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怔了一会儿,睁大了双眸,“你说什么?”
秦陌的神色仍是惨白,恻然抬起头,一双眼眸深深将她望着,似若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却也终于在她的讶然中,得到了一丝解脱,良久,苍凉地笑了声,“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因为喜欢,才宁愿你以为我是断袖,也想你在我身边。因为喜欢,才害怕你会不理我。”他解释道。
兰殊小脑瓜子轰隆一声,多多少少,又有点傻了。
她怔忡地凝望着他那双幽幽深深的双眸,明明方才还只觉得其间莫测的可恶,此时此刻,却从他目不转视的灼灼目色中,莫名看出了一丝隐忍的情动,心中震惊到不能自拔。
两人一时之间,变得静极。
诚然,今儿个的日子,绝对是黄历都翻不出的福兮祸兮。兰殊不仅惶恐发现秦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还遭到了他的,告白。
便是天再跟着塌下来,她也不会惊诧了。
只是这当头的两下,委实砸得她有些发蒙。
好在好在,这时,大理寺的卢卿犹如及时雨般,着一身紫色朝服大步流星而来,禀身告知圣人已将今日之事,全权交由大理寺调查。
秦陌是当事人,兰殊牵连其中,作为目击者,自然也有必要配合大理寺,把事情调查清楚。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氛围,遭到卢卿的打断,还被他一同请往了大理寺,分开笔录。
终得以暂时,各自冷静了下来。
兰殊手下的舞姬见义勇为,救下了不少受制的高门小千金,得到了圣人的褒奖。
然当大理寺少卿问及兰殊明明已经下了台,为何又半路折回,还带着一群身手不凡的舞姬。
兰殊一时没想好托辞,不经意在斟字酌句的同时,咽了口唾沫。
要不露痕迹地骗过大理寺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理寺少卿见她讷了声,登时眯缝了双眼,心中生出疑窦。
正待他准备深入询问,审讯室的门,吱呀了声。
卢卿戴着一顶高高的乌纱帽走了进来,一入门,便先拍了拍大理寺少卿的臂膀,继而,温言道:“崔姑娘,王爷已经说明了他负责盛宴的布防,其中包括你手下的舞姬,都是他安插在后台的人。”
“盛宴已经结束,您不用担心泄露他的秘密布防,尽管说便是。”卢卿好心提醒道。
这一道台阶,递的再是顺畅不过。
卢卿是谁叫过来的,亦是再明显不过。
兰殊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说辞,只得就坡下驴,就此蒙混了过去。
她本就是为了他的安危,才搅入了这趟混水,拿他做挡箭牌,保她与她的人全身而退,也算理所当然。
只是兰殊一想起秦陌的脸,不由自主又回想到了他今日说的话,心口猛地抽了抽,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时隔半个时辰,她终于有了一丝清明来斟酌方才发生的事。
他居然说他喜欢她?
还喜欢很久了。
明明这辈子,她都没有故意撩拨过他,他竟比她先动了心?
这要是换作上辈子的她,肯定做梦都要笑醒了,足以拿来嘲笑他一辈子。
可他已经要恢复前世的记忆了,他马上,就要变成那个可恶的秦子彦。
秦子彦,她才不要再理他......
兰殊咬了咬唇,一想到秦陌将和前世的那个他逐渐重合,终归是,没办法心如止水,一点儿怨气都不掺杂。
她在心中斟酌了良久,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团乱麻。
而当大理寺继续按着章程询问,兰殊将她与舞姬在后台的作为,以得到了洛川王的授命合理化后,她也顺其自然说出了她们一直在后台巡逻,此前从未发现有哪柄乐器,暗藏武器。
卢卿的眉宇深深皱起,“崔姑娘的意思是,那些武器是在盛宴当天出现的?”
