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地向他讨的。”秦陌勾唇,眉宇泛出愁色,看向兰殊道,“沈幼薇入宫了。”
兰殊悚然一惊,秦陌看着她泛白的脸色,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前世是否见过沈幼薇对陛下有什么不当的举动。
兰殊摇了摇头,只道自己也只是凭空猜测。
“我如今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了。”兰殊道。
下一瞬,正屋的门由内打开。
崔老太公醒了神,看见兰殊,慈眉善目地唤了她一句。
兰殊走上前,给太爷爷问安。
崔老太公笑眯着眼,转眼见秦陌高挑的身影随之而来,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眉宇微微皱起。
支摘窗外,远远透过画屏,只见崔老太公坐在正椅的身影。
崔老太公午休不喜旁人在侧,此时身旁无人伺候,便主动起身去拿茶壶,想给他俩斟一杯茶喝。
兰殊连忙道:“我来。”
说着便朝帘后桌上的茶壶走去。
崔老太公和蔼朝着她背影看了眼,回过头,秦陌寒暄不过几句,便单刀直入,温言询问他可知当年北伐之战缺失的那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饷,去向何处。
崔老太公并不知秦陌已经翻过了禁卷,下意识看了兰殊一眼,摇头说自己不知情。
兰殊泡茶的手势一顿,端茶过来,替太爷爷和秦陌奉上茶水,温言同崔老太公道:“王爷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太爷爷不必为了我说不知的。”
崔老太公震惊了瞬,望着兰殊勉力维持的无恙神色,面容划过一丝沉痛。
面对秦陌直接询问他当初同崔墨白见面的场景,崔老太公只能如实讲诉当年他作为户部尚书,发现粮饷供应不足竟出自两浙的空缺,心中骇然不已,私下赶到了杭州,见过崔墨白最后一面。
“墨白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诧,而后面色茫然了良久,垂眸说粮仓已经空了。”
崔老太公听见他说自己不忍百姓受苦,开仓放粮,震惊到不能自拔,连声斥他糊涂!
“面对我的责骂,墨白沉默了许久,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给我唯一的遗言,就是恳求我保住他的家人。”崔老太公道。
兰殊呆了片刻,半张着嘴,眼泪一瞬间破眶而出。
秦陌见不得她落泪,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起身想帮她擦拭。
“我没事。”兰殊脑海中一时是爹爹的音容笑貌,一时闪过秦陌给自己写的功德簿子,心中愧怍,转过身子,自己胡乱朝脸上擦了擦。
秦陌只好收了帕子,续问老太公可知崔墨白与沈衡的关系。
崔老太公的年龄与沈衡相近,两人都是三朝元老,官拜一品,同朝共事多年,彼此也有些了解。
崔老太公道:“沈太师原是墨白的恩师,墨白年幼失怙,流落江南,两人亲如父子。后来沈太师身居高位,是朝堂主和派的领袖。墨白是个纯臣,不适合参与党政。沈太师希望他一心为民做事,不愿叫人以为他俩是党羽,两人便逐渐疏远。后来,两人只偶有书信来往,我听墨白提过,彼此说的都是生活趣事。”
兰殊黯然伤神,呢喃一声,透着哽咽,“若都是生活趣事,会特意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回去吗?”
崔老太公浮沉官海多年,一下就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秦陌同崔老太公说出了窃贼口中的那份信函。
“晚辈如今正在调查此事,来此,也是想询问出一些关于那份信函的线索。”秦陌道。
崔老太公并没有听墨白提过这样一份信函,垂首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了兰殊。
犹记得他见墨白最后一面,恰好兰殊跑来书房寻爹爹,正站在了门外。
墨白交代完后事,转头看见她,便喊她进了门,同她私下说了几句话。
崔老太公问道:“殊儿,你爹爹当时可有同你说什么?”
兰殊低眸想了许久,只记得爹爹当时的嘱托,满口只有家人,并没有提及其他。
兰殊道自己会再好好想想,开口的嗓音,鼻音浓重。
崔老太公心疼地看了看她,叫她先出了门,单独留下秦陌。
兰殊一退避,崔老太公便不由扶住秦陌的胳膊,近乎想要跪下,痛声讲诉墨白的几个孩子无辜。
“王爷,您要他们怎么去评判自己父亲的对错?墨白又是否,真的是大错特错呢?当年江南的场景,他们比我们任何人感同身受。”
“老朽此前不愿说,只是不希望上代的恩怨,带到这一代来。这件事害了您,可他们几个,何尝不可怜?当年是我私心保下了他们,有什么罪,老朽一力承担,还请您和陛下,不要开罪他们......”
