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文人心里自然崇尚文治,坚持认为,将帅若拥兵自重,国家如何能长治久安。
是以,与其再出一员猛将来统管兵力,而后又盖过他们一头,不如由长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管,掀不起什么风波。
可如今,章肃长公主却要把虎符交给秦陌这个天生嗜战的年轻小子,他们当然是竭力反对,开始成天到晚在李乾耳旁灌冷风。
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不会惶恐大权旁落。
章肃长公主见李乾对此不置可否,只好暂时将此事按下,但内阁老臣与长公主相互制衡多年,知己知彼,感觉得出她决心已定,即使今日不给,也是迟早的事。
秦陌倒是不急不徐,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对于虎符的渴求,从容在礼坛前受冠加冕,承袭王爵,成为了真正的洛川王。
只见那长大成人的男子,俯首戴上王冠,转过身,叩拜祖宗的神色波澜不惊,眼皮都没眨一下。
唯独在听到赐字“子彦”时,他犹似恍惚了一下,侧了一下眼眸,仿若下意识想在人群中寻找什么熟悉的身影,眼底却被一层失望覆盖。
后来,内阁仍然警惕长公主母子两人的动静,就等着秦陌袭爵之后,开口提出重振玄策军的事。
他们连反对的措辞都想好了几大篇幅。
秦陌却什么都没提,身上覆着赫赫军功,不趁热打铁,反而愈发沉寂起来。
洛川王自袭爵后,一直拖延着没接下李乾给的重要军职,只道经此一战,大周元气受损,当务之急是兴百业充实国库,千里迢迢跑到了西边丝绸之路上去剿沙匪,给商路保驾护航。
他跑的又远又偏,内阁人见的少了,自然心里松懈下来。
转眼,不过半年,西部边防盯着他动向的内阁眼线,却传来了洛川王庇护商路,遇到一支突厥军队袭击邻边小国的消息。
他在出手帮助的过程中,发现对方领队的是颉利禄的次子,即刻从路过援助变成了主动伏击,直接把人给擒了,派使臣去同颉利禄说拿城池换人。
结果遭到对方婉拒,只想拿钱换人。秦陌连禀都不禀报长安,二话不说,一刀就砍下了那次子的头颅,就这么给颉利禄送了回去。
“连座城池都不值的头颅,在不在头上都没什么关系。”
秦陌料得不错,颉利禄悲痛欲绝,却也没兵戎相见。
两方都在蛰伏,他不过是挫一挫对方的气焰。
内阁参洛川王的折子,却在御书房叠了高高一摞。道道都在斥他刚愎自负,恣意妄为,鲁莽武断,不羁不驯,视皇权于无睹。
李乾即刻下令召他回京。
斥候快马加鞭将密令递到秦陌眼前时,他刚好驰马来到了大周与天方国的边界处。
自洛川王来到西部,除了每日追在沙匪屁股后面撵,貌似一直都找寻什么人。
这几日,似是终于有了什么蛛丝马迹。
京城的急召却传了过来。
自上回红寺堡一战,曹都尉和王参军深深折服在了秦陌脚下。从他袭爵之后,就一直追随着他,跟来来西北吃沙子,竟也是甘之如饴。
曹都尉骑马在他身旁,看见陛下的旨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陛下不会真的信了那帮老臣的话吧?”
王参军目光深远,忍不住轻声提醒:“若陛下真的疑心,长公主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可若是公主娘娘同陛下起了龃龉......”
自李乾登基数年,私下打压长公主势力的行为,秦陌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所有臣子都能理解帝王拢权的行为,连长公主自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王参军觉得秦陌肯定不希望他俩之间,因为他,由暗抢变成了明争。
虽然这么多年,长公主面上对亲子都是冷冰冰的,可王参军一直觉得,这不过是长公主蒙蔽陛下,减少陛下对秦陌猜忌的手腕。
秦陌拿着眼前的密令,神色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只唔了声,眯起了视野,望了一眼远处碉堡繁复的天方国。
那一眼透着一丝期盼,却又有些,近乡情怯的黯然感。
他没有那么不了解她。
当年少女凝望着那张由西通向罗马的地图,满怀憧憬的目光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知道她最可能会想去的地方。
他也知道,她有很多想看的东西,却不见得,会想看见他。
短促的沉默过后,秦陌转过了马头,奉命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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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灼日,烧人皮肤。
天方国境内,一名头上戴着遮阳斗笠的女子,正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走进了一个与大周开通互贸的小镇集市内。
斗笠上以白色的轻纱覆盖,她在一个卖香料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
摊贩正低头摆布着从库房新拿出的香料,见有身影靠近,含笑嚷着熟稔的迎客话,不经意抬首,只见幔幔纱帐下,风轻轻抚过,露出一张恍若天人的如画容颜。
他在贸市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见过的往来行人无数,却还是不由自主被这年轻的中原女子吸引了目光,心中连赞了好几声,好俊一姑娘。
只听她开口的嗓音清脆,泠泠犹如山中涧泉,温言询问道:“请问有藏红花吗?”