兰殊坚定地点了点头。
门防负责排查的守卫都是秦陌的心腹,她不信他们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而她这些天一直扎在后台,每日都排查数遍,从无异常。
那些武器,绝不是之前带进来的。
兰殊的大脑不由飞速旋转,唯一想到这些乐器离开她们视线的片刻,只有昨晚到今早被没收的这段时间。
恰恰是她以为不会出错的时刻。
兰殊把这个疑点告知了卢卿,正亲自给她笔录的卢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登时寒起,与旁边的少卿对视了眼,转眸,便喊了来人。
他一壁吩咐少卿即刻去拷问那些刺客武器从何而来,一壁叫人快马加鞭,去将今日梨园库房当值的内官请过来。
兰殊心底埋着疑惑,一直等到了大理寺少卿从刑房出来。按理她只是配合调查,并没有资格听取审问结果,但卢卿默许了她站在旁边,少卿便如实相告:“派他们来的主子交代,只需第二日去库房领乐器,就能拿到他们需要的武器。”
兰殊疑道:“主子?”
大理寺少卿道:“是当年被王爷砍下首级的突厥大王子的王妃。”
原来是仇家寻门。
兰殊默然片刻,“那位蒙面的青衣乐师,也是突厥王妃派来的吗?”
卢卿答道:“那个倒不是,那是另外一方的势力。”他看了兰殊一眼,“也是王爷的仇家。”
兰殊顿了顿,忍不住叹道:“他还真是招人恨。”
卢卿与少卿闻言,不由相互对视了眼,转眸,只见前去缉拿内官的差役,满面愁容地回了来。
“大人,今日当值的两位内官,被发现一个自缢,一个失足溺亡了。”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惊色,心下一凛。
紧接着,四名差役抬着两个担架走进了大理寺的门,上头盖着厚厚的白布,正是两名内官的尸首。
卢卿安排仵作验尸,这样可怖的场面,自是不再适宜兰殊观看。
要把她吓坏了,他怕是不知如何交代。
兰殊这厢的笔录也已尽数做完,他便将她送出了大理寺。
兰殊路过那两担架时,不由垂眸朝那白布再看了眼。
她已然想通了今早内官非要音律先生他们排队领乐器,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其中暗藏杀机。
通过刺客的口供,也能听出是内官与他们里应外合。
可眼下,内官却遭人灭口。
兰殊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思来想去,不由朝着巍峨而幽深的皇城方向,望去了一眼,凝着那琉璃瓦下的随风飘扬的数列宫灯,后背,忽而起了一阵毛骨悚然。
梨园占地宽广,入口却只有前后两处。
前头正对长安城的大门,后方与皇城相连的小门。
前面大门有严丝合缝的御林军把守,而那守库房的内官,却一直都是从皇城里面,穿过后门,来到的梨园。
兰殊此前一直以为这场危机是从外面来的。
直到今天,她忽而发现,那金碧辉煌若九重天宫的皇城里,里面藏匿着的权谋斗争,远没有她所看见的,那般祥和简单。
可那内官的背后,到底会是谁呢?
第087章 第 87 章
另一厢, 签押房内。
秦陌手上握着那柄矢羽,一壁审视着它的纹路,一壁坐在案几旁边, 有些出神。
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兰殊刚才发恼的样子。
一双倔强的眼眸中,眼底布满了愠色,眼眶通红, 又生气, 又委屈。
秦陌长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同她起争执, 更不该在一切都还不明了的情况下,就试图为自己辩解的。
他害怕她难过,更害怕她以为他不喜欢她。
可他终归还没有记起所有的事情,他拿什么做担保。
倘若他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又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思及此,秦陌烦躁地来回摩挲起矢羽的箭柄。
他之所以审视这柄失败的冷箭, 皆因它虽然出现在了端午盛宴,状似与前世刺杀他的情景几乎重合, 但箭柄上的羽色,却不是他梦中的那一柄。
那一场梦他曾反复做过, 也在梦中反复扑向它。
秦陌清晰地记得, 那柄箭的箭羽是黑色, 而这一柄, 是白色。
或许是因为他和兰殊的戒备,导致刺客的计划发生了改变,暗器也出现了微小的调整。
可秦陌的心底, 隐隐存了一丝疑窦, 久久散不下。
毕竟凡他梦境里出现的小东西,基本都是原模原样的出现, 就像那两盆山茶花——即使不再是他,而是兰殊拿回来的,花却没有变化。
眼下,那柄黑色的矢羽却不见踪迹。
这时,另一位负责审问蒙面乐师的大理寺少卿躬身前来,眉宇郁郁,回禀他,“那名乐师十分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卑职只查出她是侉涅国的余孽。”
她的身上,有同之前那帮死士一样的,三尾朱雀纹。
那一大群后头来的刺客,秦陌得知他们是突厥大王子的遗孀派来寻仇的,算不上有什么意外。
侉涅国的余孽此前就伏击过他,本该更谈不上吃惊。
可秦陌回想到前世原是这蒙面乐师放出的冷箭,起身亲自来到了刑房内。
那乐师受过了严刑拷打,早已是遍体鳞伤,抬眸一见秦陌,仍是双眸寒冷放光,一开口,便是满口的恶毒诅咒。
秦陌无视了她,完全没有把她的咒骂放在心上,拿起旁边从她身上缴下来的短刃,仔细检查了片刻。
而后蹲到了她面前,握着那柄短刃,“你原先的计划,不是带这个的吧?”
