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凝着她微垂的侧脸,尖细的下颌线,比之她刚从海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脑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话,自她回来,从端午盛宴开始,一茬接着一茬的事儿,日子就好像没有哪一刻消停过。
在他身边,她总是会身不由己卷进明争暗斗里。
秦陌一双眼黯了黯,兰殊不知想到了什么,撑开了伞面,将顶头的伞柄一拉,那伞柄竟同伞架分离开来,露出了一个空心的口。
兰殊回忆道:“小时候我在书房玩,不小心折断过这把伞的伞柄,吓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爱惜这把伞,却没有生气,反而为了避免娘亲知晓我又闯了祸,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对于父亲的思念,“但断了的伞柄哪能复原,为了掩盖着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宽的竹子,将它与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块,盖住了原柄。外表看起来,这根伞柄就是原柄,实则,里头还有一根。”
话罢,兰殊将伞柄朝着地面一抖,一卷泛了黄的信函掉了出来。
兰殊凝着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头猛地抽了下,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着它出现,一壁又并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兰殊犹豫了一下,把信件递向了秦陌,没有主动选择看。
她并不想知道爹爹视如生父的人,具体是用何等话术来欺骗他的。
信函共有两封。
秦陌打开了信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当年的真相。
当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陈灾情,朝廷却要求各方,以前线战事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撑,最终实在不忍心看见百姓日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破例写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说江南百姓的不易。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丽的使者洽谈,届时会想办法同邻邦借军粮,叫墨白先不要着急,若有眉目,他会及时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则道借粮有望,诏书不日便会下达,让墨白别让百姓等,先开仓。
按理诏书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轻举妄动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时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沈衡在谈判桌上,最终并没有同高句丽提出借粮。
大周北伐战败。
崔墨白犹豫再三,难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选择了独揽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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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的腿还需要静养一段日子,秦陌不愿她左右折腾,再三叮嘱暗卫保护好她,自个先回了京城。
当秦陌将隆庆十八年的一切真相还原,拿着陛下亲批的逮捕令来到沈家门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着太师的朝服,坐在了正厅之内,一见秦陌进门,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门外,在他对坐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沈衡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他和秦葑很像。
想当年他与秦葑就战和两方不同的主张,在朝堂上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没赢过秦葑,让他开启了北伐之战。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败的时刻。”
秦陌:“所以你为了反击,不惜毁掉了当年大好的赢面?”
沈衡辩驳道:“我都是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权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声斥骂战争对于百姓的伤害,反讥秦陌同他的父亲一样嗜战,杀孽过重。
“江山已经无虞,洛川王也当兮福知进退。”沈衡冷声道。
秦陌嗤地笑了声,凛着嗓子看向他,“国土沦丧,也叫无虞?”
“杀孽过重?当年阖国四围,哪个没有虎视眈眈盯着中原沃土?你口中的为国为民,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割让国土,让百姓流离失所,终身寄人篱下?”
“我只恨不能踏平了整个北疆,叫那群觊觎神州的虎狼鹰犬,再不敢生出半缕冒犯之心!”
沈衡望着他眉宇间同秦家一脉相连的杀伐之气,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成王败寇,我认输。”
秦陌见他全无任何悔过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师口口声声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无辜吗?”
沈衡的神色动了一下,道:“墨白心系百姓,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担,是为了报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为何没有销毁那份书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声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视他如父,可他却对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杀手。
“你可知兰殊险些摔下悬崖身亡。”
沈衡无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怨,只能怨她自己,选择站在了你那边。”
秦陌的双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兰殊嫁给他最终的下场,心底冒出了无尽的沉痛。
卢尧辰那几句摧心的话,再度在秦陌耳边响了起来。
“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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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衡获罪下狱。
隆庆十八年的真相,时隔十六年,终于迎来了昭雪的一日。
酒楼瓦舍,百姓茶余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
有怜崔墨白无辜的,也有斥他对沈衡愚忠的;有赞他爱民如子的,也有难以苟同他不等诏书,私开粮仓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只浙江一带,各地曾受当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筹资,建起了感恩的庙宇。
这一日,秦陌在朝堂汇报了沈衡一案的结论,刚下朝,暗卫躬身上前,传达兰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见她,一时心念得紧,连忙策马前往了赵府。
一进赵府,秦陌随着管家的引进,疾步来到了院内,刚好看到了坐在树下同邵文祁吃茶的兰殊。
春日明媚,桃枝叠影,他们背对着他,捧着茶,并肩坐在了一块。
邵文祁似是说了个笑话,刚好逗兰殊盈盈笑了个不停。
树上落了一片叶子在兰殊的鬓边,邵文祁转头看见,轻柔帮她拂去,兰殊抬头,两人四目交汇。
这一近乎写意的画面,正好落在了秦陌眼里。
管家上前躬身,兰殊回过头,只看见秦陌止步在了不远处,定定望着他们。
她起身朝他款款过去,那轻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伤已无大碍。
秦陌简明节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经入狱,将在牢中渡过自己的余生。
兰殊道自己想见一见沈衡。
秦陌将兰殊带去了大理寺,上车前,兰殊特意吩咐了一辆车拉了一大箱的东西,跟在了身后。
到了大理寺,兰殊提裙下车,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发现箱子里都是崔公庙收集的万民伞。
兰殊走下昏暗的牢狱,见到沈衡,什么都没有说,只在牢差开锁后,领着奴仆,将那一把把从舟山带回来的万民伞,放在了他的牢房内。
沈衡的眸眼滞了好久,厉声质问她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让我愧疚吗?”
