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瞳仁一缩,有些诧异地看了灵溪一眼。
灵溪笑而不语,迈步回到了神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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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仙童带兰殊穿过林荫小道,到达山谷那一扇藤萝遮蔽的庙门前,兰殊的心不禁向上缓缓提起。
可当她真的见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双睁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湿意。
那一个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瓮。
四周都点了亮堂堂的火光,并无洞穴的阴暗潮湿,供台前的鲜花蔬果仍飘着清香,时时都有人来上香打扫。
在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层阁楼高。
秦陌仰头看见供台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间的明朗笑意,同兰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脚下都是万民伞,堆山码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听到了满城的哭声,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处,整个人宛若置身其中。
兰殊红着眼眶,走前两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着抬起衣摆,兰殊又拦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拦吗?”
兰殊欲言又止,“你这样会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着神像拱手道:“崔公当年给晚辈吃的苦头,的确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梦同你家二姑娘说说,叫她以身相许,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兰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说!”
秦陌睨着她道:“是你非要计较,又不同意我的赔偿条款。”
兰殊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同他分说。
她叩下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万民伞,“应该就在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说,那第一把万民伞,是他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伞,坚定了他未来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时候,曾为了给一方受贪官剥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拦下了知州的轿辇。
那是他和沈衡结缘的开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万民伞。
沈衡上京时,把伞留给了他,寓意传承。
崔墨白一直很爱惜这把伞,最终也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好官。
可当兰殊千辛万苦将那把伞寻出,却在山洞门口,遇到了沈衡派来的杀手。
那守在山门口的小仙童被他们残忍杀害,双方争执间,兰殊为了避免他们破坏崔公庙,拿着万民伞逃向了山谷......
夕阳已经垂落,兰殊摔得头昏眼花,再睁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另一个洞口高悬,犹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兰殊不由想起少时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跌下过类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嘘着撑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兰殊美眸圆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俩才觉察到彼此手腕,牵着一条羁绊的红线。
此前他俩的步调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兰殊摔落,那红线骤然紧绷,秦陌回过眸,想也未想,扑着跳了下去。
兰殊的腿在滚下斜坡的过程中受伤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帮她包扎,一双手心微微发麻,明明早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他,望着那膝盖上不断渗出豆大血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血。
当真是可笑。
又当真是,心疼不已。
他尽量垂首挡住了双眸,将内心的惶恐藏匿,显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兰殊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疼,反而愣了会,先伸手挡了挡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兰殊立时噎住。秦陌帮她包扎好,把撸起的裙角给她摆回原位,紧接着,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做什么?”
“怕你冷。”
兰殊捏着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领,发现除去洞顶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湿,根本架不起火焰。
随着天色变暗,甚至,开始弥漫出了一股寒气。
兰殊眼睁睁看着洞顶上一些湿润的石头缝处,渐渐结出了一层薄冰。
兰殊睁大双眸,猛然想起了灵溪叮咛他们及时回去的话。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们这一摔,约等于掉入了一个逐渐降温的冰窖之中。
兰殊心骂糟糕,忍不住斥责秦陌愚笨。
既发现她摔落,就该及时想法子脱身去找救兵,再杀回来寻她才是。
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赔二,这命赔得不能再赔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红绳骤然绷断的那瞬间就彻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话音甫落,秦陌见那寒气逐渐下落,又将长衫解下,加到了兰殊身上。
直至秦陌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纱中单,整个山洞,被一片寒冷笼罩。
兰殊一把拦住他,“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强体壮,不畏严寒。
兰殊腿受了伤,又经不住冷,渐渐有了些昏迷的趋势,却还是义正言辞道:“你若是冻死了,我赔不起大周一个新的战神。”
秦陌见她长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兰殊被他揽在了怀中,扑腾了两下,没有力气挣扎。
“崔兰殊,不许睡。”
兰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别逼我亲你。”
兰殊蓦然睁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兰殊无可奈何地叹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兰殊有些昏沉,却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气成圈,以及他隐隐约约的颤抖。
她身上裹着他的衣袍,心中轻叹了口气,缓缓朝他挨近几分,贴在了他心口上,给他一点依偎的温暖。
秦陌彻底圈住了她,兰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热的胸膛,迷迷糊糊说起,当年她离开洛川王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把那条抱枕拿走了。
“因为它非常暖和。我想着你不怕冷,留着也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冬天的时候,我抱着它,却感觉它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着它,都觉得很温暖......”
可她离开长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里生多少炭火,手脚还是冰凉冰凉的。
秦陌的睫羽牵动了一下,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探进了自己的袖衣内,紧贴着他的手肘。
“现在好些了吗?”
