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太膝下的嫡系小孙女, 七八岁孩童,天真烂漫,抢着话道:“这几个姐姐都很好,但第一的姐姐不在这。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院子了。”
话音甫落,满庭尊长面露惊疑。
五姓女名满天下,素来相互争高。
每逢春日,世家贵族一茬茬宴席开的最盛的时节,哪家不想着法子让自家贵女冒头,博一个首屈一指的好名声?
怎得崔家这会儿,还把最好的藏起来了?
崔老太太轻咳了咳,叹笑道:“那孩子的功课是极好,远在这些孩子之上,可就是性子还不够稳当。总归还得再养养,才好出来见人。”
膝下的小女童立时补充道:“那姐姐前阵子同人打了一架,祖母正罚她禁足呢。”
几位长辈神色微变,忍住了口中的哗然,不由面面相觑。
崔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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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的后花园内,一方露天的水榭之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了红漆栏上,眯缝着莹莹的星眸,晒着暖阳。
那身影着一袭儿郎的青色圆袍,远远听到右方回廊传来了阵阵大大咧咧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却是一张十分清丽动人的芙蓉面。
卢梓暮的母亲与端华贵妃一胞同生,端华贵妃如今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崔老太太明令不许任何人探看兰殊,崔氏家仆却没人敢去拦她的脚步。
这厢,卢梓暮提着裙摆一上石阶,便泼刺刺道:“阿殊,把你的常胜将军借我一下!”
兰殊看她一眼,咚地一声躺了回去,“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呢。结果,居然来替薛大公子传话的。”
卢梓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是他要的?”
兰殊闭着双眸,懒洋洋道:“你又不会斗蛐蛐,难不成要来炸了吃吗?”
“胡说八道,那玩意能吃吗?”
“哎,别说,我还真听说南疆那边专门有这么一道菜,在当地还很出名呢。”
“咦——打死我都不吃!”卢梓暮眉头鼻尖皱成了一团。
兰殊睁出一条眼缝看向她,盈盈笑了下,“我倒是蛮好奇的。”
卢梓暮努着唇角,完全不能接受,但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拖她起身:“快去拿来借我。不然他要输了,就没人请我去吃月华楼的全羊宴了。”
兰殊没骨头似的赖在栏上,“不借。”
“为何?”
“你说为何?当初要不是他偷偷带我出门,又不翻黄历,遇着了他的死对头,我能为了救他,一时情急,朝人家身上泼泔水吗?”
男孩子之间一时间没看对眼,打架斗殴实在是太正常了,只要没出大问题,家长们相互赔礼道个歉,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亏就亏在,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啊!
这一泼下去,恶心的人家哇哇大哭,直接告到了崔府来。
真是被坑惨了。
卢梓暮弯下腰,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的好殊殊。”
兰殊笑着将她一甩,“谁是你叔叔,占谁便宜呢。”
卢梓暮一愣,望着她促狭的笑意,不由磨了下牙根,一屁股往旁边坐去,狠狠哼了一声。
“你朝我哼也没用,都是朝朝自己造的孽。你去跟他说,他要是不想办法救我出去,休想我再帮他。谁大过年的在家禁足,他把我害成这样,他睡得着吗?”
“我看他最近睡得挺好的。”卢梓暮瘪起了小嘴,“主要是他不成了......”
“啥?”兰殊撑腰跳起,“他几时死的?”
“不是,不是。是自上回的事一出,薛家族长觉得你俩过从甚密,特意找他问话是不是属意你,要不要替他出面先同崔府预定一下。他说他还想自由几年呢,为了他的清誉,最近要对你避嫌。”
兰殊咬了咬牙,“他很可以。”
她为了他两肋插刀,他这会一面对她避嫌,一面搁这请暮暮吃全羊宴。
真是重色轻友的典范。
卢梓暮又抱过来央了她几下。
兰殊冷笑一声,苦口婆心道:“我不借,是为了他好,他都十六了,还这么不务正业,整天到晚斗鸡走狗,外邦话就不好好学,以后还怎么继承家业,娶你为妻?”
