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参军平日最是喜欢听人说书,一看有故事,忙顶着一副奶妈子的嘴脸,关怀道,“何事这么严重?”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那小子屋里以前的通房怀孕了,我妹一时掐醋跑回了娘家,哭了好几天,我叫他过来哄她回去,他却不来,一心扑在了那怀孕的通房身上。”
王参军回忆道:“你家小妹成婚没多久吧?”
曹立叹气,“是啊,主要她年纪也还小,自己一个正室未做人母,先叫别人喊起了娘,心里总是膈应的。”
王参军道:“理解,理解。毕竟成婚不久,新婚燕尔,妾室先有了身孕,令妹难免不高兴。一般正室先诞下嫡子,总是最美满的,也有利家庭和睦。”
曹立叹气更甚,“我小妹正是难受这点。她现在就怕那妾室踩到她头上来。”
王参军点点头,“是这样的。便是不论夫妻感情,捻酸掐醋这些外因,无论妻妾,女子总是有子嗣,才会觉得家中地位稳固。”
他意味深长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不经意扭头,只见秦陌的唇角趋渐平直,状似陷入了沉思。
王参军望着他眼底划过的思忖与犹疑,不由想起世子爷早已成婚三年,却也一直没喝过他的满月酒。
然不待他去询问世子爷的故事,只听军帐最边角的另一位年轻小将,忽而叹了一口气。
“刘小伯爷尚未成家,怎得也唉声叹气?”
巡防营里男人扎堆,完全就是红尘中的和尚庙。
刘维一开始只是听到他们这帮五大三粗的人儿,难得议论起女子,联想到自己近日为情所困,不由发出了一丝慨叹。
眼下见人关切,刘维一时又觉得不好开口起来。
但他心中的确烦闷,王参军素来又是营里最善解人意的,被他三言两语一问,刘维忍不住苦恼道:“就是因为没成家。”
王参军见他眉心紧皱,一问才知原是刘维的小青梅,近日正在议亲。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把我当兄长看......我也不知要怎么同她说,也怕把人吓着,连朋友都没得做。”
秦陌向来无意参与这些闲谈,可这最后一句“怕把人吓着,连朋友都没得做”的话音甫落,少年蓦然嗅到了一点熟悉不已的感觉,心口不由抽动了一下,端着茶盏,抬眼朝刘维望了过去。
刘小伯爷莫名对上秦陌的视线,尚且还有些懵懂,还以为是他们之间的闲聊,打扰了世子爷办公。
眼下已经下值,王参军早观察到秦陌一直都在游神,绝不是嫌弃他们聒噪,拍着刘维的肩膀道:“你看世子爷没用,他早就成婚了,哪儿会有你这等要不要做朋友的烦恼?”
秦陌:“......”
秦陌低头浮了浮茶沫,抿了一口,状似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交谈,两个耳朵,却是尖尖竖起。
王参军仔细听完了刘维的倾诉,摇头晃脑,同刘维讲了个前朝公主的故事。
前朝太平公主自小入观祈福,年岁渐长,到了成婚的年龄,帝后却都只记得她还小的模样,忘记了给她指婚。
公主心里着急,便心生一计,有一天,她趁着一场宫宴,身穿了一身男装出现,问帝后好不好看。
帝后自然笑着说好看。
太平公主便道:“父皇母后都觉得好看,不如就把这身赐给驸马如何?”
王参军捋着胡须,薄露笑意道:“小伯爷不如学学公主,去点一点你那小青梅?也不必说太开,就试探一下?”
可这种事,要怎么不说开呢?
刘维挠了挠后脑勺,只见秦陌放下了茶盏,突然起了身子。
“我先下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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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用过了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秦陌放下竹箸,看了兰殊一眼,干咳一声,“今晚有事吗?”
兰殊轻唔了声,“我做的小衣还有一个袖子没缝好,怎么了?”
秦陌又咳了声,道:“没有,想叫你陪我下盘棋。”
兰殊觉得未有不可,点点头,“那你等我缝完?”
