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的蛾眉紧紧皱起。
秦陌犹豫了良久,再度开口问她,“朱朱,隆庆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殊凝望着他迫切的眉眼,思绪一下被回忆插满,心口开始一阵接着一阵抽搐起来。
兰殊从不想重提旧事,也不愿去回想,当年她在刑场看到的画面。
先皇既然将她的爹爹从史书上抹去,不叫世人评说,那便让那件事,伴着他一起,尘封在土里。
兰殊从来不想去倾诉什么,更不想去听别人对她爹爹评头论足。
不想去辩解,也不想去乞怜。
只是兰殊从来也没有想过,当年一事,可能暗含了更深的一面。
甚至,涉及了党争。
秦陌同她说,爹爹的事,可能是他扳倒沈衡的唯一线索。
兰殊原也以为自己这一世,不会同秦陌再有纠葛。
她本拒绝了他无数遍,想着他迟早有一天觉得无趣了,自然会主动离开。
可他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
随着她近日对他的心绪开始有了一丝浮动,兰殊越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也是当年之事的牵连人。
而秦陌越是锲而不舍靠近,她越是没有办法去忽视掉当年的那件事,给他俩的人生,都带来了巨大的转变。
如果他还是要坚持往她身边靠近,兰殊即使忍痛揭开自己心口的伤疤,也终是要同他说清楚的。
“如果我说,我爹爹就是当年导致大周北伐失败,害你出塞作质的人。”
“秦子彦,你还要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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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十八年,是大周发起北伐之战的第三年。
江南大旱,遍地饿殍。
崔墨白挣扎许久,最终不忍心看百姓遭难,背着朝廷开仓放粮,将本该运往前线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军粮,拿来救济了灾民。
前线粮草供应不上,北伐之军不得不后退千里,致使大战失败。
秦陌因此,从不谙世事的小世子爷,变成了在异国他乡如履薄冰的质子,活泼开朗的性情大变。
隆庆帝龙颜大怒,下旨处斩崔墨白。
圣旨到了刑场之时,监斩官望见满城举伞相送,泪流满面的百姓,终是在念到“渎职”之后,一时没忍心,将后头的原因说下去。
崔墨白救了他们,却要在他们面前遭到处斩。
前方战事万般紧迫,可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监斩官担心引发群愤,只能奉命将其处斩,而没有将旨意彻底念完。
回京之后,他进宫谢罪,将在临安街所看见的一切,尽数陈诉给了隆庆帝听。
那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忘怀,老天爷降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雨,满城却只充斥着百姓的啼哭之声。
市井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天的万民伞,覆盖了整个城池。
随着时间的推移,隆庆帝心中,也逐渐开始生出了疑虑,自己是否杀了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盼着战士凯旋,却又何曾,盼着百姓煎熬于水生火热之中。
渐渐的,崔墨白便成了隆庆帝心中的一道逆鳞。
他不愿再提起他,更不希望世人去评判他处斩他的对错,便将他的一切,伴随他一起,埋入了黄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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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走在皇城驰道上,耳畔边一直都在回荡着兰殊所说的话。
秦陌在战事的主张上,一直十分关注后方粮草的供应。李乾一定要收拢户部掌权,也是为了握紧钱袋子,给将来的战争做足保障。
这种种思想,皆因他们在卷宗看见北伐之战大败的因由,便是粮草供应不足。
当年在突厥寄人篱下的日子,在秦陌眼前一幕幕闪过。
北伐战败是大周的前耻,也是秦陌心中挥之不去的疼痛。
可他并不知晓这与兰殊的父亲开仓放粮有关。
秦陌骑马走在了前往御书房的皇城驰道上,脑海中一时间,有些生乱。
前方转弯处,出来了一辆马车,辘辘朝着他这厢驶来,秦陌略一停顿,有意让道。
对方却比他反应更快,及时给他让出了前进的路,秦陌高坐在马背上,微眯起眼,方看清那车前左右晃动的灯笼,上头描了一个“沈”字。
两方同时前行,即将擦肩而过。
那车夫奉命吁了一声,车厢在秦陌身旁停下,窗帘缓缓掀起,秦陌垂眸一瞥,正对上了沈衡的视线。
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一双眼眸却还同年轻时一般无二,仍是黑白分明,眼尾上攒满了笑纹,一切深不可测的城府,尽数藏在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里。
他在车里掬了手,“老臣,给王爷拜个晚年。”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颔首,将身姿放低了些许,勾起唇角,“太师今日怎么得空出门了?”
