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在漫长而焦急的等待里,这句话她反复思量了措辞,又练习了许许多多遍,最后终于勉强捏了个娇媚的嗓子,自忖应当能勾得那小王子失了魂。
本来,他就爱慕着萧月桢,自己这般豁出去,做到事半功倍,当是不难。
一切也顺利无比,她顺利扑到了裴彦苏的怀中、顺利说出了那句话,也顺利让这个男人被自己的这番动作生生惊愕住。
然而顺利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她正准备往那浑身酒气的裴彦苏口中塞糖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男人的薄唇紧闭,那双明显泛红的、墨绿色的眸子,也笼着浓浓的阴翳,即使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看她的姿态,也令她遍体生寒。
这个从前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俊朗非常,现在他变了装后细看,满头披散的脏辫虽不及发冠高束那般一丝不苟,却也因着额间的狼头金饰发带徒增了浓烈的野性气息,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与那狼眼般瞳孔的墨绿,生生将粗犷与阴鸷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胡服样式独特,有一边袖子开了大口,露出他坚实紧致的上臂,只需要看一眼,萧月音便想到了那日在厢房独处时,她不经意间瞥见他腹上的小小方块。
从前,她只当他是书生风流,却不想胡人汉子与汉人女子所生的男儿,竟也如此将君子儒雅与大漠粗野,这般和谐演绎。
萧月音忍不住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小手上攥着的酥糖,愈发黏腻,竟然甩都甩不掉了……
“公主殿下,”裴彦苏手掌留在她腰背相连处,她虽是主动扑过来的,但在这短暂的错愕后,竟然又一次将全部的主动权交回了他的手里,“在方才的仪式上不看我,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才来多看几眼的吗?”
这话不错,那仪式上,她确实几乎没怎么看他。
可是他与她隔了不小的距离,怎么这也能被他发现?
想到自己还需要哄他吃下这酥糖,必不能在此刻露怯,萧月音只能将手掌握紧,任那酥糖融化粘黏彻底撑不开手指,另一只手大胆搭上了裴彦苏那半露的臂膀,展颜一笑:
“大人受狼神庇佑,得尊贵加封,钦服于大人丰姿、对大人顶礼膜拜的……自然也有我一个。只不过大人还是我未来的夫君,关起门来,自然要看得真切一点。”
裴彦苏扣住了她的后脑,又缓缓凑近,直到她能看出他那狼牙的刺青上细腻的纹理,方才回道:
“现在呢?看仔细了没有?”
“嗯,”她吐了吐舌头,想着要把这人往那餐桌上引,又故作乖巧,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臂膀,“之所以要提前离开,也是因为想给大人一个惊喜。今晚是大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少了我的恭贺呢?”
果然,这小王子闻言,目光穿过她的耳后,看向了她精心准备的一桌酒菜。
直到今日,惯食斋饭的萧月音仍旧一闻见那大肉膻腥便干呕不止,因而这桌酒菜上的肉食不仅少,而且全是细脍。
“看来公主为了提醒微臣心在汉地,在这珍馐佳肴上,也是颇费了一番心力。”一面说,裴彦苏一面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到了那餐桌之前,径自坐下,且就在她准备在他身旁的位置落座时,一把提起了她,让她斜坐在了他的双腿上。
萧月音一声惊呼。
即使她不是不谙男女之事的萧月音、是与裴彦苏两情相悦的萧月桢,面对此人突如其来的孟浪,也理应如此反应。
她可是公主!堂堂金枝玉叶!
“微臣刚刚才饮了父王和阏氏的不少酒,行为放肆,”可是裴彦苏嘴上说着谦恭之语,那手却依旧握着她被纱裙紧束的腰肢,没有半点要放开她的意思,悠然道:
“若是无意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若萧月音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唤那乌耆衍单于为“父王”,看来他不仅是手上放肆,话里话外,却也分明提醒着她那“微臣”的自称不过是习惯性自谦。
“可是这样,”这羞人的姿势,让她霎时脸颊红透,尽力保持着冷静的她,只好不接他的灼灼目光,将视线落在他的喉结处,“你我如何用餐进食?”
握着那酥糖的手掌已经彻底黏住了,萧月音心烦不已,此时只想跳将起来,端起桌上那碟酥糖,直直灌入那裴彦苏的口。
“既是公主的一番苦心,微臣自然要一一领受,”搂着她的男人俊容不改,伸手拿起了碗碟上的银勺,插入距离最近的蔬菜羹中,“微臣先喂公主吃饱了,微臣再来食,可好?”