秦陌颔首道:“嗯,我到后苑水榭等你。”
兰殊怔了下,没想到向来眼里只有案牍的他,今日竟有如此闲情逸致。
不过一转念,兰殊想到天气愈渐发热,水榭那边清风凉爽,夜景宜人,他想去那下棋,也合情合理。
夕阳西沉,待王府的回廊燃起了华灯,兰殊出现在了迈入后苑的垂拱门前。
一进门,迎面竟先看到了满池的水莲灯。
一盏盏摇曳在泛着微澜的碧波里,远远望去,犹如漫天星辰收盛在了白鹭湖里。
秦陌站在了水榭边的白石柱前,正凝着池中愣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眸朝她一望。
他生来一双十分薄情的凤眸,白日的清辉中,总显得凌厉而又摄人,目若寒星。此时没入月色之下,四周映照柔和的河灯,削弱了眼角的冷硬,倒是多出了不少清隽动人。
兰殊掠了眼池中的河灯,缓缓靠近,疑惑地歪头看向了他。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本是买来当日给你过生辰的,邹伯说你不想大操大办,可这订下的第一批莲灯已经送上了门,不好浪费,我便想着不如今日就放给你看算了。”
兰殊闻言挑起眉梢,简单瞥了一眼,噙笑道:“挺好看的。”
秦陌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敷衍。”
兰殊仍是笑了笑,随在他身后,两人围坐到了水榭中央的棋盘前。
兰殊习以为常先手,一子落下,拿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石桌偏矮,棋盘不大,他俩都前倾着身子捏子沉思,两人额间,近乎只有一个拳头的空隙。
兰殊下起棋来,心无杂念,晚风穿过水榭的窗台,微微拂过了她的鬓角,卷起她一抹鬓发,扑向了秦陌的腮边。
秦陌抬起眼,迎面就是她凝脂般的眉间。
兰殊落下一子,见他迟迟未动,瞅了他一眼。
少年咳了声,按下棋子的同时,状似随口问道:“你不想要办生辰,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兰殊看向了他。
秦陌迎上她汪如清泉的视线,头皮发麻了下,诚挚道:“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既是你夫君,能给你的,我自然都会给你。”
兰殊短促的沉默,望着棋盘,轻轻微笑,“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没有什么想要的?”秦陌问道。
少年的语气执着认真,兰殊又看了他一眼。
“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秦陌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眼,“要不然给你做一些当下最时兴的衣裳?”
兰殊长得越发动人,却还是只爱穿一些不起眼的素色衣裳。
他虽不知原因,但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需总是如此低调,他既然有条件,理当把她养得明丽一些。
需让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便是张扬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秦陌见她不回声,续问道:“要不然带你去骊山,你不是一直想去华清宫泡温泉吗?”
兰殊眨了眨眼,“嗯......”
秦陌道:“要不然带你去逛珍兽局?我近日发现那里面原来有天方国上贡的鸵鸟。”
兰殊似是有点心动,垂眸犹疑了下,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真的什么都可以提吗?”
秦陌望着她如画的眉眼,难得吝啬地笑了下,“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兰殊陷入了短促的沉默,眼底划过了一丝思虑。
秦陌看着她迟疑的样子,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紧捏着手上的棋子,轻启齿缝,终于将他最后想试探的话,脱出了声,“要不然,我们要个孩子?”
“要不然,你给我写份和离书。”
几乎是不约而同。
话音甫落,两个人都怔了下。
秦陌的嗓音忽而有些发哑:“你刚刚说,你想要什么?”
兰殊的双眸抬起,定定看向了他,“我想,要一份和离书。”
第063章 第 63 章
四周阒寂, 时间停止了一般。
秦陌的身躯一颤,彷佛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带冰的凉水。
只见兰殊面色如常,接下来的一字一句, 更叫秦陌一时间始料未及。
她顿了顿,道:“世子爷若想要子嗣,我可以帮你纳妾。”
秦陌瞳孔一缩,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平日那一双睥睨不见底的双眸, 顿时泛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不堪。
“纳妾?”
