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故人,越熟悉越好。
可有一些,越熟悉,越叫人心里不由生出乱麻。
第079章 第 79 章
但他总归不是那个他。
兰殊在心底暗示自己, 定了定心神,见他端起了酒杯,握着杯盏, 主动同他相碰,衔起笑意,“虽说是贺你及冠, 但你已经过了及冠之年, 我这杯酒, 一时间都不知敬什么由头了。”
兰殊一手端着杯,一手抵唇想了想,“要说故人重逢,我们也早在船上喝过一次酒。”
秦陌看她一眼,“既有重逢,那便当补一下当年的离别酒。”
兰殊顿了顿, 不由眯缝起眼,“你这是在怪我不辞而别?”
秦陌扯了下唇角, “怎么会?但你确实是在我及冠的时候走的。”
时间掐的这么准,搭配着这壶酒的寓意, 再想想她提和离的时机, 如何不叫人怀疑是蓄谋已久。
秦陌还没有那么笨, 至今还反应不出。
兰殊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是给她来了一场鸿门宴, 来借故同她算账的。
兰殊倒也不显慌张,顺手接下头顶吹落的一朵玉兰花,沉吟片刻, 吃吃笑了笑, 看向他,“我确实也是头一回, 看见有人把放妻书,写成祝福语的。”
而他若是想生气,当年就生气了,何必搁置到今天。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3]
兰殊重念着她当年收到的放妻书,眼里透着一丝慨叹,举起酒杯,“我的确欠你一句告别。”
秦陌摩挲了一下酒杯的边缘,望着她略有诚挚的容色,提了提唇角,同她碰了杯。
兰殊见他接受,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秦陌一口抿尽,继续提壶给自己斟酒,垂着眼眸,语气略有讥诮,“所以如今精致的打扮,都是听了我的话?”
兰殊拿腔拿调地揶揄:“不是你说要我选聘高官之主吗?”
秦陌笑而不语,放下酒壶,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转眼,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兰殊见他喝的有些快,哎了一声,“不是说一起喝吗,怎得我才抿一小口,你已经三杯下腹了?”
秦陌望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抿唇道:“醉不了的。”
“你最好是。待会要是倒在了饭馆,要我结账,我就趁你醉倒,拿你的手指,给我摁一张百万黄金的欠条。”兰殊扬起下巴道。
虽是这么说,秦陌的酒量,兰殊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他这一杯接着一杯倒的状态,颇有一点喝闷酒养成的坏习惯。
秦陌嗤笑了声,睨她一眼,给她评了句“趁火打劫的奸商”。
吃酒的架势,倒是乖乖缓了下来。
再度碰杯,兰殊抿了口大的,辣得皱了皱眉,四顾环望了下这府邸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笑,“眼下这副场景,倒叫我想起我曾经去过的一个邻邦。”
兰殊托腮道:“他们那儿的人不崇尚成婚,两人处的来就合,不则分,一年能换好几个伴侣,相离时还有个很有趣的传统,便是如你我这般,坐下喝一场酒,坦诚总结经验,期望在下一场邂逅,彼此不再犯以往的过错。”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起了兴致,“你在放妻书通篇都盼着我好,却没说我哪里不是,这怎么能让我在下一场姻缘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秦陌顿了顿,凝望着她,“我没有觉得你哪里不好。”
“你的意思我很完美?”
秦陌低低地嗯了声。
兰殊眼中含起了笑意,“居然说的这么好听?都不像你。”
秦陌看着她,勾起唇角,“你不是说过我喝酒之后,说话会好听些?”
兰殊怔了怔,“嗯。但我其实想听真话的。”
秦陌沉吟了片刻,“我确实没觉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有个疑惑。”
“什么?”
秦陌的目光端详,看向了她一身宝蓝色的曳地长裙,“原来你会喜欢明艳的颜色,为何以前都穿浅色?”