“嗯。”
兰殊贴着他结实的手臂,想起了小时候,她也很喜欢用小冰手,偷袭批公文的爹爹。
兰殊不由落下了泪水,心中感激秦陌对于爹爹的谅解,开口同他道谢。
秦陌见她的意识越发迷糊,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边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兰殊苍白的双靥鲜活了瞬。
她长吁了一口气,打起劲,娓娓道来,“我爹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兰殊说了好多小时候关于崔墨白的回忆,那个她从来无法随性所欲提起的人,现在,终于获得了倾诉的出口。
秦陌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反问几句,提着兰殊的精神,可她的说话声还是逐渐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这儿,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兰殊的上下眼皮打着架,秦陌戏谑的语气侵入她的耳中,激得兰殊睁开眼缝,眯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还毁了我的遗体?”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滞了瞬。
兰殊冷冷哼了声,“你以为我死了就没看见,你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许久,时间长到兰殊以为他找借口没找出,等待的过程中,缓缓陷入了昏沉。
隐隐约约,只感觉唇边一片温凉的触感滑过。
兰殊的最后一抹意识,只听到了一句哑着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语。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第117章 第 117 章
兰殊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获救的, 只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紧紧环住,在意识模糊中,眼角闪过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渐温暖, 她仿佛被带出了山洞,却仍然被人呵护在了怀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内。
有人悄悄的,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点一点将她披散下的碎发别向耳后, 轻喃着宽慰了她一句, “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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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兰殊睡得十分安稳,秦陌衣不解带守在了她身侧,握着那柄万民伞观察。
他撑开了伞面,瞧了许久,未察觉任何端倪。
外面夜色渐浓, 尚有余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将伞收拢, 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后怕。
他长吁了口气, 目光停留在了兰殊白生生的脸上, 望着她眉宇松懈下来的疲态, 说不心疼, 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边,凝视着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着看着, 他支着颌, 不经意一个闭眸,坠入了一场短暂的梦中。
他梦见了前世的一段后续, 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销声匿迹的卢尧辰后,两人坐在了那间小屋中。
卢尧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不需秦陌亲自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日了。
他虽然一直病弱,却不至于药石罔效,秦陌问他怎么回事,卢尧辰的目光掠过他满头的华发,惨然笑道:“可怜我帮着沈衡套你,竟也中了他的套。我原以为他是个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愿我活。”
秦陌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帮他?”
卢尧辰的面容毫无血色,笑而不语,闭口不谈他的真实动机,只道:“因为我恨大周,我恨你们。”
“你,李乾,长公主,我恨你们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对视,接收着他眼中的恼怒,“那兰殊呢?”
卢尧辰咬牙切齿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秦陌痛声道:“兰殊一直将你视为朋友。”
卢尧辰凄凉地笑了声,“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只能怪你俩破绽太多,轻而易举就能击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欢她。”
秦陌的心犹如被猛地砸了一下,双眸微睁。
卢尧辰摇头道:“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们这样的人物,怎么敢轻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欢?”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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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兰殊悠悠在鸡鸣声中醒转,睁开眼,只看见了床头的邵文祁。
兰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撑腰起身,腿处一阵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凉气。
邵文祁的眸子忧思关切而来,询问她哪儿不舒服。
兰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开被子,给她检查一番的阵仗,思忖她腿上那一处伤口,着实不适宜叫他来瞧,连忙道了声口渴,不动声色将他支了开来。
趁着邵文祁倒水的空隙,兰殊端靠到了床头。
邵文祁给她喂了水,接回杯盏,听着兰殊口中的致谢,灼灼将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向她倾诉自己在后山找她的时候,简直是心急如焚。
听了他一番衷肠,兰殊有些感动,再度温言开口感谢,邵文祁神色复杂,叹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觉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俩游历海外,四周经商的时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胆。”
兰殊知晓他是关心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开怀地哎了声,“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风顺,无风无浪的,当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着不去解决。说点开心的,不说这些丧气话。”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着她榻前靠了靠,“我买了条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远,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兰殊恭喜道:“这不就是件高兴的事吗?”
邵文祁见她面露喜意,温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师妹,你可愿......”
话音未落,屋门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几下。
不待兰殊请进,门吧嗒一声,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秦陌拿着一碗氤氲的药,一副脸色黑沉,走进门,温言道:“吃药了。”
邵文祁坐在床头并未挪身,企图接过药碗,亲自喂兰殊吃药。
秦陌捏着药碗没松手。
兰殊只好主动接了过来,说要自己喝,一口闷下,真是从嗓子眼苦到了脚趾尖。
秦陌接回碗,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侧头看了邵文祁一眼,同兰殊道:“我有事同你说。”
兰殊见他神色严肃,柔声开口请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帮她掖了下被角,转身走出房门。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头旁边的万民伞。
他昨晚推敲了许久都没发现它有何端倪,思来想去,还是想咨询一下兰殊,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线索。
兰殊坐在床头,手轻轻抚过了伞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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