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又抄了好一会, 转眼见窗外夜色阑珊, 她不由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伸了会懒腰。
再一低头坐下, 兰殊愣怔了会, 猛然发现自己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越写越快, 渐渐趋于本能的,呈现出了另一副原有的模样。
她呆呆凝望着刚硬不失清隽的字迹看了许久,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上一世,兰殊曾在秦陌出征的那些日日夜夜,一个人独守空房,临摹了很久很久他的字迹,而后给他写信,来表达思念的衷肠。
这一世,她一直在下笔时,有意改掉和他字迹一模一样的习惯。
可眼下抄了个头昏眼花,令她没有气力计较起这些小细节来。
肌肉记忆里的习惯,可真是一件碍人的事。
但要兰殊把它们全部撕掉重写,她也真是对自个儿狠不下心。
兰殊不得不唏嘘了声,继续顺着写了下去。
待夜深人静,明月高挂在了枝头,秦陌推开屋门,只见少女已经累趴在了桌前打盹。
秦陌见她困倦地握着笔,缩成了一团,下意识悄然了步伐,缓缓上前。
兰殊枕着手臂,头抵住肘上,只露出一小部分的白玉小脸。
秦陌垂眸盯着她那一小半的芙蓉面看了会,真不知她哪儿养来的坏习惯,总喜欢在桌上打盹。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把她手上的狼毫一抽,俯身将她扛去了床榻上睡。
少年拉过被子往她身上一盖,刚回头,银裳轻敲了敲门扉,端着一碗参茶进了门。
一见秦陌,银裳连忙敛衽行礼,转而见到兰殊已经躺到了床褥内,她迟疑了会,放下了参茶,走上前去。
秦陌见她伸手去摇兰殊,眉头一皱,拦住她轻声问:“做什么?”
银裳拘谨道:“姑娘方才说,要奴婢在她犯困时喊醒她......”
秦陌眉梢一挑,“为何?”
“她说今夜要把那书抄完。”
抄完?她前天不就抄完了吗?他都看着的。
秦陌怀着疑惑,再度站到了案几前,拿起桌上的书卷一对比,才发现这丫头竟又誊录了一份。
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兰殊一心盘算着再私藏一份笔录,得已时时翻阅学习。
秦陌沉吟了片刻,同银裳道:“你先出去吧,我待会喊她。”
银裳禀身告退,秦陌坐到了案几前,难免怀揣着一份好奇之心,先将那无名书拜读了片刻。越看,越是对师姐肃然起敬,也怪不得兰殊这么爱不释手。
秦陌抬眸,隔着屏风朝着床褥内看了眼。
看她睡得那么熟,已然是熬了好几个夜的疲累,少年思忖了片刻,扬手拿过她誊抄了大半的复刻本,翻至空白页,执起了笔,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
秦陌的目光刚落在了停笔之处,瞠目结舌地凝望着那后头变得几乎与他如出一辙的字迹,不由转过头,再度看了眼榻上的娇小身影。
她的字,为何与他的一模一样?
四周阒静,床帐之内,只有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秦陌半垂眼帘,望着那字迹沉默了好一会,百思不得其解,见屋外夜色渐深,只好先抬起狼毫,顺着少女在纸上停滞的地方抄了下去。
昏黄的烛火在夜色阑珊中摇曳。
待把那本书尽数誊录抄完,屋外的天色已然伸手不见五指。
秦陌入帐时,少女一张恬静的娇靥沉浸在了梦乡里,泼墨的头发洒满了整个床褥,其中一缕越过了长枕,落在了他的被单上。
秦陌伸手挑起了那缕发丝,想给她拨回去,省得待会睡觉的时候压着。
还不等他给她收敛,兰殊眉宇动了动,一个转身,留给了他一道背影。
那缕柔软的头发猝然从他掌心离了去,秦陌收回手,凝了下自己空落的手心,转头,吹了灯。
这一夜,少年又入了梦。
拨开那层层叠叠的云雾,那间有茶花的屋子,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看到了她,和束冠的自己。
女儿家躬身站在了案几前,拿着狼毫,挽着云锦大袖,正望着一副字帖,一笔一画临摹。
她的眉眼专注认真,以致他走到了她身后,她都没有半分察觉。
男人一下把她笔下的宣纸抽了去。
女儿家美眸圆瞪,猝不及防转身,伸手便要来夺,“还给我!”
