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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两人趁着寺庙的看守入斋堂吃饭,悄咪咪就从后山的小道溜了出去。
只是兰殊并未料到,薛长昭居然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同他俩汇合。
估计是怕兰殊还在气头上,他带了一盒子的好饭食,一上前,就含笑同她作揖。
兰殊轻踹了他一脚,就此揭过。
三人坐在了江岸边的斜坡上,正掰扯着鸡腿怎么分,黑黢黢的江水对面,他们看不见黑夜中的人影,只见第一盏思乡的天灯,燃燃升起。
不过须臾,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莹莹的灯火,照耀着江河。
兰殊看着远方水天一线处,天空与江水里,都冒起了斑斑点点的莹光,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犹如一茬茬微弱的萤火,汇聚成了漫天的星辰,头一回见到这样连绵的盛况,不由睁大了眼眸。
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这一边江岸,水面上也渐渐冒出了星星之火,朝着天空升起,越来越多。
当那水面上的倒影一点点蔓延,犹如铺上了一道回家的银桥,在水中央处连接。
兰殊心口不由抽了下,忍不住叹息:“我们何时才能收复沦丧的故土?”
让他们真正的回家。
薛长昭与卢梓暮闻言相视了一眼,一时间都失了声。
自战神离逝之后,大周朝的战力一落千丈,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出现一个新的转机。
没有人敢站出来保证,他们迟早会收复山河。
兰殊见他们接连沉默,自问自答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卢梓暮见她脸上浮着乐观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
接着闲聊了几句,话题岔向别处。
说到上元灯节的节俗除了吃元宵,夜游观灯,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寓意,便是相识有情人。
薛长昭双眸一旋,望向了卢梓暮:“假如给你一个机会在上元灯节遇到一位心上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卢梓暮抵拳想了想,认真道:“可我没有心上人啊。”
薛长昭:“......”
兰殊轻轻笑了声,卢梓暮拉了拉她的手,“阿殊想要什么样的?”
“我?”兰殊遥遥望向了对岸那漫天的灯火,心血来潮,摊开双手,振聋发聩道:“我要一个可以收复山河的大英雄!”
话音甫落,薛长昭噙笑看向了她。
不曾想她成天到晚一副男儿模样,竟也像小姑娘一样崇拜大英雄。
更不曾想,她还没说完。
兰殊正儿八经掰着手指续道:“最好样貌英俊,家财万贯,家里公婆也好伺候,上进心强,目标位及人臣,给我加封诰命,不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主动拒绝纳妾......”
薛长昭抬手叠声将她打断,“好好好,再讲上元灯节都过去了。”
天灯缓缓升上了空。
地上逐渐有人放起了烟火,兰殊戴着面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乱窜。
薛长昭尾随在她后头,微蹙眉心,“她哪来这么一副丑面具?”
卢梓暮道:“你可别这么说,她自己画的,画的是‘胆小鬼’。”
“她把它带来了?”
卢梓暮嗯了一声,薛长昭脚步一顿,左顾右盼了下,果然,找不见那只传闻是狼狗混种的大犬踪迹。
说来兰殊养的这条狗,自出生就在她身边,毛发纯黑,外形十分威武,跟雪地狼一样。
可胆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躲得没影,院子里连只鸡都敢啄它,他和兰殊在外头遇着什么事,除了看见它溜得比兔子还快,其他都别指望。
传闻当初崔父买它回来,真心是用来保护兰殊的,这么多年下来,兰殊为它练就了打狗棒法。
专门打欺负它的狗。
面对卢梓暮拽住她窜向新一波人潮的身影,询问要不要找一下,别它人生地不熟走丢了。
兰殊信誓旦旦道:“它有难会来找我的。”
卢梓暮:“......”