说完,便用长指持了银勺,将那舀起的碧绿菜羹,直直送到了她的樱唇边。
如炬的眼神逼视,与他口中的谦和恭谨分明两样,她被迫张口,任那银勺在她濡湿的口中翻搅,方才抽去。
直到看到她毫无保留地吞了下去,裴彦苏方才用她吃过的银勺,又舀起了同样的菜羹,吃了几口。
萧月音头皮紧绷,心下陡然一沉,终于明白过来:
他可能已经看穿了她的诡计,知道她在这吃食中做了手脚,才因此一定要先让她尝了,他才肯开口!
恍然间,他又舀了一勺八珍豆腐盒,依着先前那样,让她先行“试菜”。
因为心中揣着大事,这豆腐入口也没滋没味,却不想裴彦苏似乎很喜欢这道菜,不仅慢条斯理吃了好几勺,还不忘眼含关切问她,是否需要他再喂一勺。
但萧月音表面应承,实则慌乱无比,眼看着他如此宠辱不惊,她要如何才能自己不吃、反让他吃了那撒满媚药的酥糖呢?
“我记得大人很喜欢这来自民间的酥糖,”实在没有办法,便只能图穷匕见了,她状似不经意说道,“也食了这许多咸口的食物,不如吃两口糖?”
裴彦苏的目光浅浅移向了她背后的小碟,又很快移到了她那海棠一样的娇靥上。
“公主心细如发,”那一直攥着她腰背的大掌微微摩挲,又引起一片颤栗,“对微臣的口味,也如数家珍。”
萧月音心下狂喜,知他大约是终于放松了警惕,正想转身去够那小碟,后脑却再一次被控住。
“不过,公主有所不知,”裴彦苏的薄唇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了她的唇上,“天底下所有的糖,都不及公主甜蜜。”
第23章 局
就在裴彦苏的吻快要落下的同时,他紧扣着萧月音后脑的手指,却也稳稳按下了她的穴位。
这个以为自己要初吻不保的替嫁公主,就这样软绵绵地晕倒在了王子的怀里。
王子先是抽了她的手腕出来,端详了一番她这从一进门起就不寻常紧握的拳头,发现里面那融化后将她掌指全部都粘黏在一起的酥糖,这才笑了笑,用耳房中备好的热水和巾帕为她清理了干净。
怀中的少女,穿着打扮全无公主的金贵。她一身袒胸露腰的海棠红纱裙,玉颈上挂了一串三圈缧丝金嵌翡翠项链,绿红相映,衬得胸前更加雪白动人。那张一向清淡示人的玉面也有着精致的妆容,细长的黛眉与两靥的胭脂如春日缱绻的画卷,樱唇紧闭,再也说不出刺人的话语,此时只安安静静抿着,像是在诱惑他采撷一般。
奈何今晚不适合风月旖旎,他也心知她这般又全是为了旁人。
这个越界的舌吻不应当发生,她的唇齿是否确乎那般香甜,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知晓这房内不止他与她二人。
将公主抱在怀中,裴彦苏转身步入了卧房,站在与耳房的相连处,朝内冷冷说道: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沉默片刻后,他的床榻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被衾翻滚之声,之后便有一名浑身雪白、金发蓝眼的漠北美人,拢着他床榻上的被衾,作势要下了床榻来。
“你敢下床,我就敢即刻杀了你。”裴彦苏早已不复君子的儒雅,用狠话适时制止了这被衾里一丝不挂的塞姬,和她驾轻就熟、意欲趁此勾引的图谋,“现在有两条路给你,要么帮我一个忙,要么现在被我掐死,我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狗。”
塞姬看着这个刚刚受封的小王子,那冷峻如冰山的面容此刻又多了几分英朗的帅气,他怀中那对她也许下了优厚条件的周室公主,正被他如珠如宝一般抱在怀中,无辜得像个稚子一般。
“王子,你的女人,可一点也不在意把你让给旁人。”她不是蠢人,挑拨离间这一招,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前途赌一赌。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裴彦苏眸中寒光凛冽,“不需要外人置喙。”
“是吗?”这一次,塞姬又换了一副颇为嘲讽的语气,“但她私下里与我交易有关王子你的事,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
会通从晕厥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恍恍惚惚回神的当下,这花和尚正努力思索着昏厥前所经的人事,双手却忽然摸到了身旁,有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