小摊贩露齿一笑,还未开口。
旁边,另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响起,“就这么用中原话开口来国外买东西,也不怕被坑吗?”
小贩向左看去,只见来人,正是那时常与这集市做大生意的中原大户。
女子抬起头,看清来人,双眸不由闪过了一丝惊喜之色,眼角捎上了一丝礼貌的笑意。
“邵师兄?”
“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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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又是一年春。
经当年一战,暂时逼退突厥,大周朝休养生息三年,老天眷顾,这几年风调雨顺,整个国朝税收重心的江南,再度呈现回来一副兴盛的景象。
江南江岸的春日,素来好风光。
碧水长天,万里无云,融融阳光倾泻而下,满庭芳草灼灼烈烈。
大运河内,各地往来的商船吃着水来回交错,最旁边的渡口,屹立了一家风吹雨打多年不倒的小酒肆。
一名二十多岁的店小二,从厨房打帘而出。
他一身店小二的装扮,身影如风,刚衔笑给其中一张靠窗的桌子递上了两道下酒菜,转眼,又被进门的客人喊去灌一壶解渴的酒。
他的脚步忙忙碌碌,穿插在酒肆中,耳朵路过一桌又一桌,不同的声音灌耳扫过。
“这阵子的米价降了不少,正是囤货的好时候。”
“朝廷这三年减税,是真为我们百姓着想。”
“鹿员外家里添生了个大胖小子,你们都打算随多少礼啊?”
酒肆里每日都招待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空间虽小,却能听闻各种各样的侃聊。
店小二素日听多了闲谈,早没多少新鲜感,忙碌的身影不停,心里只叹着自己命苦。
直到另一道腔调响起,说话的是一名老者,看着有几分学问的模样。
“要我说,圣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忌惮洛川王的。不然当年洛川王及冠礼,长公主想把虎符交给他,皇帝怎么就没同意呢?”
“何况洛川王当日行事武断,杀突厥大汗之子,如此重要的事,先斩后奏,圣人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那店小二听到“洛川王”,脚步一顿,下意识回了头。
第072章 第 72 章
只见那店小二转过脸来, 眉目清秀熟悉,可不就是那什么都能扮的静尘小师父。
静尘跟在秦陌手底下辛辛苦苦讨生活,六年下来, 成功从人人尊崇的寺庙主持,变成了被人吆五喝六的店小二。
简直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洛川王给他画的大饼还一个接着一个,静尘除了相信, 也不知有什么盼头。
这会儿听到有人聊起他的上峰, 静尘内心自然是乐见对方好好说一说他的坏话的。
可眼下不是享乐的时候, 他下意识朝着后厨的门帘里望了一眼,长吁了一口气,端着木盘上前给老者添酒,企图打断他接下来的编排与议论。
旁边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却特意转过身子,附和那位老者道:“先生所言甚是, 晚辈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每每这么一想,便心中惆怅, 秦家忠君爱国,从无反叛之意, 圣人的疑心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年轻人叹息道:“毕竟北境仍在虎视眈眈, 我朝国防的强化, 迫在眉睫。”
静尘挡在了他俩中间, 那老者不惜探着头同人家讨论道:“此言差矣。今上也是为了江山稳固,人心难测,总不能你觉得人家得势之后不会猖狂, 就把命运托付到别人手中。”
书生道:“可当年秦葑战神凭声可令全境兵力, 一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为何到了今日,反而比先人还不敢为了?”
老者道:“当年先帝执掌朝政多年, 政权稳固之后,秦葑才冒出头来,先帝赐他虎符,皆因先帝掌控的住,一壁赐爱女拉拢与他的关系,一壁又能让中枢制衡他的权利。可当今圣上与洛川王年纪相仿,内阁那帮老臣也并非完全受他所控,又还有长公主深埋的势力。倘若洛川王有了异心,圣人如何能坐稳江山?”