薛长昭虽然看不见它,基本能确认它就在附近。因为它从不敢离兰殊太远,就怕出现意外,不能及时逃到她后面。
也就兰殊没有嫌弃过它。
他们仨在江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些烟花。
兰殊蓦然想起以前薛长昭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子的时候,在卢梓暮面前,多多少少有些与她别苗头,什么都想显得比她强,连烟花都要放的比她高。
兰殊一时兴起,又同他打赌起谁放的烟花更高。
薛长昭回想那些幼稚过往,望了眼卢梓暮,摸了摸鼻尖,噙笑应战。
他们来到了江边退潮后的沙土空地中,兰殊抱着烟花开始寻觅高处。
江边湿气重,四周笼着浓雾,夜色朦胧。
卢梓暮见她越走越远,身影一下被夜雾遮蔽了去,忍不住冲她喊了两声。
“我放完就回来!你就等着看吧!”
卢梓暮转眼见薛长昭也朝着另一头越走越远,叹了声息,同以往一样,静静站在了中间做裁判。
不过半晌,薛长昭那边的天空,嗖地一下,一朵大大的烟花腾空炸开,如约而至。
卢梓暮双眸莹莹,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喜意。
可转而兰殊那厢,却迟迟不见动静。
兰殊行至百米开外,找到了一个高高的石墩。
她将烟花稳稳当当放了上去,正打算引燃,忽而听到了一阵刀剑的交响。
兰殊心下一惊,不由循声而去。
江边停滞的一艘通商货船上,出现了好几个突厥士兵,正在攻击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
兰殊头一回看见北夷兵,听闻他们个个凶残狠辣,茹毛饮血,她吓得一下躲到了江边的大柳树下,只探出一双眼。
只见那少年腹背受敌,交手吃力,不甚被其中一人从后背划了一刀,来不及回身,另一位士兵又朝着他的面门劈了过来。
他侧身躲闪,身穿草原的衣饰,露出的轮廓,却似是个中原少年。
少年身受重伤,心有余力不足,躲闪之际,一个趔趄,遭到其中一个突厥士兵胸前的猛踹,不小心从甲板上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兰殊望着他跌入江河的身影,脑海中霎时闪过了当初弟弟落水的无助画面。
她心口猛然一抽,眼看那些突厥士兵不依不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意下水擒拿。
兰殊斟酌再三,不知身体哪儿冒出来的瞬间勇气,她纵身一跃,从岸上跳下了水。
就在少年即将沉入水底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游来一道白色的影子,身形灵活,犹如一条发着光的美人鱼。
好不容易把他拉住,不待他看清她是人是鬼,水底忽而涌来的一道暗浪,将他俩齐齐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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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好。
没把他们卷拍到礁石上,反而让她借了把力,逃过了下水士兵的追击,但也因此,他们很快就被冲到了下游处。
江水下游,一艘本土的渔船刚好抛锚靠岸,渔夫远远看到了水面飘来的两道人影,扔下竹梯,将他们捞了上来。
昏暗窄小的船舱内。
兰殊将将帮他把伤口包扎好,那少年的眼睫动了动,疑是有苏醒的迹象。
兰殊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把活干完了,不然当着他的面扯开了他一半胸襟,多多少少,要被人误以为耍流氓。
他的伤口泡了水,急需处理,船夫心善,帮她干完了大半的活。
只是胸前绑带打的结不太细致,松了,她不得不帮他重新打了回去。
不过说来奇怪,刚看清这少年的脸时,兰殊几乎吓得瞳孔缩了下。
他的样貌有些丑陋,黑黄的皮肤上,有好几道烧伤般的疤痕。
交错在脸上,叫人有些不忍直视,怪不得要戴兜帽。
可他脸上的肌肤很黑,兰殊仰着头,心无旁骛地打完结,下意识扫过一眼,确认盘扣是否稳固,却发现他肋骨上的皮肤,冷硬的白,就像她平日用来泡茶的白瓷杯。
当秦陌浑浑噩噩,眼睛睁出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模模糊糊间,他旁边好像坐了个人。
他好像仍在船舱里,却并不是他逃渡过来的那艘船。
秦陌身上发着高热,头痛欲裂,彷佛有烈火在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紧绷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感觉到身旁有什么异动,便撂出凶狠的爪牙。
兰殊刚拧好冷帕子,想帮他擦一擦额头散热,甫一靠近,少年明明没有清醒的意识,却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捏着她腕子的手劲极大,几乎是把她揉碎的警惕,兰殊挣脱不开,吃痛地皱了皱眉间,“你你你,松手!”