“好哥哥,你终于醒了?”与此同时,那肌肤的源头也发出一声诱人的娇啼。
紧接着,便是温香软玉缠绕,会通嗅闻到无比熟悉的香气,即使看不见,也知自己的手边身下,当是那塞姬无疑了。
邪欲上头的会通,哪里还顾得上沉静思考,自己昏厥之前与塞姬的奸情早已暴露一事?但凭着一身的熟悉,即使眼前是一片不寻常的黑暗,这位花和尚也放开了胆子,花样比那勾栏瓦舍的上上宾还多,恨不得腻死在这异域娇客的身上。
而今日的塞姬格外娇媚,几乎是有求必应,依旧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和会通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仿佛寻常夫妻一般。谈笑间,又问起男人是否记得前两次快活的种种细节,还有禅仁居那边,是否真如他所说无人发觉他的出格行径。
会通色欲熏心,满心都是那被翻红浪之事,一听到塞姬问起这个,心头不自觉涌上得意,便将他用塞姬的内衣诬陷静泓一事一五一十说了,本想着讨塞姬一通机灵,眼前却忽然亮光一片,把他刺得根本睁不开双目。
“父王,那叛徒潘素所告发的宝川寺僧侣淫乱佛门一事,至此当时明了了。”还突然有低沉的男声。
会通这才发现,原来他正被关在一个三面无窗的房内,除了一张他刚刚才和塞姬翻云覆雨的床榻外,便是与另一个房间相连处,挂了一扇围帘,此外别无他物。
再一细看,他身下不着寸缕的塞姬面色虽然潮红,却没有半点被人撞破奸情的羞赧,碧蓝的眼珠里,反而尽是淡漠,生疏不已。
这下,他方才惊觉——
全怪自己凭本能办事,完全失了应有的警惕和机敏,可知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这是着了别人阴损的道了!
能在这幽州被称为“父王”的,除了那漠北单于和左右贤王以外,还能有谁?
想到此处,会通也顾不得自己周身的赤裸,光着腚吊着龙,连滚带爬地从那床榻上下来,“噗通”一声滑跪在那围帘之前,也不用确认后面藏着的大人物究竟是谁,“咚咚咚”就开始磕头求饶: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全是这塞姬主动勾引,是我把持不住,才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求求贵人,饶我一命吧!”
“我,我诬陷静泓也并非事出无因,静泓他明明早就知道我的事,却瞒住不报,若论起罪行,他……他也得被治个包庇之罪啊!”
围帘的这边,被小儿子半夜从梦中叫起来的乌耆衍身上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尽,此时面色铁青,不耐地挥了手,手下的人便立刻掀起围帘冲过去,将那对野鸳鸯分别带走。
“此事既然是你亲自揽下的,”乌耆衍看向他身旁玉立的裴彦苏,“赫弥舒,这两人……不对,这三人就交给你来处置了,不用来过问我。”
“父王,先前儿臣夤夜叨扰父皇时,着实因为事出紧急、要父王来断这公案,方才隐去了始末。”裴彦苏不紧不慢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大纸,纸上面画了几个妇人的面容,十分精细,“而儿臣之所以会知晓此事,全是因为儿臣在回临阳府的路上,恰好听闻了街头的几名妇人嚼了舌根。”
见乌耆衍的面色又铁青了几分,裴彦苏继续说道:
“儿臣原想,此等丑闻,今日受封前后,都并未听任何人说起,为何会从那街头妇人口中听到?那些传言粗鄙不堪,有鼻子有眼。于是,在私自追查此事的同时,儿臣也留了心眼,将那几名妇人的容貌画下,留作备用。”
乌耆衍闻罢,先是微微叹气,然后揉了揉眉心,方才又唤了人来:
“去把硕伊叫过来!”
裴彦苏虽然一言不发,胸中的丘壑,却早已画就。
在从幽州郊外回到临阳府的路上,又一番乔装打扮的裴彦荀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上了裴彦苏的马车。
今日裴彦苏从永安公主处离开后,便一直在为傍晚的受封仪式做准备,根本无暇见裴彦荀。裴彦荀此来,一是汇报了潘素一事,二是将静泓被抓、会通在手和塞姬被送到临阳府之事,尽数告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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