书生沉吟良久,点了点头。
老者得了拥趸,捋了捋胡须,结论道:“想必这也是至今洛川王停职闲游在外,圣人却也不召他回京的原因吧。”
“你说他现在会在哪儿呢?”书生问道。
“这就不知了,但肯定在哪儿都是心寒不已,对影自怜的。”
后厨的门帘内,刚从酒窖搬酒出来的小店掌柜文长青,无意间隔着帘子,听了一耳朵闲话,忍不住端着酒壶,坐到后厨窗台边的桌前,一放下酒坛,打开盖子,正好倒影出了桌子对面,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只见他半张脸都隐在渔夫的斗笠之下,露出的鼻尖高挺,双唇凉薄,只一个轮廓,已是个极其俊朗的模样。
文长青指了指酒面,“真对影自怜?”
秦陌提了提唇角,嗓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清越,一开口,又稳又沉,“不然怎么有空来找您?”
文长青满脸不信,倚上椅子道:“我可收到了好几个故人的信,王爷这是游说了一圈,最后顺路绕到我这儿来的吧。”
秦陌抬起头,眉宇间的青涩荡然无存,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慢了起来,波澜不惊的,“您是父亲当年的军师,岂敢有慢待的心思。晚辈让静尘跟了您三年,怕的就是我还没找过来,你就走失了。”
文长青嗤地一笑,朝着帘外的大厅指去,“外头那小子是真可以,干活这么麻利,酒肉均沾,我都没看出他是个和尚!”
自从玄策军离开之后,文长青就一直游荡在大周境内,即走即停地开小酒肆。
时隔十五年,文长青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在军营里的那些日子,突然,他收到第一封军营旧友的书信。
听闻旧友提及大帅之子前来请他出山,文长青一溜烟就换了个窝。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自以为跑得快,一落脚,新聘的小二,就是人家的眼线。
静尘把自己的身世编得不知有多惨,怜得他还供吃供穿这么久,一路带着他走。
最终,叫秦陌摸着了他的老巢。
说是老巢,其实也不是他的家,文长青一生喜好漂泊,但红尘俗人,免不了有几份牵挂。
大运河上,有他一生的红颜知己,他再怎么跑,到了这,总是会挪不动道一段日子的。
文长青的红颜知己,是大运河漕帮的掌舵人龚三娘。最近江南漕帮遇了事,文长青听到消息,便马不停蹄赶了来。
眼下正发愁不知如何帮她,秦陌就及时雨般地带着一批身着便装的军队,出现在了他面前。
漕帮最近遇到了一帮水性极好的水匪,折了不少人。
那帮水匪神出鬼没,作案随机,跑的还快,龚三娘已经忧心了好几晚没睡着。
文长青空有一身计谋,手无缚鸡之力。虽替她出了不少招,奈何漕帮的水手不比沙场将士,实力悬殊,根本打不过那帮水匪。
一筹莫展之际,秦陌从天而降。
文长青一开始都怀疑那水匪是不是他派的,秦陌的长睫动了一下,只道:“原来还能出这么一招。”
两人甫一碰面,文长青就成功教坏了大帅的儿子一招。
文长青也不知秦葑在天之灵,会不会恨不得像以前那般踹他一脚。
但要说一直流传的外界传闻,秦陌受到了皇帝的排挤,从他手底下一下能招来那么多军士,文长青就表持疑态度。
要重振玄策军,可不是在朝堂上嚎一嗓子就有用的。
秦陌从始至终都很明白,他要说服的,从来就不是内阁老臣。他们又不会打仗,就算说动来摇旗支持,有什么大用?
找回玄策军丢失的这一帮主心骨,才是重振玄策军的当务之急。
只要一声令下,多方响应,内阁同不同意,还拦得住他吗?
只是当文长青探究般地问他,陛下到底有没有猜忌他。
秦陌道:“若是有,看在家父与你的情份上,文军师是不是应该来晚辈身边出谋划策,保一保我的平安?”
“又想套我?”文长青眯缝着眼,牵起唇角,没有直接拒绝,只问道:“王爷之前说已有了那帮水匪的线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秦陌端起了茶杯,道:“再等一下。”
等,又是等。
秦陌已经待在这让他等候了近半个月。
期间蹭吃蹭喝的,文长青都还没跟他算呢。
看在他爹的份上,便宜他了。
小酒肆地处江岸边角,窗外,是一池环岸生长的野荷花。
此时碧叶露尖,中间有两个附近渔夫的孩子在江上泛舟,正坐在了船上玩簸钱。
文长青忽而想起他和龚三娘的缘分,就是从玩簸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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