兰殊颔首,通情达理道:“其实你我成亲已有三年,我也应该给你择寻良妾了。”
少女的神情,淡然就像在同他讨论今日的天气,再是寻常不过的语气,那么温和, 却字字句句如刃般朝着秦陌心窝子戳,“公主娘娘一直都有催促我延嗣的事, 只是我不想说来让你烦心。但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作为当家主母, 为你找寻良人, 自是责无旁贷的。”
秦陌的心口发紧, 喉结滚动, 连带着嗓音都变得喑哑起来,“母亲催促延嗣,原话是叫你给我纳妾?”
兰殊道:“娘娘自然会说的含蓄些。”
秦陌蹙着眉, 神色微沉, “怎么个含蓄?她说的难道不是你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兰殊面容滞了瞬息,只见他缓缓抬眸, 凝着她的眉眼看,凛着嗓子道:“我为何要纳妾?即使要后嗣,我又不是没有妻。”
他的眼神又直又灼,半分躲闪都没有。
话音坠落,所表的心意明显,叫人便是想含糊,也糊不过去。
兰殊的长睫动了一下,垂下眸眼,沉默良久,唇角浮出了一抹惨淡的笑意,“兰殊只是崔氏拉拢王室的工具,一颗陛下企图扭转你心意的棋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妻位,愧不敢当。”
无关紧要,愧不敢当。
这便是她对于自己的定位。
秦陌神色黯淡,心里忽而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夹杂着酸涩的血液往四肢百骸流淌,疼他的手脚一阵发麻。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我也无意卷入你们当中。世子爷,便当可怜可怜我?”兰殊的目光是如此诚恳真切。
真切到秦陌凝着她的双眸,越看,越觉得堕入冰窖。
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没有萌生过一丝他是在同她袒露心迹的想法,从未想过他是想同她延嗣繁茂,想同她白头偕老,从始至终,只以为他是想有个子嗣给列祖列宗交代。
而她,并不想做这个延续香火的工具。
她是那般聪慧的姑娘,会这么想,自是心里完全没有把他当作丈夫看。
少年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打击,兰殊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后知后觉怀疑自己一时揣度错了。
上一世,他和她七年夫妻,从未纳过妾。
她是他的不得已,但剩下的真心,他还是想保留给卢尧辰的吧。
是她想歪了,居然会以为他想纳妾。
可既要对卢四哥哥专一,又要有子嗣,这本身就有些无解。
兰殊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只想到了“领养一个孩子”的办法。
然不待她与他恳切提议,秦陌好不容易从她方才的话语中抽回了神思,哑声问道:“可怜你......包括同你和离吗?”
她刚刚连说了两遍的话,他便是想忽略,又如何略得过去呢。
四目相对,短促的沉默。
明月高挂在夜幕之上,恰好遭到了一片浓云的遮挡,水榭外的银辉骤暗,唯剩两人桌前的一盏烛火摇曳,照在秦陌晦暗不明的脸上,跳动闪烁。
少女身姿背光,有大半的容色隐入了黑暗之中。
秦陌看不真切,只听她轻启贝齿,温言道:“其实世子爷马上就要及冠了,很多事都不用再受尊长束缚。我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妃,在与不在,其实都一样.......”
兰殊的语气平和,不掺杂丝毫假情假意,话音未落,秦陌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兰殊抬起头,只见少年那一双目若寒星的眼眸,丝丝缕缕的彷徨流淌而过,苍白唇角隐隐发颤,哽咽了不知多少腹诽之言,欲说还休。
兰殊熄下了声,心里不是想不到,一名女子主动提出和离二字,大抵是打了男人的颜面的。
秦陌素日又是好脸面的人,听她这么说,他心里不舒服,委实正常。
可脱出口的话,覆水难收。
在兰殊心里,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会,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一阵晚风透过窗台的罅隙吹过,携来了一丝更深露重的凉意。
秦陌见她单薄上衣的真丝袖口轻轻拂动,松开了她的皓腕,缓缓抬眸,动了动唇,道:“天色晚了,别受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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