兰殊默了默,笑道:“因为刚嫁给你的时候,我发现清珩院颜色寡淡,以为你喜欢浅色。加之你当时对我比较戒备,我不想碍你的眼。”
不想碍他的眼?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秦陌眼底闪过了一丝沉痛,摇了摇头,“不会。”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明丽的颜色更适合你。你这样就很好看。”
他的唇角牵起了一抹笑意,却有些惨淡。
兰殊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口不自主地抽了抽。
大抵是一别经年,两个人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时剖开心扉,才发现彼此,都不坦诚。
秦陌执杯与她的杯沿相碰,一杯饮尽,定定看向了她,语气有一些玩味,有一些怆然,“我有点犹豫,我该不该让你说一说我的不是?”
兰殊轻啧了声,“那可太多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秦陌道。
兰殊笑了笑,短促的沉默,举起杯盏,看向了他,“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把成婚对象丢出门外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大度的。”
秦陌沉吟了会,捏了捏眉心,诚挚道:“不然,我让你用雪埋了我?”
他这话说的很认真。
兰殊道:“我才不担这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一壁释怀地笑着,一壁与他的酒杯相碰。
秦陌同她碰了杯,显然并没有她如此释怀,望了眼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呢喃了声,“愿老天爷惩恶扬善,日后,让我替你挨一场冻。”
玉兰树下,兰殊听他这番虔诚的祷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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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把桑落酒喝完,兰殊抬头眯眼看了下天空,日光已经当头。
临近午膳时分,秦陌如约带她前往了醉仙居。
那一大坛子的酒基本都是他喝完的,整个人却还是一副清醒自持的模样,面色如常。
兰殊提裙上车的姿势没太摆稳,他在身后掺手一扶的动作,结实有力的手臂,很是稳当。
兰殊佩服他。
然秦陌已经成了外男,自是不适宜与她坐同一辆马车了。
兰殊一人坐在了车上,秦陌骑马在车窗旁边一路跟随。
偶尔与她隔着窗帘闲谈两句,说的都是彼此在外游荡时的见闻。
秦陌的身形颀长,一上马,更是人高马大,走在马车旁边,足足比车窗高出了一大截。
为了能听清窗内兰殊的声音,他一直都是躬着腰,侧着首的状态。
这样的姿势,一路过来,难免有点受累。
可他从始至终眉头不皱一分,颇有些甘之如饴。
秦陌从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隔着帘子见不着人,下意识想引她多说几句,听一听她的声音而已。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正讲到他曾在沙漠见过海市蜃楼。
兰殊这几年游走过不少地方,就是没见过海市蜃楼,一下来了兴趣,掀开窗帘,一双莹莹闪亮的眼眸,正对上了秦陌刀削的侧脸。
才发现,他竟为了同她说话,把腰弯得这么低。
秦陌的凤眸狭长,睫羽根根分明,眼见窗帘掀开,近在咫尺朝她一看,似是睥睨,又似是,把她盛进了深邃的瞳仁里。
兰殊盯着他凌厉漂亮的眼睛,他目光里的她,总是很清晰,就像照着她的模样,刻了上去。
秦陌见她对海市蜃楼有兴趣,轻咳了声,搜肠刮肚着,将他所见的场景,尽可能描绘细致。
兰殊朝着窗台坐近了几分,双手撑在了窗台前,摆手示意他后退,“我能听见你说话的,你坐正来。”
不然这样的坐姿,也太费腰了。
秦陌略有沉吟,乖觉听了话。
兰殊在窗前探出了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就着他所说的海市蜃楼,闲聊起她飘洋过海的日子,甚至有一次,在海上险些遇到了海难。
兰殊说当时暴风雨猛烈袭击,他们的商船已经彻底失了方向,在海浪的拍打下左右摇晃。
所有人都绝望了。
她那回却很奇迹地没有晕船,一想到这恐将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她没有慌张,反而站在船舱的板上,随着船只的摇晃,跳起舞来。
“后来他们都说当时真以为我疯了,但看到我这么疯,还把舞跳得那么好看,又觉得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兰殊笑道。
历过一次生死的人,总归是要比别人更能平静看待死亡的。
秦陌却并不能意会她沉稳的心态,眼底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慌乱,经不住攥紧了手上的马缰,沉了声,“我后悔了。”
兰殊只见到他嘴在动,扒拉着窗台,竖起了耳廓,“什么?”
