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沉浸在她给的温暖与舒朗中,却没有及时发现那些逐渐朝她笼罩的乌云,直到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刻,才惊觉她身上的光芒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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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幕四合,阒寂无声。
高台上的烛火,随着丝丝拉拉的凉风晃动。
兰殊独自一人到了玉清观,再度坐在了蒲团上,凝着爹爹的牌位,出神了良久。
小时候,她一直都是崔宅小院里,最不听话的小孩。
娘亲三天两头便会对着她扶额叹气,可爹爹却爱助纣为虐,宠溺她任何一刻的调皮模样。
她小时候最喜欢在爹爹的书房四周跑动,这样一犯什么事,她就可以及时躲到爹爹身后。
那日的夜晚,月色像今日一样忽明忽暗。
她在书房外头的草丛里捉萤火虫,听到了屋中一声强烈的斥责,走上前,透过门缝,听到了爹爹和太爷爷的谈话。
兰殊那时还小,一点儿都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记住了那个数字。
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她嫁给秦陌,成了尊贵的摄政王妃。
有一日,她去拜访崔太爷爷,同样在门外,无意间听到了他同别人讨论这个数字。
她从他们激烈的争执中,恍悟出那原来是一笔亏空的军粮数额,是致使北伐战败的导火索。
从那以后,兰殊对秦陌充满了内疚。
也是从那以后,她看待秦陌,愈发不像是夫君,而是无法偿还的债主。
很爱,却不敢爱,不敢言,不敢怒。
夜以继日的郁结积累,终究促使了两人分崩离析的结局。
往事如烟,兰殊心中不由朝自己唏嘘了两声,再度回想前世门内那与老太公对话的身影,同当朝太师沈衡,竟是一般无二。
而沈衡的城府何其深,将人性拿捏得何其准。
他悄无声息往兰殊的内心覆上一层阴霾,在她最爱秦陌的时候,发现自己配不上他,一步接着一步,让她成为了秦陌心口永远的疼痛。
回想过往,爹爹恩师的大红封,一直悄悄给到了兰殊及笄之年。
换言之,自她嫁给秦陌,就再没有收到过大红封。
她原以为是对方觉得她已为人妇,此时看来,是沈衡对墨白儿女的情义,在她成为秦家宗妇后,到了尽头。
兰殊后知后觉地在心中腾起了一丝遭人算计的恼意,望着崔墨白的牌位,竭力回想着爹爹入狱前,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显露的每一个神情,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含冤的线索。
“从小因为预言被迫当男孩子,不准出门,让殊儿受委屈了。”那日夜,崔墨白蹲下身,握着她的肩膀,眼里全是怜惜与自责。
兰殊并不知他在遗憾没法再看着她长大成人,成为亭亭玉立的姑娘,望着他心疼的眸光,挠头道:“还好的,当男孩子有当男孩子的好处啊,姐姐天天要学女工,我就可以玩。”
“你总是会往乐观的一面想。”崔墨白沉吟片刻,摸着她的头,笑了笑,“爹爹相信殊儿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能释怀地走出来。”
兰殊懵懂道:“殊儿会的。”
“殊儿是个坚韧的好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但爹爹仍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论你日后有了何等境遇,你永远不是一个人,兄弟姐妹,同气连枝。”
“我会对姐姐弟弟们好的。”兰殊颔首道。
便是当年小小年纪的这么一句承诺,在姐姐弟弟们离开后,叫兰殊自责了许久。
总觉得对不起爹爹的嘱托。
好在这一世,姐姐弟弟都有了比较好的将来。
兰殊继续回想,后来,爹爹最后转过了身,再回头,便拿出了他得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他知晓她不喜欢僧寺,却还是恳求她明天同姐姐弟弟们一起,陪娘亲抱着刚满月的弘儿,去寺庙祈福。