乐师死死瞪向他的目光滞了一瞬。
秦陌盯着她,“还是说,原先打算过来杀我的,并不是你?”
大理寺少卿此前派女官为她搜身的时候,她反抗剧烈,精气神十足,完全不是带病的状态。
女官寻来寺内当值的医官把脉,发现她也没有风寒初愈的病状。
既没有病,却装病,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偷梁换柱。
那乐师的面容微敛了片刻,而后仰天大笑起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味地用侉涅话咒骂他。
侉涅国早已亡国,但它地处西域一带,国家文化融合了周邻的痕迹,语言不尽相同却有相通。
秦陌精四方语言,大概也听出了她在骂他“狗贼”,“魔头之子”,“杀人不眨眼的罗刹”,以及最后一句,“我们的月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秦陌眸光微沉,凛声问:“你们的月神,是谁?”
乐师显然没料到他竟听懂她的话,讶然片刻,两眼淬毒地盯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一股藏在暗处的森然之意,埋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而后,任由大理寺的人如何再严刑逼问,她直接昏死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卢卿前来回禀他那厢拷问出的结果,秦陌听到内官死亡的疑点,内心的猜忌也开始往皇城之内蔓延。
但内官一死,线索尽断。
秦陌一时也判断不出,这偌大的皇城,到底有多少他得罪过的人。
卢卿之前一直负责调查侉涅国死士伏击秦陌的案子,翻阅了不少关于侉涅国的记载,听到秦陌说到月神,卢卿与他解释,“朱雀在侉涅国象征的是日,是他们的国王,月神,则是他们的圣女。”
传闻他们的圣女一辈子都会待在神坛之上,不嫁人不出坛,只会在祭祀大典上,站在坛顶跳舞,为民祈福。
但侉涅国消亡时,他们的神坛人去楼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不知流亡到了世间的何处。
秦陌握了握手上那柄白羽箭矢,陷入了沉思。
直到大理寺门口把守的官差迈进门来,同卢卿禀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护送崔家姑娘回去,现下,她已经坐在了回家的车上了。
秦陌垂眸一动不动的眉眼终于抬起,默了默,起身,二话不说,朝着大理寺的马厩,大步流星走了去。
折腾了一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马车辘辘驶向了赵府,兰殊坐在了车厢内,闭目养神,仍在揣测那两个内官,可能是谁的人。
思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并不具有清晰的脉络。
上一世的记忆在今天戛然而止,兰殊回溯过往,只觉得心中多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作为深闺妇人,她终究对于朝野内外的势力,不够清楚。
隐隐约约,她听到车后有一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跟了过来,一直与马车保持着跟随的距离,似是有心相送。
兰殊抬起后车帘看去,一掀幔帘,恰好与秦陌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长安的街道上,万家灯火已经点起,昏黄温暖的灯光映照着他,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秦陌见她的目光望了过来,下意识拎了下马缰。
四目交汇,兰殊默然片刻,一把拉实了幔帘,回身坐回了原位。
秦陌眸眼晦暗,缓缓又跟了上来。
走到前方转角处,恰好与主干道交壤的地方,围堵了许多佳节前往曲江游夜市的行人,车水马龙,来往不停,想要从中间穿梭到对面,怕是需要等上不少时辰。
赵府就在对面巷口的转弯尾处。
兰殊掀起车帘的一角,见前方迟迟让不出道,思忖了会,提裙主动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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