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明净如练的月色,避免夜里的寒风透过罅隙侵蚀进来,银裳特意帮她关实了门窗。
兰殊将账簿翻过了一页,用笔尖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忽而听到了一声敲击的清脆响声。
兰殊转过眸,只听得窗户外,又有一粒小石子,打在了窗花上。
连着三声过,兰殊疑窦地站起身,推开了窗扇。
她探头朝外张望,不见有什么人影。
院子墙边的常青大树上,却多挂了一样物什,在树杈枝叶中,莹莹闪烁,迅速夺走了她的目光。
兰殊不禁好奇迈出了门,方才远远在窗台瞥来,只觉得那东西在发光,越走近,才发现它个头还不小。
只见那树上,挂了一盏十分精致的灯,通体剔透明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兰殊一靠近,感觉到了一丝冰凉的寒气,猛然恍悟,它之所以透明,皆因它是一盏冰灯。
灯顶最下方与最下方,都分别嵌着一颗夜明珠,整个灯体笼罩在柔美的珠光上,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兰殊发现它的造型像一座雕梁画栋的小阁楼,同那图纸上的,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的小阁楼里,住了好几个白玉小人。
门前廊下的左边,雕了一个头戴幞头的儿郎,禀姿如玉,正握着书卷,似在摇头晃脑。
右边则有另一个手握短弓的小儿郎,抬脚大咧地坐在廊前的栏上,弯弓射天狼。
兰殊睁大双眸朝着阁楼里面看去,透过门窗,发现里面的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一楼的瑶席内,有位中年的老妇人,低头在编鞋底。
二楼的舍厅里,一名女子对镜梳妆,旁边有个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含笑打量着她。
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绕着桌前追闹。
三楼的书房内,窗户前,眉目如画的姑娘,对着一本簿子,手敲着珠盘算账。
这都是她的家人,每一个都刻得栩栩如生。
兰殊惊叹过后,忍不住前后左右朝它端详了遍,似乎是在找什么。
直到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好看吗?”
兰殊回过眸,眼中并没意外之色,反而对着他,指了指那冰灯,调笑道:“怎么没有看到你?”
她还以为,他做的,自然也会把他自己顺带捎上。
秦陌沉吟了会,如实道:“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远不及他们的分量。把我放上去,若还放在你屋里,显得我着实不要脸,在别的地方也不适合,指不准还会煞风景,影响了你观灯的心情。”
秦陌还没有那般自视过高,以为自己可以媲美她家人在她心里的重量。
这一世他还能有幸同她做过一场夫妻,都是她为了家人的份上。
回想过往种种,她哪一步忍让,为得不是他们几个。
今日能有这番团圆的场面,皆是她种来的硕果。
兰殊凝望着眼前这盏别致的灯看了许久,忽而有点想笑。
果然,便是花灯,还是只会用刀雕。
但他也可堪称为一个手艺人了,便是以后流年不利,贬为庶民,兰殊也能确认他绝对不会饿死。
指不准还能靠这手艺,发家致富。
兰殊见过的花灯不少,却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冰灯,她伸手想去触碰一下,秦陌却将她半路截了下来。
“怕我给你弄坏?”兰殊努了努嘴,心想她的手指有温度,挨上去,免不了是会化一点的。
秦陌摇了摇头,“怕你手冷。”
毕竟是寒冰做的,看着晶莹美丽,真摸上去,也是要打一个哆嗦的。
她本来就怕冷,还是不要动寒气强的东西。
兰殊听话收了手,不由朝他的双手望了眼过去,那双本就带茧的修长手掌,此时泛着一些不常见的冻伤。
他向来都很温暖,以前连个冻疮都不长。
秦陌注意到她的视线,负手而立,有意将双手往后遮了遮。
“本来想除夕夜给你的,但当时实在有一堆事缠身,没来得及。”
所以就给她打了张欠条?
可她原也没想过要他给什么拜年礼。
兰殊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倾诉,秦陌道:“你可以不想要,但我不能不给。”
兰殊心头莫名一抽,转过眸,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灯上,凝着上头的小人们看,“可惜做的这么精细了,等天气一暖,它就化了。”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每年冬天都给你做。”
兰殊笑了起来,抚了抚灯下的流苏穗子,戏谑道:“上回师兄给我做花灯,也说了类似的话。你们男子哄姑娘的语录,都是在哪里通学的吗?”