秦陌的耳边一直都是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她的声音,她的话语。
只在她气得一手帕拍在了他脸上,那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有了一点舒适,忽而,意识到她没有恶意。
他松开了她。
兰殊朝着自己的腕子呼呼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和一个身受重伤病入膏肓的人计较,见他额上的汗珠滋滋地冒,继续用冷帕子,帮他散了散热。
那清凉的触感令人愉悦,秦陌皱了皱眉头,眼睛终于睁出了一条更大的缝。
迎上了油灯刺目的光。
他下意识抬手避了一下,眼前人却好像误以为他是在遮蔽自己的脸,抬在他额前的手顿了顿。
反手,拿出身后的一张狗脸谱,戴在了自己头上。
“我长得也不好看......”
这人似是说了不少句话,落在他耳畔,都裹着一阵耳鸣的缠绕。
秦陌模模糊糊只听到了这么一句,不由在心里轻笑了声。
他这副乔装改扮,是乌罗岚弄的。毕竟他原有的样貌,比较容易叫人记住,不利于逃跑。
不如让人不忍直视的好。
他逃亡的衣服也很简陋,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在泥坑里的小乞丐。
这样粗鄙的他,这人竟还会照顾他的心情,怕他自卑。
秦陌的心一时间彻底安稳下来,终于在这一段步步惊心的逃亡中,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而身负重伤的他,本身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恢复元气。
兰殊见他昏睡了回去,把帕子敷在了他额间,没再打扰他。
走到另一边点火的炉子旁,烘了烘他俩浸湿的衣服。
这小乞丐一贫如洗,唯一值钱点的,就是他头上这顶兜帽了。
兰殊一直都很好奇草原人的帽子皮,忍不住摸了摸上面细碎的皮草,总觉得质感有些熟悉。
她捧着帽子凝神想了半天,直到脚边忽而拱来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兰殊才想起来,这触感和她家这只狼狗混血的毛发像极了。
胆小鬼一直在岸边,见她一跳水就奔到了水边,团团转了半晌,顺着水影追到了下游。
嗅到她熟悉的气息,偷偷摸摸溜进船舱内。
“你说拿你的毛做帽子会舒服吗?”
它低低嗷呜了声。
兰殊轻轻笑了笑,拍了下它的头,回头朝榻上的可怜人儿看了一眼,眉间微蹙。
她低头看向威武大犬道:“要不你回去找朝朝和暮暮,告诉他们我在这?”
胆小鬼缩在她身后不吱声。
“果然指望不上你。”
想来朝朝暮暮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肯定也会派人搜寻过来的。
兰殊定了定心神,也不是个遇事慌的人,当务之急,还是把衣服烤干。
烘好了衣服,兰殊再次端来了水盆,帮少年又擦了一次汗。
其间秦陌迷迷瞪瞪醒过一次,兰殊询问了他的住址,心想着找机会送他回家。
他一开始没有出声,兰殊见他落魄,讶然了下,差点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是她的问话冒犯了。
“长安。”
秦陌缓缓呢喃了声,声音微不可察,说完,他自己都没有了印象。
好在兰殊当时靠的近,听清楚了。
她也是长安来的。
这下倒是顺路了。
兰殊心底松懈了下,一心想着待朝朝暮暮找到了她,他们就顺道把他一起捎回长安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群追杀少年而来的突厥士兵,比她的好友,更先来到了下游。
兰殊真不知这身无分文的小乞丐到底是得罪了他们多甚,竟如此锲而不舍要他命。
那停泊在江岸边的条条渔船一个个被突厥士兵的忽然搜寻惊醒。
眼看就要搜到他们这条船上,兰殊见他昏迷不醒,毫无还手之力,一攥拳,把自己的衣服盖到了他身上,套上了他破烂的外衣和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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