并把这把万民伞,作为给弘儿添福的礼物。
兰殊依言听了他的话,第二天从寺庙回来,却发现爹爹已经被官差抓了去。
崔墨白并不想他们看见他被缉拿的场面,支开了他们所有人。
兰殊每每回想到这一刻,心中泛出延绵的沉痛。
然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
再度,浮现出了那把万民伞的模样。
沈衡当年负责派人抄了崔宅,宅子上上下下,他都搜过一遍。
如果那封信在崔宅,早应该落回了他手中,不至于令他惴惴不安到现在。
是以,若那信函还在,绝对不在崔宅。
而从东窗事发至沈衡抄没崔宅,彻底离开崔府的东西,只有那把为弘儿祈福的万民伞。
兰殊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清明,连忙从蒲团爬起了身。
她一出观门,便同随侍交代:“即刻备车,我要回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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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前脚刚赶回临安,一回来,连盏茶都没喝,自个骑上了一匹马,直接冲着灵隐寺奔了去。
灵隐寺终年香火鼎盛,山脚下车水马龙,时常堵得水泄不通,乘马车怕是要排大半天的队,但独个骑马,就方便多了。
一进寺庙,兰殊逮住门口引客的小沙弥,便开始打听灵隐寺的了空高僧正在何处。
当年他们入庙为弘儿祈福,接待他们的,正是一名法号了空的师父。
小沙弥合掌“阿弥陀佛”了句,惋言告知前主持了空大师已经圆寂。
兰殊默哀片刻,只得直言问及当年托在寺庙供奉佛祖的那把万民伞。
小沙弥道大香客的供品一般都会放在大殿两侧的供奉台上,可他引着兰殊入殿,却没有找到那把伞的踪迹。
小沙弥只好将她引见给了现任住持了痴大师。
了痴是了空的师弟,听了兰殊对于万民伞的表述,沉吟了会,稽首合十道:“那把伞,贫僧有些印象。”
了痴回忆道出了空在世时,将那伞放在了正殿的房梁之上,得以受香火熏陶。后来,却曾有人暗中来寺偷盗那把万民伞,只是被了空及时制止,且并未发现有什么玄机。
了空心怀困惑,于佛祖面前问了一问,佛曰那把伞尘缘未尽,了空便把它送往了山下,回到了红尘之中。
兰殊迫切问道:“大师可记得他送哪儿去了?”
了痴解释了空师兄当时一出山门,就在山脚下遇到了收伞的有缘人。
“那施主说自己名叫灵溪,只道来自舟山。”
兰殊询问其相貌。
了痴摇头,十几年过去,除了记得当时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其他已经全无印象,且她将伞拿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兰殊前脚离开了灵隐寺,策马朝着城门口驰去,刚好在城门口,遇到了从蜀川归来的邵文祁。
邵文祁特地回到了江南,本是想着陪她一同帮助村民种植桑苗,继续培养两人之间的情意,结果发现她不在,听闻她回了京,正打算往长安追去。
他坐在车内等待城门放行,远远在车帘外,望见了一道不同往常的身影。
这还是邵文祁第一次看见兰殊骑马,也是头一回发现,素日看起来那般柔美的一个姑娘,骑马的姿容,竟是如此英姿飒爽。
隐隐透出了另一股似曾相识的风姿。
特别像长安城那位,每日打马上朝的国家栋梁。
邵文祁眼中先是一亮,随而被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前夫烙印,惹得黯然神伤。
听闻她说要去舟山,邵文祁只道是“幸好”。
“幸而是遇见了,不然南辕北辙,我又要同小师妹错过了。”
兰殊温和笑了笑,邵文祁听说她要去寻人,自己正好在舟山也有熟人,便欣然与她一同前往。
舟山地处浙江边沿,隔岸相望。
两人到达舟山,正好是渔市最热闹的时辰档口,兰殊牵马入城,见集市繁茂,人潮如织,一时之间,不由愁眉紧锁。
就一个名字,还是经年以前的人,偌大的舟山,她何时能找得着呢?
却不料整个舟山,无人不识灵溪。
邵文祁带她迈进了集市中心的一间茶馆,这儿的掌柜是邵文祁在外经商结交的故友,一听他们来找灵溪,打量了他俩一眼,笑吟吟道:“邵兄也是慕名而来,特意携佳人来向灵溪仙者寻求姻缘庇护的吗?”