他游刃有余地将宣纸从左手丢到了右手,女儿家一扑不成,撞到了他怀里。
那一张芙蕖小脸遭了他的愚弄,一下起了愠色,他观望着,一手揽着美人,一手将那宣纸朝眼前一扬,“写什么不给我看。”
女儿家见他双眸朝那纸上看了去,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
她在模仿他的飞白,却总是学不好,写得不像。
他拎着那纸卷看了会,眉宇微挑,眼里漾起了温柔的笑意,一时来了兴致,欣然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转了过去。
他在她身后,微微俯身,握起她细细的手腕,揾墨提笔。
他引她运腕,两人的面颊不经意间轻触,少年清楚地感觉到了她面上的那抹烫意。
点罢一笔,只见女儿家眉眼弯弯,夸他的字好看,“秦子彦,你怎么什么都那么厉害?”
他俩仍握着一支笔,身姿靠得很近,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
她道:“我都羡慕你手上的笔和纸了。”
女儿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似真诚似狡猾。
他从来不爱听溢美之词,可每次到她这,就好像变得很受用,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他盯着她宛若星辰的眸眼恍了好一会神,掷了笔,揽住她的腰,“羡慕?”
“那要不要在你身上描两笔?”
他将她抬到了案几上,握着她玉如意般的手肘,就像握着一副画卷的卷轴般写意。
女儿家脸色一红,裙头便被挑落,落至腰际......
临近卯时的时候,兰殊蓦然睁开了眼,睡中惊坐而起。
她还没抄完呢,怎么就躺床上了!
兰殊着急忙慌地掀开了被褥,转眼却被少年安躺在外侧的身姿拦了路。
她蹑手蹑脚地想要绕过他,正从他上方经过,少年忽而一把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肘。
不待兰殊反应,他猛地一拉,便将她拽进了怀里。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光亮透过床幔,给他们身上抹上了一层淡色。
兰殊被他圈在了怀中,美眸圆瞪,清楚地看见少年睁开眼的那瞬间,眼底流淌着幽幽之色。
少女的手心下意识攥了攥,心里乱的犹如打鼓一般,双手猛地抵在他胸口,颤巍巍轻唤了他一声,“世、世子爷?”
这一声现实中的称谓,宛若一道招魂符,一下把他从梦境中拉扯了出来。
少年迷离的瞳仁逐渐有了焦点,微睁大了眸子,瞪向了他压在怀里的人。
他一把松开了她,起身,坐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正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场清晨的意外,转眼只见兰殊愣了不过一会儿,便一股脑爬起来,着急忙慌地趿鞋下地。
“怎么了?”少年关切的嗓音,略有干涩。
兰殊头也不回地直奔屏风外的书桌前去,“我书、书还没抄完。”
秦陌沉吟了会,“你不是抄完了吗?”
兰殊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去思考他这句话的来由,转而便扑到了桌前,呆呆凝望着桌前完完整整的一挞笔记,蓦然睁大了眼眸。
字迹前后完全一致,令她不得不迟疑着,惊骇着,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颗鸡蛋的,怀疑起自己昨晚抄到一半不小心睡着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兰殊站在了桌前发呆,全然没发现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拉近,兜头从她肩后打了下来。
“你的字,怎么和我的一模一样?”
漫不经心的疑问声,忽而在耳边乍起,兰殊猝不及防侧眸,入目一张少年精致的侧脸,一双狭长的凤眸,正盯着她手上誊写完毕的抄本。
兰殊顿似怔了片刻,蹙起眉梢来,“有吗?你抄我的?”
“......”秦陌看向了她。
只见少女睁着一双好大好无辜的眸眼,认真地思忖了会,同他解释道:“可能是我誊录得太快了,后面的字迹变得有点儿见不得人,才叫你觉得有点像你的?你看我前面写的就不是这样。”
秦陌彻彻底底给她噎住了。
她是,在骂他的字丑吗?