刚不是还说能听得见呢?
秦陌蓦然有点无语,经不住被她逗笑。
笑完后,又没法再重复自己方才一时脱口的心声。
兰殊最开始出游的时候,秦陌曾试图掌控过她的方位,甚至有找人一路跟踪,确保她的安全。
可慢慢的,她离得越远,他越发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自由。
若叫她知晓他暗地里把她当风筝一般牵着,只会增加她对他的厌恶。
后来,他真的松了手,强迫自己不去寻觅她的踪迹,也是怕听到的越多,会越忍不住想去干预。
可如今听到她差点遭遇险境,秦陌心口的那根弦就像嘣地一声断开,只恨当初没直接把她捆回来。
秦陌再度弯下了腰,问道:“以后,还会出海吗?”
兰殊道:“出海是为了淘金,我现在可是衣锦还乡,都还没风光炫耀够呢,至少,得等我没钱了以后。”
况且兜兜转转,兰殊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国家好。她本就想成为,和公孙先生一样的,大周皇商。
秦陌略点了下头,看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马车辘辘行驶一路,在醉仙居的门口停了下来。
兰殊戴好帏帽,掀开了车帘,刚冒出一个遮挡着面容的倩影。
只见车帘前方的落脚处,掷着一枚成团的绣帕。
秦陌翻身下马,正准备过去引她下车。
兰殊伸过来的手,却朝他递向了一枚裹着红枣的粉帕子,戏谑道:“洛川王大人,我发现和你出门不安全,会受到飞来之物的攻击。”
兰殊打开那帕子,只见上头绣了两行情书。
秦陌抬起头,才发现集市两边的楼层上方,此时汇聚了不少掩着团扇的姑娘,正朝着他这厢瞧。
秦陌至今尚未议亲,满长安觊觎他王妃之位的人儿,只怕能从朱雀大街的头,排到西华门的尾。
自他勒马停在了醉仙居前,楼上便撒下了不少帕子和头花,但他一心朝着马车走去,根本没注意从他身边飞过的那些异物。
直到有人砸中了马车,却发现车上下来的,竟是一道女子倩影。
飞花自此停了下来,所有姑娘仿佛都在探头观望。
“绣工不错。”兰殊道。
秦陌下意识想要同她开口解释,张了张嘴,迎着她帏帽底下传来的促狭笑意,又默了声。
兰殊见他面露不喜,想来是不好张扬,捏着那帕子,温言道:“小姑娘不都是这样?看到喜欢的人,就忍不住想要对方知道。虽是有些冒犯,但王爷也不必恼怒的。”
秦陌的重点也不知是听在了哪里,倏尔问道:“你也曾是小姑娘,你有给别人绣过这种东西吗?”
还真,也有。
只是那种上辈子曾在给他做的里衣内侧绣自己名字的事,兰殊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
“我都是别人给我情书的。”兰殊扬着下巴道。
秦陌:“......”
总归是人家的一番心意,随意丢弃,太伤人心。
兰殊探手将那帕子往他怀里一塞,全然没有注意到秦陌此时咬牙切齿的神色。
只不过她一个转身,下一幕,头顶的帏帽,蓦然被人从身后摘了去。
那一张惊人的芙蓉面分毫毕现地露了出来,兰殊美眸圆瞪,回过眸,秦陌却当着满楼姑娘的面,拉过了她的手臂,堂而皇之迈进了醉仙居的大门。
秦陌伏在她耳旁的声音低低,和着桑落酒残留的气息,“既是好朋友,帮我挡一下桃花,不为过吧?”
兰殊侧眸望着他的面无表情,忽而有点不确定是不是他腹内烈酒的后劲已经上了来,“......可我的身份,不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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