沈衡自做了闲官之后,基本都是躲懒在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安享天年了。
沈太师叹了一息,“都是儿女债,不还清,我这把老骨头也落不了地。”
秦陌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看了眼,道:“太师是来给沈御史求情的?”
沈衡摇头悔恨道:“沈珉自甘堕落,祸国殃民,老臣没什么可辩解的。老臣只恨自己家教不严,教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辈。”
听听这话,说的多好听。
秦陌扯了下唇角,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
沈衡温声关切道:“王爷刚从江南回来?”
秦陌看他一眼,揶揄道:“太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的风吹草动,您却还是很清楚?”
沈衡咯咯笑了笑,一双眼眸说不出的慈祥,“贪污案情严重,杭州都没有乱声传出,听说多亏了崔家二姑娘在江南慷慨解囊,一番决然举措稳住了局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长安都已经传开了,老臣的耳朵再聋,这样的佳话,总是要听见的。”
话罢,他看向了秦陌,续道:“王爷也是重情之人,不惜自己揽下三五份差事,也希望她的家人前往陪伴,一家子携手共度难关。那孩子,倒真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为何,一听到沈衡说起兰殊,秦陌的心头猛地突了一下。
总感觉他那双老狐狸眼里面,莫测得很。
上一世,秦陌后院起火,思来想去,少不了他的算计。
“这个年过得的确还可以。可惜就是大家都长大了,少了小时候的闹腾劲,也没了压岁的红封可领。”秦陌叹息一声,意味深长提了提唇角,“太师儿孙绕膝,除夕的红封,一定发了不少出去吧?”
沈衡的眸色微动,眼角的笑纹益深,“别提了,就老臣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年到头,都搭这上头了。”
“太师的红封竟给的这么大?真是叫晚辈羡慕不已。”
沈衡眯眼笑了笑,掏了下袖口,却真拿出了一个大红封,朝前一递,慈祥地调笑道:“王爷现在的年龄,要说压一压岁,也是给得的。”
秦陌佯作露出一丝小辈的惊喜,“这怎么好意思?”客套一句,倒也二话不说收下了,疑惑道:“上元节都过了,太师身上竟还随身带着红封?”
沈衡叹笑道:“正好去孙女那儿,给人发剩下的。这孩子人生地不熟,总是希望底下人,多多照顾她一些。”
沈家的孙女有一箩筐,秦陌并未怎么关注过沈家女眷,一时也没细想他这话的内涵,敷衍地回应了句,再不过闲谈三两句,两人就此作别。
直到秦陌来到御书房门前,开口请刘公公通传,刘公公却躬身道:“沈昭仪做了羹汤给陛下,陛下正好回福宁殿同她说话了。”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声,“沈昭仪?”
