。我今年二十有三,届时就奔三十了,要是没人看得上,我就不要分红了,你直接赔个新妇给我就好。”
兰殊:“......”
“我不做买卖人口的生意。”她咬了咬牙,将手上的狼毫搁在了笔架上,“你要是不信我,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可我已经收了画了,哪有把钱拿回来的道理?”
“你把画还我就好了。”
秦陌不敢苟同道:“外头满堂宾客看着,我不惜花那么大笔钱买回来的画,忽而说要退,难免不惹人生疑。难不成,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书宝斋卖了幅假画出来?”
兰殊又给他噎住了。
秦陌唇角的笑意未减,连带着眼底都漾起了温柔笑意,站起了身。
兰殊不禁循着他的身影抬眸,只见他伸手一落,猝不及防朝着她的头顶轻拍了下,略有安抚之意,“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相信你。”
兰殊不由一呆。
大抵是这阵子听到了太多的冷嘲热讽,乍然有个人说自己信她,还砸了一大笔钱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任是块石头,也不得不,为之动容一瞬。
动容过后,兰殊怔了下,咬牙伸手朝他的腹部一推,把他的爪子从她头上彻底推离了去。
秦陌似是早有预料,顺着她的力道朝后退了两步,轻轻笑了会,替大周给她躬身行礼,感谢她的挺身而出。
礼毕,秦陌转过身,准备离去。
要给她的东西已经给到了。
他也得赶紧回去抓一抓朝廷的进度。
既要借此机会将异党连根拔起,那他总要在陛下发难前,把一切该准备的证据都给查足了,一条漏网之鱼都不给放过。
否则,便也对不起兰殊操下的这份心。
兰殊见他要走,顿了顿,起身喊停了他,“你等一下。”
秦陌回过眸,兰殊只叫他在这儿等她一会,自己径直朝着屋外走了去。
秦陌不知她何意,但还是耐心坐了下来,提壶,给自己沏了杯茶喝。
他抿了一口,再度看向了桌上她一笔笔算出来的累年效益,忽而很想把这个东西,寄给公孙霖瞧一瞧。
师姐费心教出来的学生,如今已经有模有样。
若叫她知晓,指不准还会愿意给朝廷写出信函,为兰殊发声,亲荐她为皇商。
兰殊不愿借他的权势上位,但得到师姐的认可,她一定会很高兴。
屋门吱呀了声,兰殊熟悉的绣花鞋尖一在门口露头,秦陌便开口询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这张纸带走?”
兰殊答了句好,秦陌将它折叠,放置在了自己的袖口内,回过眸,只见兰殊端了一个描漆盘进了来。
盘上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兰殊将面端到了他面前,声音较以往柔和了许多,“吃吧。吃完再赶夜路。”
秦陌原以为她是担心他连夜赶回长安,舟车劳顿,难免饥肠辘辘。
他虽然不饿,却也不舍得拒绝她的心意,牵起唇角,拿起了竹箸。
直到夹起那面,秦陌筷子一往上抬,发现怎么捋也捋不到尽头,怔忡了下,猛然发觉,这是一碗供给寿星的长寿面。
今日,恰恰正是秦陌的生辰。
秦陌从来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也不喜过,除去及冠那一年,男子成年大礼,不得不兴师动众一场,其余时候都是如常过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个日子。
但兰殊以前总会在今天,做一碗长寿面给他。
“这是?”秦陌有些发愣。
兰殊表情不算自在地道:“就当是我给你雪中送炭的谢礼。”
秦陌的眼眶蓦然热了起来,心口紧紧抽动了好几下。
算上前世的年岁。
他是有多久,多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面了?
在他独活的那些岁月,秦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指腹摩挲上这么一碗面的碗沿。
兰殊叮咛道:“要从头开始吃。”
长寿面只有一根,延绵不断,从头到尾吃完,意寓寿命长久,健康无恙。
秦陌乖巧应了声好,明明她没有往里面加醋,他的鼻尖,总是吃的一阵接着一阵泛起酸来。
眼角眉梢,却都是笑着的。
“好吃。”
兰殊扬起下巴,努嘴道:“我的手艺,那是自然。”
吃过面后,兰殊顺带送他下了楼。
秦陌的马匹栓在了后院侧门的木桩旁边。
他上前将绳子解开,牵过马匹,把画匣子都安置在马背上后,站在了门前同她作别。
兰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蹙眉道:“一幅假画,一碗面,就收了你五千万两。”
“多多少少,给我一种我真的是奸商的感觉。”兰殊自我埋汰道。
朦胧了一晚上的月色,终于从层层叠叠的云雾中,冒出了一点端倪。
环边柔和的月晕,彰显着明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秦陌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了她一眼,唔了一声,“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亏了。”
话音甫落,只见秦陌高大的身影往前一倾,薄唇犹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过,挨了一下兰殊的额心。
那温润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又显得如此点到为止,小心翼翼。
仅仅泄露出一点浓情厚意,不愿吓着她,也不愿她不知情。
兰殊睁大双目,在他抽身离去时,愣怔地捂上了额头。
秦陌望着她耳畔边浮起来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颊边,连带着鼻尖一并扫了去。
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而她微嗔的模样,最甚。
他忍不住调笑道:“还觉得我亏的话,那,陪我一晚?”
这人的嘴,真是。
兰殊恨不能抽他两巴掌。
“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这一年的冬天, 老天爷迟迟在临近年关之时,才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杭州过得有惊无险,长安过得惊心动魄。
陛下龙颜大怒, 就贪污赈灾款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把监察堤坝失职的工部, 以及贪污最甚的户部上下, 全部整顿了一遍。
该入狱的入狱, 该革职的革职。
长安城一夜之间,犹如变了天。
谁也没料到这位素日看似温和的帝王,狠戾起来,也是说杀就杀。
而那个一直在朝上闷声不吭的洛川王,整天到晚围着那崔家姑娘转,随手一扬, 就是他们的条条罪证。
一个冤字还没出口,就被他陈列的证据, 堵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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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雪,落得要比北方削薄, 铺在青石板路上, 只有铜钱那般的厚度。
崔宅历经多年荒芜, 今年头一回, 引来了它曾经的小主人们齐齐回家。
兰姈知晓了兰殊的事,带着弘儿和两个孩子,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了来。
一进门, 兰殊从窗户口看见他们, 目露惊喜,笑吟吟起身迎接, 兜头上来,就被兰姈捏住了小耳朵。
“怎么缺钱也不同家里说。”兰姈气呼呼斥道:“连船都卖了,你当初御它回长安的时候,不是还搁谁都炫耀吗,这才没过多久?”
兰殊的蛾眉微微一拧,目光先朝着身后的银裳斜了一眼,“是哪个耳报神?”
“你别看她,她哪有你主意大。我从你前夫那知道的。”兰姈冷笑了声,“真不错,他竟比我们和你亲。”
兰殊撇了下嘴,埋汰喃喃道:“秦子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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