“......他是他,我是我。我只给你一个人做。”
邵文祁从哪里学来的花灯,秦陌不知晓,可他会的这些小玩意,全都是为了她学的。
兰殊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回想起他口中那盏,最初始送给她的兔子灯。
兰殊忽而很想看一看,他当年送的那盏兔子灯上的灯谜。
毕竟那盏灯,她当时看都没看,就叫银裳扔掉了。
她一直以为她有很多的心意不曾得到过他的回应。
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没有回应他的时候。
甚至,还扔了他的礼物。
兰殊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愧怍,开口提议他把他那时写的灯谜贴这灯上去,她想看看自己猜不猜得出来。
兰殊原是内疚丢掉了他的兔子灯的。
可当他把灯谜写上的时候。
兰殊朝着那在冷风轻轻翻飞的小纸条上一望,心中的内疚一瞬间烟消云散,咬了咬牙,只觉得他当初做那兔子灯,纯纯就是故意逗弄她,在侮辱她的智商。
他是有多怕她猜不出,她看起来就那么笨?
兰殊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转身就走了。
秦陌不明所以,只得随在她身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前院,只见她的家人,恰好尽数归来,迈进了院门。
“二姐夫!”弘儿一见秦陌的身影,下意识喊道,转而对上兰殊的目光,一下捂住了嘴。
兰殊不许他们乱喊,秦陌便让他们在背地里叫,横竖这称呼,就是没改过来。
兰殊已经麻木了。
赵桓晋问秦陌什么时候过来的,兰姈听见他赶了一天的路,便叫婢女吩咐厨房,再热一碗元宵过来。
启儿与弘儿见到他都很高兴。
兰殊简直不太明白,为何她与他和离之后,她的家人,反而愈发同他熟络了起来。
“你天高海阔那三年,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照拂他俩的。”赵桓晋似是看出了兰殊的心思,站在她旁边,看着启儿弘儿围着秦陌说笑,温声解释道。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自己好,时间长了,怎么会感受不到。
也怨不得他们胳膊肘好像老往外拐似的。
便是兰殊把秦陌拉过一旁,嗔斥他,她跟他和离,他竟背地里拉拢她的亲人。
秦陌愣了下,露出一点委屈,辩解的也是“只是处久了,难免就熟悉了”。
即使她不要他了,也没有妨碍过,他对她的家人好。
因为他知道他们好了,她就会开心。
明明已经吃过了晚膳,他们还是陪着秦陌再吃了顿元宵。
期间还温上了几坛好酒,跟他一起在大厅玩了会飞花令。
结果一不小心玩过头,大伙儿都喝了个尽兴,兰殊酒量浅,便趴在桌上醉了。
赵桓晋顾着兰姈,启儿搭着弘儿,乳母看着兰姈两个闹腾的幼子,兰殊就这么到了秦陌的背上,让他帮忙背回了屋里。
兰殊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眼睛迷迷瞪瞪睁出一条缝,那熟悉的后发际线一入眼,先在心里悲哀了一声。
果真是一帮胳膊往外拐的家人,就这么安心让她落到他手上。
兰殊的身子软趴趴的,也挣扎不动,只能盯着他的耳廓发呆,看着看着,心口不知怎得,冒出了一丝苍茫。
“秦子彦,谢谢你......”
秦陌的耳根一动,不由在廊前停下了脚步,微侧过头,听着她的醉酒呢喃。
“如果不是你当初那五千万,那些灾民过不好这个冬天。”
姐姐和师兄他们后来送过来的钱,是锦上添花,而他,才是雪中送炭。
秦陌勾唇道:“主要不是你很有钱吗?我是买了你的画,又不是白给的。”
“也是。”兰殊脑袋里残存着醉意,稀里糊涂的,面对夸赞,也不客套,自豪地笑了声,笑完之后,唇角留余了一丝恻然,“如果我当年也这么有钱就好了。”
“这样,或许爹爹就不用开仓放粮,也不会被砍头了......”