卢梓暮脸色一红,轻呸了她一声。
“你就可劲儿打趣我俩吧,他还知道害怕败你和他的清誉,就不想想我的清誉,都被你这张嘴里的‘朝朝暮暮’喊光了!”
那是因为他不介意和你有流言蜚语。
兰殊心里施施然想着,也不说破,只捏起暮暮的脸笑道:“你忘了当初我挨过的打了?”
要不是因为和薛长昭的不打不相识,完全就是为了卢梓暮,兰殊能记恨到现在,一直揶揄他俩吗?
回想那一日,卢府乔迁盛宴。
兰殊一身小小少年的装扮,混迹在一众崔氏儿郎中间,溜出来凑热闹。
吃饱喝足,她听闻卢府后院的构造风景别致,便跑到了人家后花园散心。
正好看到了卢梓暮在石榴树下,踮着脚,晃着杆子打石榴。
卢梓暮比同龄人矮小许多,兰殊却从小高挑,见她够不着,好心上前笑道:“姐姐需要帮忙吗?”
卢梓暮回过首,双眸宛若被灼。
她后来曾直言回忆,这一天,第一次看见兰殊时,几乎是惊为天人的。
卢梓暮当时觉得兰殊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开始也没认出兰殊是女儿身,甚至没看出她比自己小。
是以,当兰殊爬上树为她摘石榴,卢梓暮站在树下接过她丢下来的红果子,迎上她蹲在树杈间,望着她莹莹发笑,一瞬间脸色通红。
后来,兰殊从树上跳下来,却一时没踩稳地面。
卢梓暮见她身形猛晃,本想上前扶她,奈何她那小身板,哪里撑得住兰殊高挑的身形,天旋地转间,兰殊就把她扑在了草垛里。
恰在这时,薛长昭提了一篮卢梓暮最爱的点心寻了过来。
卢梓暮这丫头自小性子单纯,说白了,也是有点愚笨。
薛长昭与她比邻而居,见她总是因为听不懂其他姑娘的冷嘲热讽,不太合群,并不嫌弃她笨拙,反而一直都很护着她,钟意她无暇的心地。
这会一见其他男孩子趴在了她身上,薛长昭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见她不懂人情世故,见机欺负了她。
薛长昭神色一变,眼里登时酝酿起滔天的怒火,当即就拽起了兰殊的衣领。
兰殊哪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向来都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薛长昭在后花园追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卢梓暮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胳膊,忙不迭同他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兰殊才停下喘了口气。
三个人蹲在水池边一起分食了一颗石榴,缘分便从此开始。
说来兰殊后来坦白了女儿身份时,卢梓暮还失望了好一阵子,薛长昭,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话说,你这男装到底还要穿多久?”卢梓暮拎了拎她的袖口。
兰殊枕着双臂,“不知道,今年崔家族长到庙里烧香,那高僧还是说我红颜命薄,气运消瘦,恐岁数难长。”
“那和尚哪年不是这么说?”
“就是。也不知他们为何就这么信,整天到晚关着我。”
不过今年的警示中,那高僧还多了句,十二命中有劫,需谨行避过。
然兰殊早已对他们重复诅咒她的话语生出了免疫,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卢梓暮借不着蛐蛐,眼看到手的全羊宴就要飞了,心慌意乱中,不由心里生了一计。
她推了推兰殊的胳膊,“朝朝没法救你,但我可以啊!你把常胜将军借我,我带你出去!”
“你?”
“过些日子,我们卢家这一代的小辈要去长福山的灵寺闭关,给长辈祈福三个月,以表新年孝心。我可以让母亲去同崔老太太说,带你一起去,正好让你沾沾佛祖的恩泽。老太太那么信佛,没理由不答应。”
兰殊叹息一声,“你这是给我换个地坐牢?”
卢梓暮看她一眼,凑近她的耳朵,“我家每年都会派家中小辈去祈福,可一去三个月,青灯古佛,谁受得了啊。我今年第一次去,但我已经同哥哥姐姐打听好了。那长福山的后山,有通往外界的小道。山后,正好是瞿灵江交界岸口,那儿可好玩了。”
兰殊托起腮,“怎么个好玩法?”