秦陌掺着他,严词承诺他不会伤害崔家四个子女分毫,崔老太公才松下了一口气。
崔老太公看着秦陌,望了眼门外女孩映在窗户纸上的身影,哀叹道:“你们的姻缘,确有我的私心。我原想着如果你们能白头到老,那一切的恩怨,便能得到释怀。”
“不曾想,有缘无份,险些造就了一对怨偶。”崔老太公痛惜道。
秦陌顿了顿,默然无声。
从崔老太公的屋门出来,兰殊的思绪仍在九天之外游走,回想着当年与爹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企图找出那封信是否留存的踪迹。
秦陌出来后,同她并肩离去,路上兰殊一直出神,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槛,差点儿被绊了一下。
秦陌及时伸手托住了她。
四目交汇,秦陌望着兰殊顿滞的目光,沉吟了会,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开仓放粮是渎职的?”
自看过了那些卷宗,对于崔墨白,秦陌的印象里,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秦陌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只从结果去评定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因此事受害了,可大抵因为那是兰殊的父亲,令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绝对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终还是想知道,兰殊嫁给他之前,对此事知不知情。
她当初对他的那些好,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亏欠。
人在情谊不明时,总是患得患失的。
尤其是苦苦追求不到的时候。
兰殊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默然良久,给了他最不想听的回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淡漠着冲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忍你这么久。”
秦陌的眸眼一点点晦暗下来。
兰殊转过了身子,避免他看见她眼睛蒙上的一层泪光,疾步离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陌回到了王府门口, 一副身影萧索。
他一进门,便待在书房中,独自坐到了日头偏西。
直到邹伯过来小声劝他晚膳已经备下, 他忙了一天脚不沾地,多多少少吃点东西。
秦陌心不在焉,强打着精神, 站起了身。
走出书房, 他顺着邹伯朝前厅走去, 远远看见回廊之上,家仆引着一道翩跹的身影,疾步而来。
秦陌在门前顿住了脚步,只见兰姈半垂双睫,眼角残留着啜泣的绯红,眉宇间尽是忧色。
兰姈已经从赵桓晋口中, 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那满城送来的万民伞,竟都是爹爹渎职的罪证。
是他导致了大周北伐战败, 令秦陌迫不得已,出塞作质。
兰姈抬首一见秦陌, 便将手上握着的东西紧了紧, 福身作揖。
秦陌仍旧十分有礼地接待了她。
前厅内, 兰姈一开口, 忍不住先同他躬身致歉。
不是为了替爹爹求得秦陌的原谅,只是家中受了他这么多年的照顾,她实在是于心有愧。
连她都这般内疚, 何况兰殊。
今日, 兰姈在大理寺不见兰殊,询问官差, 始知她去崔府,正好会撞见秦陌。
回到家中,兰姈早早在门口等候,只等到了兰殊泪眼朦胧的身影。
兰殊只道沙子进了眼,什么都没多说。
兰姈已经很久没见妹妹哭过了,这必是难过到了心尖处。
赵桓晋同她说,他从秦陌那儿得知,是兰殊给出了此事的提示。
兰殊对当年之事,比他们都先知情。
对此,兰姈沉吟了良久,哽咽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她的眼中含着湿意,“我之前还骂殊儿笨,如今才知晓她为何会在遇到灾情时,孤身一人,执意散财。”
只有兰殊知晓,爹爹当年的无能为力。
而兰姈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多事却后知后觉。
看似素日长姐如母,很多时候,反而是兰殊为了她,默默承担得更多。
她这个妹妹天生一副笑脸,从不倾诉自己的难过与委屈,兰姈一回想到白日兰殊口中的那句“我不值当”,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兰姈不知秦陌会同兰殊说什么,傍晚看见兰殊六神无主的样子,以为是秦陌觉得兰殊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两人起了争执。
兰姈见她这般伤怀,想也没想,就朝着洛川王府冲了过来。
兰姈不是不怕遭到秦陌的白眼,只是不希望他将气落在兰殊身上,她愿承担外界对于父亲的一切责备。
可秦陌道:“我没有和她吵架。”
待秦陌黯然将兰殊今日所说的话语如实道出,兰姈面色微窘起来。
她原以为是秦陌朝兰殊发了通脾气,未料到竟是妹妹又一次婉拒了人家。
明明是拒绝的那方,她自个儿却看着那么伤心。
兰姈揩了下眼角,思忖着兰殊对秦陌说的话,摇头痛心道:“我不是想来同王爷狡辩,也不求王爷还像以前那般对我们。”
“可我还是想同王爷解释一下,殊儿,她绝对没有故意骗你,更不似她口中说的那般一直在忍你。”兰姈的目光迫切真诚,紧紧捏着袖间的帕子,眸光泫然,“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我敢确认,她在嫁给你之前,她真的不知情!”