兰殊依然什么都没说,放下万民伞之后,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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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兰殊在他来赵府时,就发现他的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忧郁与怅然,尤其是同她的视线交汇那刻。
此时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劳累。
自从江南回来,他一直为崔墨白一案奔波劳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兰殊让他同自己一并坐马车回去。
秦陌连日操劳多时,一上车,本想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静谧无声。
秦陌的双眼有着隐隐的青色,车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将其衬得更甚,显得他整个人疲惫不堪。
兰殊不愿打搅他,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微掀车帘,同车夫轻声交代改道,准备先送秦陌回府。
当马车在洛川王府门口停下,秦陌睁开双眸,神思还有点迷糊,下车后,一见自己家门,下意识朝着车内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俩已有多年不曾坐过同一辆车,以至秦陌对于这样一幕的记忆,还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时光里。
兰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发起了颤。
犹记得年少成婚,回门的那日,他一股脑只知自己逃出车厢,还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记得牵她下车。
后来,他虽总是同她吵吵闹闹,却未再有一次,忘记过下车时,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教会了那个轻狂恶劣的少年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她却没给他机会好好爱她。
夜风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应了过来,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会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额头,苦笑了声。
“走了。”
秦陌刚转过身,兰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风吹过了车帘,兰殊探出车厢,鬓角的碎发随风往后。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没什么烦心事,我只怕你烦心。”
兰殊狐疑地出了声,“嗯?”
秦陌盯着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讥诮道:“怕我总是不请自来,打扰你俩双宿双栖了。”
“怕你心里指不准怎么烦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还未提上耳边,便趋渐平直了下来。
兰殊反应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今日在赵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边时,正好被秦陌撞见。
师兄只是好心帮她摘走头上的落叶,她和他,并无逾举。
兰殊心里已有了解释的话,却没有蹦出齿缝,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吃醋了?”
秦陌顿了顿,闷闷道:“你知道还问。”
他轻轻冷哼了声,不咸不淡地转头,独自朝着偌大的王府离去。
大抵是这么多日子下来,被他百依百顺惯了。
兰殊心里明明是不盼着他误会的,可见他居然敢使脸色,冲着他的背影回了声冷哼,掀下车帘,一句也不同他多说。
第118章 第 118 章
自洛川王府门口一别, 兰殊却没再见过秦陌的身影。
兰殊还以为他是真同她呕上了那口闲气,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着不理就不理。
转眼, 只见亦有几日不见的赵桓晋终于回了家,可在兰姈屋中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便又穿着官袍出了门。
兰殊前往兰姈屋中关心询问, 始知北疆有了异动。
边关的密探送来了最新的北漠信息, 突厥内部出现了内乱。
此时此刻, 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时机。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着这个时机重启了北伐之战,一举收复了所有沦丧的国土。
这一世,金銮殿上,整个殿堂听了密报,沉静了会, 仍有各方不同的观点冒了出来。
李乾端坐在龙椅之上,朝着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 不动声色与李乾飞快地交换了下视线,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游神装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 直言他要出征, 他要打仗。
犹记得上回出战, 少年尚未及冠。
一经数年, 秦陌凌厉的五官完全长开,身上那股子意气风发,与过世的秦葑, 仿若一个模子刻了出来, 往那一站,玉树临风, 目下无尘,清贵犹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台之后,主和派早已是一盘散沙,翰林院的大学面色铁青,死撑着最后一点儒生的清高做派,颤声道出当年北伐战败的前车之鉴。
秦陌的眉头一压,杀伐之气便露了出来。
这位刚刚还在讲道理的俊美男儿,瞬间成了一尊不讲情面的杀神。
他不过拂了下袖,就叫旁边好几个文官吓得小腿一阵抽麻,头顶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连三朝元老沈太师,秦陌都是说掀就掀下了马,眼下,还有几人敢惹他。
指不准四五条小辫子在他手上揪着,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一群新生的主战派,顺势站了出来发声。
秦陌废话也不多说,直接立下了军令状。
要换作当年那个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吓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对他深信不疑。
李乾只暗暗吐了口气,望了眼四周阒静的氛围,不由感叹这小子唬人的气势,越发炉火纯青。
森严皇宫的飞檐下,宫灯上,腾云祥雾,龙飞凤舞。
秦陌一出殿门,仰头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坚韧,似如一道闪电,终将劈向那沦落故土的天穹,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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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准备出征夺回沦丧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了开来。
兰殊知晓那迟来的一战,终将是要来了。
好在,此时的时机,要比上一世内忧外患的情形,成熟稳定得多。
可兰殊的心里,却蓦然在得知秦陌将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间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纷争,将北伐之战板上钉钉下来,便想着同兰殊说一声,走到赵府,赵桓晋却说她已经回了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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