卢梓暮娓娓道来:“瞿灵江岸口对面,就是突厥。但也不是真正的突厥,是大周当年战败之后,被迫划给突厥的汉人城池。”
“两岸原本是一家,隔江都是亲朋故友,可惜‘骨肉分离’。是以,后来每年的上元灯节,两岸百姓都会一起出门,汇聚江边互放天灯,以表思念,天水一处,那盛景,比长安的银树火花还好看得多。”
“岸边还有好多突厥贩卖过来的异族小玩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画上突厥人的兽皮帽是什么皮吗?届时就能看到了。”
兰殊听来十分有兴致,唇角微微勾起,卢梓暮乘胜追击,终于把她的常胜将军借了出来。
兰殊将她送出门,刚一挥手暂别,转而,又变成拉住了她的手肘,犹疑了会,询问道:“我能带上‘胆小鬼’吗?”
卢梓暮回头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看别人家的狗,都是用来看家护院的,怎么你家的跟你儿子似的,到哪儿都带着他。”
兰殊不以为然道:“本人芳龄十二,哪来一只八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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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在后院蹲的浑身长毛,一开始想着只要能出门,自然什么都好。
可待真到了长福山,兰殊的脸上写满了悔恨。
她就不该轻信暮暮,她这单纯的脑子,向来是把事情往简单了想的。
连吃了小半月的斋饭,到底把兰殊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吃绿了。
天灯呢,兽皮呢,满眼望去,除了秃瓢,还是秃瓢。
今日坐在大佛像下抄经书,卢梓暮正一笔一划,心中虔诚,手上的笔尖忽而朝外滑了一下。
兰殊在旁边拱了拱她,见她一脸茫然,抿直唇角道:“你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卢梓暮反问道:“你是上山太久忘了时辰了?明天十五了。”
兰殊长吸了口气,“你不是说后山有通外的小道吗,什么时候带我出去?”
卢梓暮如实相告道:“我母亲特意交代了带队的家中兄长,崔老太太嘱咐,你禁足未除,绝不允许你下山。”
兰殊伸出了一只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卢梓暮干咳了咳,“但我已经疏通好了,这会带队的是四哥哥,他脾气最温和了,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答应我的。”
兰殊哽了一下,微扬起脖子,望了眼端坐在最前排的卢尧辰。
“你确定?你忘了上回......”
上回她带着卢梓暮出去玩耍,两人在船上吃醉酒彻夜未回,为了暮暮的清誉,她临时起意,同别人说自己是她的兄长。
卢梓暮还补上一刀,灵光一闪,说她是卢尧辰。
不料她们那天夜宿的船其实是条花船,卢四郎年纪轻轻在外寻花问柳的流言蜚语,就这么不胫而走......
“卢四哥哥要是真和你计较了,你以为那件事会这么容易就过去?”
卢梓暮拍着胸脯道:“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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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拍着胸脯的没问题,确实是没有问题,因为她甚至带来了一件他们卢家的儿郎家服,专门给她扮作自家的少年出去。
“我向四哥哥借的。”
兰殊这回确信卢四郎是真的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了。
卢梓暮帮忙给她更衣,坐在铜镜前,将她的长发束起,朝着他们家儿郎平日髻发的模样开始打扮。
卢家的儿郎端方君子,很少像其他俏皮灵动的少年头扎马尾,不论几岁,都会束簪。
卢梓暮摸了把润发的头油,帮她捯饬好后,低头一看,发现她在自描一个面具。
“别说,寺庙里的功德笔还真不错,写上去就擦不掉了。”
卢梓暮道:“这是切莫欺骗神明的寓意。”
这丫头,经书从来不好好抄,倒是会废笔。
“拿来画脸谱,也是一绝。”兰殊绘完了最后一笔,朝着面上一扣,笑道,“像不像‘胆小鬼’?”
她画了一只低眉顺眼的小狗。
卢梓暮一壁对她有些无语,一壁见那面具的模样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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