少年唇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里不由嗤笑了好几声,忽而不知道自己昨晚可怜她作甚,竟帮她抄了一晚上。
秦陌双手交叠,冷冷睨向了她,正想如何以话语反击,腰迹刚倚上桌角,那一点碰撞的吱呀声,却令他心上一跳。
昨夜梦境里,他与那女儿家在桌上缠绵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秦陌一下离开了桌前,从兰殊的角度,只见少年神色凝重,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了去。
一打开门,银裳急切的神色入目而来,半只手抬空,似是正要敲门的模样。
银裳一见开门的是世子爷,敛了下神色,俯身行礼。
秦陌见她愁容满面,略微颔首,侧身一让。
银裳冲进屋内,便握住了兰殊的臂弯,起了哭腔:“姑娘,玉裳姐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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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月上枝头。
就在秦陌将兰殊扔去了床上,点灯替她誊写的时刻。
一辆马车曾踏着嶙嶙之声,穿过秋夜的寒风,来到了东宫院门前。
车内提裙下来了一名女子焦急的身影,素手抬起,滞在空中半晌,斟酌再三,叩响了东宫的朱漆大门。
郑府的柳姨娘喜诞麟儿,为郑家延绵子嗣,劳苦功高。
郑祎担心柳茵茵操劳过度,在她哺乳的这段日子,将内院交给了婉月管事,外头的铺子打理则都扔回到了兰姈手中。
今日兰姈正好出门巡铺子查账,回家之后,却听闻婉姨娘抓到玉裳偷盗了她屋中的珠钗,人赃并获,直接把人送了官府......
眼下玉裳已入狱监押,兰姈奔忙了一日,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来到了东宫门前。
却得到世子妃在公孙府言行无状,如今正在闭关罚抄的消息。
兰姈张了张嘴,想问世子爷可在家中,转念一想,却又失了声。
管家邹伯主动道出主子在府,本意恳请兰姈进前厅稍等,容他去清珩院先通报一声。
兰姈却滞了进门的步子,拦住了他的身影。
兰殊是兰姈自小看着大的,有什么心事,兰殊瞒得住别人,却难瞒得过她。
打殊儿嫁入秦府以来,日子过得并不开怀。
是以,兰姈更害怕自己会成为她麻烦的亲戚,被夫家瞧轻,几乎没有上门求过什么事。
这会儿她是真没了办法。
可邹伯又说眼下兰殊正在受罚,难得近日长安城的风声转了向,世子爷对殊儿的感情貌似有了升温,她一下便上门死皮赖脸地叨唠,叫人瞧了,岂不要觉得妹妹家的亲戚闻风变相,没脸没皮。
兰姈无法令兰殊难堪,也开不下这个口,只能同邹伯告了辞,眼睁睁看着东宫的大门重新阖上。
旁边随侍的一位小婢女蓉云声泪俱下,“夫人,那玉裳姐姐怎么办?”她一把握住兰姈的手臂道,“不然,我们回崔家寻人帮忙?”
兰姈黯然垂下眸,露出一抹苦笑。
崔家老太太是郑祎的亲姑姑,玉裳是郑府送进大理寺的,回娘家求助,不仅不讨好,只怕又要被斥责添不了丁就算了,还尽给夫家添乱。
兰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默然片刻,“我再回去,找一下婉姨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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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姈返程回到了郑府,于长廊上拉住了婉月,哀声辩驳玉裳跟了她这么多年,绝对不是偷盗的人。
婉月同她争执不过,转而跑到了郑祎面前哭哭啼啼,“难不成姐姐是觉得我冤枉人了?”
郑祎刚上值加班回来,一身疲态,进屋一口热茶都还没喝,实在懒得搭理这等琐事,甩手便道:“一个婢女而已。”
兰姈闻言痛声:“那是我贴身的人。”
郑祎不厌其烦,抬眸见兰姈素来冷淡的神色,此时此刻却为了一个婢女动容,他一下宛若遭了逆鳞一般,恼怒道:“换一个不就好了,大晚上为这点小事吵吵。”
婉月精准扑捉到了郑祎口语间的不悦,当着郑祎的面,柔声柔气提出,若是兰姈肯给她敬茶致歉,她便放过玉裳。
兰姈脸色蓦然一白。
高门大院,哪有正室给妾室敬茶的理。
却不知那郑祎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竟也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任由妾室辱没主母。
兰姈藏在袖内的手心不由攥起,脑海里一霎那闪过地牢暗无天日的场景。
婉月特意抓着衙门下值的时候,把玉裳押了过去,案子延至明日再审,玉裳被扣留羁押一夜。
女子入了牢狱那等腌臜之处,便是一夜,也是难熬的。
兰姈怕极了她会遭人欺负,只能默然走到桌前,恭敬端来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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