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细看那伪造的郭氏家书内容,与原版对比,不仅仅将那卖国求荣的无耻之辈骂得更加狗血淋头,在信的末尾处,虽然也同那郭氏一样仍然寥寥提了几句保重身体、莫要牵念之类的叮嘱之语,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在黄泉路上等着夫君”这样杀人诛心的话。
对潘素如此恨之入骨,即使不是像萧月桢一样的表亲,她也定是与那为国捐躯的卢据关系匪浅。
又看了数遍,裴彦苏方才将这两封信收好,重新装在了一处。
既然她如此痛恨潘素,眼下潘素囚而未刑,他自然是要让她亲眼目睹,仇家如何为曾经的卖国求荣付上代价的。
这也是他轻易便答应了乌耆衍提前婚事的要求的原因。
拇指摩挲着那重新被她刻了郭氏私章印上的火漆,高大俊朗的男人,眸色却渐渐暗了下来。
她抉择的答案斩钉截铁,却也同时敲响了他的另一声警钟。
自己心头为之起的层层波澜,大抵是对她这般肆无忌惮的欺骗的愤怒,而不可能是真的怨怼于一个清心寡欲的沙弥。
而她静心抄经的倩影时常在眼前浮现,也多少是因为,他也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绝不是因为更多的旁的。
是以,在他履行了诺言、下令从轻处理静泓之后,这位从前靠着勤奋苦读而彻底改变了命运的状元郎,也同时对刘福多等人下了另一道令。
在大婚典礼之前的这些时日,除了去母亲裴溯那边之外,他会闭关休养,谁也不见。
刘福多不明就里,委婉询问旁人包含了谁,却被告知永安公主亦在此列。
这个早已习惯了太子萧月权宽和仁厚的老太监,在逐渐熟悉了新主子的脾气之后,也根本不敢再多嘴了。
即使他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几乎腻在公主那边、恨不得直接搬过去同住的小王子,怎么一夜之间态度乍冷,连公主都不见了?
难道是昨晚公主自作主张将那漠北美人留在王子的房中,彻底将王子惹恼了?
裴彦苏当然不会解答他的疑问,只翻出那未读完的漠北民族史,一心沉溺书海。
在事情的真相彻底明晰之前,他不想再让自己失了掌控,不去看她,也就罢了。
***
萧月音这边,却是一团手忙脚乱。
眼下有太多棘手的问题,需要排队等她处理了。
就比如,昨晚上她一心一意都扑在了帮助静泓洗脱冤屈上,便也无暇思考和处置那被戴嬷嬷逮了个正着的绿颐。
又比如,裴彦苏方才不经意一句“婚期提前”,也足以激起她们的千层浪潮,上上下下各自打着算盘。
还有静泓的包庇之罪究竟会被如何处置,她虽然得了承诺,却也仍旧心中忐忑不已。
是以,回到临阳府后,萧月音本来该终于得了空闲,好好听听这不辱使命凯旋的韩嬷嬷讲讲这几日在潘素那处潜伏的种种惊心动魄,听她是如何取得潘素信任、如何与那曹彪默契配合、又是如何在那火眼金睛的潘素眼皮子底下给那批财帛做手脚的。
但眼下,她也只能被戴嬷嬷催促着,先处理那个自作主张、一心想要爬上小王子床榻的宫婢绿颐。
说来,处置绿颐,既是萧月音做了主子以来第一次做下这出质人的决定,也确乎是有几分微妙和尴尬在其中的。
毕竟,按照亲自将绿颐逮了个正着的戴嬷嬷所言所讲,自古以来的后宅后宫中,瞒着女主、暗地里勾引男主以求上位的宫婢侍女简直数不胜数。而如何处置她们,全看女主是否愿意给这个机会。若是遇到良善心软的,便会抬了这些婢女做了男主的枕边人;若是遇到泼辣强势的,或打、或杀、或卖,处置的方式倒有无数个,唯有一条,不能让她们如愿,必须以儆效尤。
但绿颐也不全是错处。比如,正是因为有戴嬷嬷从绿颐处搜来的媚药,不谙男女之事的萧月音才能够想出那似乎在最后彻底惹恼了裴彦苏的“昏招”。而今日经过了戴嬷嬷的提醒,她也才后知后觉,忽然想起那日在她轩榭门口的吵闹,应当也是“用心不纯”的绿颐出手,想要给自己博一个上位的机会。
想来,若她是那久居深宫、见惯后宫佳丽们为争圣宠而频频出招的萧月桢,在事发的第一时刻,便必定会料到事情的原委——
但即时的反应也不可挽回,从裴彦苏之后的种种来看,也根本不像察觉她露出马脚了一般。
话说回来,绿颐虽然是萧月桢的贴身婢女,事发之前也颇得萧月音的信赖,可是萧月音现在才是这正经的永安公主,若是放任绿颐此举,那随着和亲队伍同来的一众宫婢们,岂不是个个有样学样?