秦陌的心头一滞,眸中闪过迷茫,再回眸,兰殊又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秦陌背着她回了屋,轻拿轻放地捧到了床上,给她捻了捻被角。
转身要走时,兰殊又睁开了眼,反抓他的手,点了点他指尖的冻红,“这个,回去记得擦药。”
“还有,我不喜欢那灯,以后不要做了。”
兰殊的眼睛很具有欺骗性,麋鹿似的,一眼看过去,清澈见底,说什么都好像是真心话。
可这一刻,秦陌望着她黑夜中泛着醉意的琉璃眼眸,仿若透过她澄澈的双眼,窥到了她的真心。
她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感觉太废手。
“好,那我下回做别的给你。”秦陌温柔道。
第111章 第 111 章
秦陌走出屋门, 轻轻帮她关上了门。
转过长廊,只见他安排在她身旁的暗卫,从梁顶上跃了下来, 一落地,便单膝跪到他面前,抱拳道:“王爷, 抓到了。”
这一夜, 崔宅的主人全都聚在了大厅里, 语笑连连。
浑然不知院后的书房内,上次那名黑衣人,再度窜进了窗。
上回,那人走的匆忙,只打开了长匣子,还没有仔细翻找里面的东西, 就被人发现,险些被逮住。
这几天, 他提防着兰殊身边的高手,一直没再现身, 今晚看见人都聚集在了前厅, 以为是个绝佳的时机。
不想, 秦陌早安排好了人手, 一直都在等着他。
自上次暗卫同秦陌传信密报有人入崔宅偷窃,秦陌便察觉事情不太对劲。
这会儿鱼上了钩,他连夜将人关到了柴房审问。
对方明显是个不怕死的, 可秦陌要的从来不是他死, 只是想逼出他嘴里的真话。
而他审问人的手腕,秦陌此生, 大抵不想让兰殊看到。
“是沈太师......”
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对方奄奄一息道。
秦陌的神情毫无温度,“他让你找什么?”
“找一份信。隆庆十八年,他曾经写给崔墨白的信函。”
秦陌的眼眸幽深难测,总算明白,为何沈衡之前会一直捏着崔宅的钥匙。
他怕是抄家的时候没搜出那封信,才惶惶不安这么多年吧。
一听到眼线说崔宅书房挖出了一个盒子,这就按耐不住了。
可秦陌早就见过那盒子,空无一物。
到底是什么信,竟让那老狐狸这么紧张?
那封信,又究竟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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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清晨,赵桓晋带着姐姐弟弟们,踏上了回长安的航船。
再不启程回京,这趟年假可就真得潇洒过头了,指不准陛下心里正怎么嘀咕他们。
秦陌有心照应,与他们结伴同行,一起坐上了回京的船。
兰殊站在了码头上送行,同秦陌四目交汇,脑海中不由闪现过她昨晚拉住他手的画面。
她心头一紧,脸色不由泛出了一丝困窘,转眼,秦陌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秦陌憾声道:“我这趟是忙里偷闲,朝中公事未了,可能要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了。”
本也没指着你留在这。
兰殊脑海中蹦出的第一句回嘴,本是如此,可视线一与他交汇,那张恍若天人的俊颜,就仿若成了一张大写的五千万。
要不说吃人的就是嘴短呢。
兰殊稍微缓下了语气,干咳了声,“我也有事要做。”
“暗卫我留下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若遇到难处,叫他们传信给我,我即刻就来。”
兰殊顿了顿,回绝道:“我不像你,那么多仇家。你把他们带上吧,省得群殴少人打不过。”
话到最后,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露出了一点嫌弃。
秦陌却勾起了唇角,仿佛从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抽丝剥茧出了一缕甜蜜的关怀。
兰殊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陌高兴完,仍是坚持把暗卫留下,斟酌了会,他坦白道:“昨晚,他们在书房抓到了上回偷窃的黑衣人。”
兰殊有些意外,“他又来了?”
可书房真的没有贵重物品啊。
秦陌道:“我审过了,他说,是沈太师派他来的。”
“沈太师?”兰殊的神色更惊异了,完全意想不到。
秦陌沉吟了会,还是将前世他与沈衡斗到了死的情况,说给了兰殊听。
兰殊美眸圆瞪,始知那一向高风亮节的沈家老太公,才是使绊子的幕后黑手。
兰殊不解道:“可便是我与他孙女沈幼薇自小有些过节,我与他并无交集,他来偷我的书房作甚?”
秦陌继而讲诉了昨晚,他审问窃贼的结果,“他不是来偷你的东西,他要找的,是一封十六年前的书信。”
兰殊迟疑道:“十六年前?”
秦陌道:“对,十六年前,隆庆十八年,他写给你父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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