秦陌的目光一下朝着她看了过去。
兰姈悲怆道:“我们崔家的孩子,还不至于那般没脸没皮。我们若是知情,她若是知情......是绝对不会舔着脸嫁给你的!”
话音甫落,兰姈眼眶微红,伸手将一直捏在袖中的手帕拿了出来,只见素白的锦帕里,裹藏着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小泥偶。
小泥偶已经有了些岁月的褪色,却仍然保存的十分完好。
这个配着阎罗王面具的人偶,秦陌少年时期就见过。
那时他们去南疆出差,兰殊担心自己认床,便将它带在了身上,睡觉时,总是握在手里,挨都不让他挨一下。
秦陌当时见她如此防备,还心想什么小孩子气的玩意,他才不稀罕碰呢。
此刻,兰姈将它递到了他手上,轻点了点那绕耳扣上的铁片小面具,示意他,揭开它的真容看一看。
秦陌用指腹轻轻一推,那凶神恶煞的阎罗王面具底下,一副面如冠玉的少年脸庞,露了出来。
秦陌的双眸微微睁大。
那狭长的凤眸,睥睨的神色,微微抿直的唇角,不是那时可恶的他,又是谁呢。
少女当年的小气,从来都不在于这玩意有多贵重,而是这东西,会暴露她的心。
兰姈怆然道:“哪个小姑娘,年少不喜欢英雄呢?若她早知当年一事,又怎么敢轻易将你藏在床头?”
兰殊最初的爱意,只是少女最单纯的心动。
炙热,内敛。
从萌生的初始,藏在这么一个小人里,每日每夜傻乎乎地看着。
一直看到天降福泽,竟真来了一道圣谕,令她梦想成真。
“哪个小姑娘,不愿意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从最开始,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秦陌凝着那张精雕细琢的少年面容,心口就跟剜出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浑身发冷,四肢发痛的麻木起来。
她嫁给他的时候,定是欢欣雀跃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前世她刚嫁进门的模样,总是一见他就忍不住笑,有时他都不懂她在高兴什么,可看多了她的笑容,心里便觉得明媚敞亮。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容越来越少。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下,登时想起了那日他质问她为何发现他见异思迁,竟连吭都不吭一声。
兰殊的回答,充满了自卑的笑叹,“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吧。”
“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他当时还纳闷,她能有哪里不配呢?
兰姈说她以前并不知情,那她是嫁给他之后,才发现自己原不止是高攀,更是迫害他的罪臣之女?
以前只是别人提一嘴纳妾,她便敢闹两三天脾气。
后来发现他三心二意,她问都不敢多问一句。
除去为了给家人报仇,是不是也因为她喜欢他,却由于自己爹爹的选择,她生了愧疚心。
兰殊没有办法指责自己的爹爹,甚至在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认为爹爹的选择有大错,可越这么想,她对秦陌的愧疚便越深。
所以后来的她,才开始不敢在他面前,多任性一点。
她不敢说,也不敢对他生气。
秦陌的心一阵接着一阵紧抽,疼得长吸了一口气。
兰殊的出现,就像逼仄窗口透进来的一缕光,毫无征兆闯入了他的心扉,又刺眼,又引人不自觉上前,驱散着他心底积压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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