但自己即将和姐姐再换回来一事,急人所急的戴嬷嬷并不知情,萧月音所考虑的另一点,除了她向来本着佛家“慈悲为怀”的心肠、对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想赶尽杀绝之外,还有便是要顾及萧月桢的想法。
绿颐是自作主张想要爬上裴彦苏的床,还是她临出发的时候,被萧月桢这样授意的?
这个答案,就连绿颐自己也是守口如瓶,被关了快要一日,她却张口闭口都只说要亲自见一见赫弥舒王子,不见王子,她就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处置。
如此嚣张态度,纵使见惯了风雨的戴嬷嬷,也忍不住口出恶言:
“公主,绿颐不过是仗着从前与大公主的关系,才如此嚣张的。依奴婢看,若是真让她见了王子,她恐怕要铤而走险,将公主的身世告知,卖主求荣!”
戴嬷嬷的这些猜测,萧月音自然也想到了。
绿颐和隋嬷嬷,都是从前萧月桢的碧仙殿中出来的宫婢,此番萧月音替嫁,心中最不忿、最不情愿甘心服侍新主的,也当是她们。
绿颐的只言片语里从来只说她自己一人承担,从没有半句和隋嬷嬷共谋之意。况且与萧月桢联络、沟通换人一事,也要全靠隋嬷嬷。
正在萧月音反复琢磨应当如何时,韩嬷嬷又从另一名宫婢毓翘处,得到了她刚刚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
原来,静泓已经被放回了禅仁居,听说他出来前,狠狠吃了一顿鞭刑,但好在应当并无大碍。不过,静泓显然认为这样的处罚过轻,于是在回去之后,自己动手切掉了自己左脚的一根脚趾,还派人送到了裴彦苏那处。
毓翘是戴嬷嬷的人,心思单纯,说起这自切脚趾一事时,年幼而干净的脸上,满满不忍和难以理解。
萧月音却是心头一跳,并未多言:
静泓一向严于律己,会通在临死前攀咬他“包庇”,应当确有其事。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容许自己被高拿轻放,实在符合她了解的他。
至于这被他亲手切下的脚趾……三年前她随静泓赴临漳赈灾时,曾在无意间发现其左脚生了六趾。彼时的静泓毫不羞赧于身体的异常,反倒以足上十趾喻佛门十戒,笑言自己多出的这一趾,便是世尊多加的一戒,乃自带佛缘之征,不可轻易毁去。
如今,这一趾被他亲手毁去,却给了萧月音另一层提示。
当晚,她便单独去见了绿颐,却一不过问她此番是否为擅自做主,二不质询她先前舍命相帮是否出自真心,只说了一点,放她回到邺城周宫,到萧月桢的身边去。
毕竟,绿颐事小,与小王子的婚期不知不觉间已经迫在眉睫,若是邺城还无音讯前来,她这位替嫁公主,恐怕要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放绿颐回邺城,一是为保全她与萧月桢的颜面,二是为令她亲自再将书信带回,好让萧月桢那边赶紧出发,赶在大婚之前,完成再次换人之事。
那绿颐接过萧月音的手书,倒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只在入马车之前回看了一眼小王子院落的方向,期盼着她仍是心心念念的男人,能好歹出来一下,拦下这几乎等同于发卖的马车。
毕竟这一日一夜过去了,她还没有机会见到那状元郎,亲口将萧月音顶替一事告诉他,好让他正本清源!
然而夕阳西下,她到底是失望透顶,慢吞吞钻进马车之后,便只能闭目养神,在心中盘算着回到邺城之后,将如何把这一番事情添油加醋地告到萧月桢的面前去。
等到正主来了,那个拿了鸡毛的假公主,还有什么资格处置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做错什么!