邵文祁先觑了兰殊一眼,见她眉宇下意识微蹙,同掌柜澄清道:“这是我小师妹,刘兄莫要乱开玩笑。”
刘掌柜连忙朝兰殊作揖致歉,那一张和气生财的脸,叫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的,兰殊颔首回笑,一心扑在了他方才口中的“灵溪仙者”上。
刘掌柜见她好奇,噙着笑意,娓娓道来。
舟山的百姓历代捕鱼为生,渔业发达。
灵溪仙者最初始,出现在当地的桃花山上,自称是蓬莱仙岛下凡的仙使,特来庇护舟山百姓。
后来,渔民每逢出海,都会先去灵溪观里,拜一拜灵溪,询问出海时辰,只要遵循灵溪所言,这一趟便会平安顺遂。
久而久之,舟山百姓最信奉的就是灵溪观。
兰殊询问起灵溪观的地点,“竟这么灵,说的我也想去上一柱香,叩拜一下了。”
刘掌柜却面露了难色,道出灵溪观常年香火鼎盛,来往香客如过江之鲫,灵溪仙者却素日节俭,不愿扩建庙宇,地小人多,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
“姑娘若只想单纯上香,山脚下便有香鼎,可若想上山见仙者......在舟山,要用香火供奉灵溪观三年以上,才有机会见灵溪仙者。”
兰殊讶然,一时发起愁来。
刘掌柜提壶沏茶,续笑道:“不过你们是来巧了,灵溪仙者不仅庇护出海,还庇护姻缘,也是灵的很。过几天,正好遇到了灵溪观一季一度的姻缘会,只要过了灵溪设下的关节,便有机会见她一面,受到她的庇护。”
这也是为何刘掌柜一见他俩结伴,第一反应便是他们来参加姻缘会的。
刘掌柜笑道:“灵溪仙者开设的姻缘会,有趣的很。四周许多年轻男女都爱来历一遭,借此看看彼此的缘分呢。”
兰殊虽不确定此灵溪是不是她要找的灵溪,但心想这是见灵溪的一个机会,不由便多问了几句。
刘掌柜解释道这姻缘会也不是人人可去,首先要得到灵溪仙者发放的邀帖。
而就在明晚,灵溪会派仙童乘仙轿下山,例行游街,凭机缘朝两边洒下邀帖。
在灵溪仙者心中,众生平等,届时所有人都戴面具上街,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一样看缘分得邀帖。
兰殊心中想着去抢一抢这邀帖。
翌日夜晚,她戴着面具,同邵文祁出现在了仙童必经的大街上。
若有机会同兰殊一道去参加姻缘会,邵文祁自是乐意至极的。
只是兰殊一心想的是万民伞,为了增大他们得帖的概率,同邵文祁商议一人站一边。
当仙童驱着白马从街头尽处缓缓过来,车帘内点着袅袅香炉,一路恍若仙气缭绕。
众人趋之若鹜,待仙童靠近兰殊所处的位置,她翘首一望,对面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乱成了一团,她已经看不见邵文祁所在之处,更不知他是否得到了邀帖。
正是犹疑,仙童一扬手,一道打着丝带的红帖,朝着兰殊头顶飘了下来。
中间不知有多少人跳起哄抢,那晚风就像是在愚弄他们一般,打着旋不让他们得逞,却将这邀帖,直接落在了兰殊手上,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兰殊尚有愣神之时,旁侧却有一人,忽而将她的帖子一抢,扭头跑去。
兰殊美眸圆瞪,提裙朝那小偷的身影急追,连喊了好几声“站住”,然人山人海,不过一会,那人影就只在她眼中剩下了一个黑点的影子。
兰殊急得不行,一时脚步过快,一个趔趄,差点朝地上栽了下去。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摔跤可不是小事,万一遭遇踩踏,必是要人命的。
幸而旁边站了个好心人,见状及时扶了她一下。
那沉稳的双手一托,兰殊整个身子前倾的猛然力道,在他那儿不过如一场轻风的劲,转眼就被他化解了。
兰殊感激涕零,抬起眼,却正对上一张阎王爷的面具。
面具底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目若寒星。
第115章 第 115 章
兰殊望着那副冷脸的面具,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幅过年以前的场景。
在那间老旧的小酒坊里,窗外, 捧着一轮明月。
少年的眉眼,总是透着一些隐藏内心的孤傲,不甚明白她为何非得带个凶神恶煞的阎王爷泥偶, 讥讽道:“辟邪啊?”
她当时顿了顿, 低头握着泥偶看了眼, 唇角衔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爷可说对了。”
舟山四面环海,月光折在海中,漫散四处,映照夜色,使得天地之间犹如披了一层银辉。
那乌漆嘛黑的铁面具将他遮挡的严严实实, 兰殊不过看了他一眼,却已经认出了是谁。
她早已学会了不需握着那小泥偶入睡, 可他却真的,成了那时时为她辟邪的阎王爷。
兰殊心头猛地一跳, 目光下意识闪躲了下, 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 也没显露出自己认出了他,只装陌生人般的,小声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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