刘公公微笑答道:“王爷刚回京,还不知情,陛下前日添了新人,刚纳了沈家二女,沈幼薇入宫。”
秦陌神色一凛,后知后觉出沈衡所言之意,扭头便朝着福宁殿奔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李乾一举端掉了工户两部, 沈珉也因巡盐期间收受贿赂,被停职查办。
然中枢老臣一派树大根深,他心知不可能一下就将他们彻底击垮, 正等着他们出手捞人。
秦陌难得有了一丝消停,便马不停蹄朝着杭州赶了去,一心只想陪兰殊过上元节。
恰在这时,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太师, 忽然在上元节的宫宴上现了身。
晚宴毕, 私底下恳求拜见李乾。
李乾原以为他是过来给沈珉求情的,毕竟他是老太师的嫡长子,又是沈家的顶梁柱。
沈衡一到李乾面前,替子跪拜谢罪,长袖一抬,潸然泪下。
李乾连忙扶起这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 心里已经掂量二三,他得给他一个面子。
沈衡却没有给长子求情, 只道他有负圣恩,理应革职严办。
李乾见沈衡大义灭亲, 心里不由生出宽慰之情。
沈衡拭了拭眼角泪水, 忧愁开口道出只是失去沈珉, 家中老幼无可所依, 他也早已年迈,只怕沈家日后,没了立足之地。
李乾念及他是年事已高, 曾为大周戮力劳心, 终是不忍心他老年生活凋零。
沈衡提出送孙女幼薇入宫,道是沈幼薇思慕陛下已久, 迟迟不肯出嫁,眼看就快要过了双十年岁,只希望李乾成全她一片痴心。
乌罗岚的容颜在李乾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么多年,她时常望着夜空发呆,仍然怀念着草原上的月光。
李乾心中已有了预料,待大周将突厥击败,她迟早都会飞出皇宫,回到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里去。
李乾不由再度看向了墙上的大周国土版图。
纳一个女子入宫,扳倒沈家的领头羊沈珉,这是一笔不亏的买卖。
身处帝王位上,原就无法情有独钟。
李乾颔首应下了沈衡的请求。
却并不明了,子彦为何会火急火燎闯进了福宁殿,一进门,还因脚步过于急切,不小心趔趄了下,扬手打翻了沈幼薇送给他的莲子羹。
沈幼薇吓了一跳,抬头迎上了洛川王凛凛的眼眸,悻悻站在了旁边,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冷面王。
李乾失笑道:“到底是什么事,竟叫你如此惊慌?”
秦陌望了那地上的羹汤一眼,长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也知自己一时关心则乱。
秦陌并不确定当年李乾的病弱,是否是沈幼薇所致。
只是兜兜转转,她仍如前世那般,走进了皇宫深墙。
冥冥中,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拉回到他的面前。
秦陌心中不由生寒,实在是怕兄长的命运,终是会如前世那般,不可逆转。
可若要李乾平白无故怀疑沈幼薇,怀疑一向高洁的沈衡,秦陌没有足够的证据。
秦陌即刻拱手道了歉。
李乾见他特意到福宁殿来寻他,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婉言令沈幼薇离去。
秦陌坐到了他旁边,柔声开口询问:“哥,你还记不记得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
李乾:“你是说北伐战败那年?”
秦陌点了点头。
李乾的脑海瞬间被回忆灌满,“怎么会不记得。当时父皇要你替我出塞作质,我不同意,说哪有弟弟替哥哥的道理,你明明也很害怕,偏偏却说你虽比我小,却比我强壮。”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乾在心里,永远记住了秦陌对他的这份恩情。
不论将来是何等形势,子彦都是他的弟弟。
秦陌一下陷入幼时的纯真回忆中,同他一并笑了笑,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舅舅有没有同你说过,大周当时为何会战败?”
“不是粮草供应不足吗?”
“具体是哪一处的供应出现了问题,他有说过吗?”
李乾想了想,摇头道:“我那时年龄尚浅,父皇每日考我功课,却很少同我讲朝政。”
看来李乾也并不知情。
秦陌眉宇紧蹙,只得往前靠近了点,像幼时般拉住了他的衣袖,沉吟良久,终还是提出了口,“哥,我想看禁卷。”
窥看先皇秘辛,绝不是什么心怀敬意的举止。
秦陌以为说服李乾,要耗费很大的口舌。
李乾却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问道:“你刚刚那般问我。你想看的,是不是就是隆庆十八年的禁卷?”
秦陌的沉默,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李乾并没有如他所料的讶然,激烈反对,反而默然了会,叹息道:“想不到,还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秦陌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李乾娓娓道来。
隆庆帝崩逝那日,曾特地拉着李乾到了床前,同他交代,倘若日后有朝一日,子彦回来了,想查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提出要看禁卷,你记得答应他。
当时,隆庆帝从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放到了他手上,嘱咐他,除非子彦提出要看,否则不可擅动。
李乾并不明白隆庆帝所指,听着他剧烈的咳嗽,只能擦着眼泪答应。
李乾将钥匙从橱柜中取出,递给了秦陌,“那份卷宗虽列为禁卷,却并没有随父皇埋入皇陵,一直都在大理寺保管机密要件的密室里。”
秦陌接过钥匙,不由回想起隆庆帝小时候把他抱在怀里掂重量的情形。
大周北伐战败,秦陌成为了受害者之一。
隆庆帝被迫送外甥替独子出塞,何尝心里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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