因为有了公主的吩咐,马车在出了幽州城后疾驰南下,即使已夜幕沉沉,也丝毫没有停下修整的意思。
车内的绿颐忍受着颠簸,一路痛骂。
而就在她昏昏沉沉时,狭窄的车厢之内,突然有了旁人的声响,借着从翻飞的侧帘中投来的月光,她却看得真切——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来救她出水火了!
绿颐又惊又喜,正要扑到裴彦苏宽大的怀里,那尚未出口的欢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咙里。
他墨绿色的瞳孔里,也尽是杀意。
第26章 婚期
在看到裴彦苏的那一瞬间里,绿颐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亲队伍抵达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经开始了戒严,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队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随意进出。
即使萧月音贵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点待遇的特殊,若要让幽州城门放人,那必然得先从小王子那里讨来令牌。
想必,小王子也是因此而得知了自己要被那假公主萧月音送走。出发时,他当是碍于公主的情面,不好直接将她留下,但到底相思难耐,忍不住漏夜策马狂奔,也要将自己重新夺回来!
想到此处,绿颐的心中一阵暖流。可是,当她再次看清那月光下冷得透彻的墨绿眸子时,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寤寐思服的英朗王子,在见到心之所爱时,非但不将她揽入怀中,为何还反倒要下重手掐她的脖颈?
难道,他不是来英雄救美的?
雷击一般的绝望,霎时从绿颐的头顶到了脚跟,眨眼间,她便从欣喜的余温,转化为了求生的挣扎。
因此,她也更是来不及细思,这小王子身上的诸多蹊跷之处。
譬如,当初在和亲队伍遇上那车稚粥的人劫掠时,裴彦苏还似乎根本不会拳脚,只能强行用手掌握住那大汉的弯刀,差一点被砍掉了十指。但这仅仅数日的工夫,他便可以单人单骑,在护送她驾车的侍卫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这狭窄的车厢,如入无人之境。
“我……我有公主亲笔……”为了争取生机,绿颐故意说得模棱两可。
裴彦苏闻言,手上的力道果然减轻了少许,绿颐得以喘息。
“哪个公主?”但他的问话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主有绝密秘辛,说,说出来,”绿颐还在仔细思索着措辞,目眦欲裂,“王子可要看在,看在我一心,一心为王子上,饶,饶我性命!”
说话间,裴彦苏却已经找到了那印有火漆的信筒。
“你背主求荣,还想得陇望蜀?”男人将信筒收在怀中,轻蔑一笑,便再次收紧了那掐在绿颐脖颈上的大掌。
很快,随着马车疾驰于茫茫夜色的隆隆作响,这位机关算尽的宫婢,未得半点所图,反而渐渐咽了气。
裴彦苏掏出巾帕,慢条斯理地将双手擦干净。
之后方才掀开马车前帘,抽出佩剑,架在了那来不及反应的侍卫脖子上。
“给你两条路。”裴彦苏醇厚的嗓音,此时在夜风呼啸下,也显得无比苍劲无情,“要么现在被我杀死,我把你和车里的婢女一同埋在这胡地;要么和我一并将这婢女就地埋了,你跟我回幽州,此番我由汉转胡,着实还需要几个身手不凡的心腹。”
这名叫倪卞的侍卫,手握缰绳的力道不减,还在飞速思考间,又听得背后的小王子说道:
“倪卞,你无父无母,在邺城毫无根基,自愿入和亲队伍,也只是想多寻机会。你护送的婢女本就犯了死罪,你即使完成公主使命,恐怕也要受她牵连,纵使你眼下假意答应我,想回了邺城左右逢源,但你以为,你真能进得了邺城的城门吗?”
“可是……”电光火石间,倪卞已然将前后的利弊摸清,“此次和亲队伍名单上有我的姓名,孟使官等人也早已熟悉我的脸,若我转投王子,能瞒过谁的眼?”
“这就无须你来担心了。”眼见倪卞松动,裴彦苏缓缓收了手中的剑,“跟了我,建功立业,出将入相,自是不缺。况且你这个身份,于我来说,将来可能还有大用。”
***
再说萧月音这边,自从知晓了婚期提前一事,便再也静不下来。
话既然是小王子传的,自然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幽州距离邺城近千里路,若是此刻萧月桢那边还未动身的话,恐怕是要赶不及在大婚前交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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