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仅是这眨眼的工夫,猫咪便再无踪迹,只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余下几撮凌乱的猫毛,和一滩未干的血迹。
那日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后来萧月音才听静泓提起,说猫儿是至灵之兽,当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一定会拼尽全力离开主人,不让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惨的模样。
想来,那猫儿一定是知晓自己断腿之后命不久矣,却又不忍让她和韩嬷嬷伤心落泪,方才拼了命来和她们道别,又拼了命不让她们见到它的惨状吧。
萧月音在刚见到北北时,便想起了那只猫儿。因着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她将猫儿养得仔细,生怕这和她一同来到北地的小灵兽,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辙。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带出了临阳府,裴彦苏虽然短暂夺了它,但最终它还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带了回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彦苏抱过的缘故,回来之后,北北便一直颇为兴奋,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灯。宫婢毓翘见萧月音似乎有些恼了,便说这猫儿也许出门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将它带到大院中玩闹一番,等它精力散尽,大约也会恢复如常。
毓翘年纪小,也难免多了些孩子心性,看着北北玩闹时便偶尔分心,谁知这猫儿被养得生龙活虎,一个眼神没看住,便已不见了踪影。毓翘自知闯下大祸,连忙回来找公主请罪,萧月音便赶紧带着人在临阳府里四处寻找,从傍晚找到了天黑,才终于在大院的外墙之下,找到已经断了腿的北北。
凄厉的猫叫惹得公主泪如雨下,在看见北北断腿处的鲜血时,她便想起了当年那只猫。一颗心被揪成了一团,她一面滚着滢滢热泪,一面亲自穿过灌木树丛,来到这溅了不少鲜血的墙根下,将惨叫不已的北北小心抱了出来。
“从前在宝川寺时,也有一只陪伴我多年的猫咪……”萧月音哽咽着,却忽然想起眼下自己还是“萧月桢”,连忙改口,对同样凝着热泪的北北道: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万别学了你那姐姐,当年它也断了腿,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话音未落,却迎面撞上一个如山的胸膛。
竟然是裴彦苏,他何时立于此处的?刚刚自己差点说漏嘴的话,是否又被他听去了?
借着婢仆们手中的灯笼那影影绰绰的光线,她能看清面前男子俊容沉肃,与这茫茫黑夜缠绕在一起,竟然多生了些阴鸷之气。
想起今日的不欢而散,萧月音心中烦闷,加上北北的伤势严峻,她便更不欲在此多费时间,抬步便要从他身侧绕行。
谁知道,这人竟然也跟着她挪了步伐,又堪堪将她的前路挡住。
“大人,”萧月音抬眸看他,“北北无故受伤……”
“公主用微臣的表字命名的猫,便是被这般对待的?”看来裴彦苏挡住她的去路,全然是为了帮和他一个名字的北北兴师问罪来了。
萧月音才懒得和这无赖争辩,眼看他绿眸微敛,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抬起右脚,便是狠狠往他那穿着胡靴的左脚踩去。
不料这人反应奇快,又借着躲闪她,堪堪将路让了出来,一面紧盯着她怀中北北湿漉漉的猫儿眼,一面朝着她身后紧跟的毓翘冷冷问道:
“北北身手矫健,即使是普通的陷阱,它也能穿行自如。公主把它交给你们,你们却让它伤得如此严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毓翘本就自责,加上小王子这般严厉的架势,自然是将今日和北北相关之事,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
而她越说,在她前方急急奔走的萧月音也不由得心生疑窦。
临阳府在他们来之前一直空着,也并未贮藏食物,是以不止无猫,连偷吃的老鼠都不曾过来。他们来的这小半月,因着大鱼大肉不断,院中也偶尔会有几只偷腥的野猫出没,来去无踪,而因着她本身就养着北北,院中自然不可能会布下捕猫捕鼠的陷阱,更未听说过半点有野猫受伤之事。
方才她只顾着担心北北的伤势,根本无暇思考北北是如何受伤的,现在经毓翘一说,她也不由怀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不过,她更想不到这裴彦苏竟然对北北如此上心,半护着她一路回到小院,又等来了和亲陪随的两名太医。太医看过之后,俱言北北应当是被钝物用力击伤,但两位虽然是杏林妙手,却只擅医人,除了能为北北包扎止血之外,并不能接上这断腿。
这就意味着,如若放任这样,要么天佑北北,让它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后折了条腿,好歹保住性命;要么便是猫生不幸,北北进了鬼门关后再也没法出来,就此魂断幽州。
听着北北越来越微弱的咿唔,萧月音心如刀绞,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完全。
兽医……兽医……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清了清嗓子,方才转身对戴嬷嬷说道:
“看来我得去一趟禅仁居。”
谁知这句话似乎刺到了冷如冰山的裴彦苏,只见他即刻向戴嬷嬷递了个眼神,示意先不动,方才俯低了脊背,在萧月音的耳畔低语道:
“禅仁居尽是外男,公主漏夜造访,不怕被人议论闲话?”
两人这样的姿态,一众婢仆和两名太医,连连退后,生怕听到了什么听不得的话。
萧月音听了这话,心中的急切和悲痛霎时大半化作了愤怒,睁着那还含了热泪的眼,狠狠瞪向身旁的男人:
“静泓师傅先前救治过野兽,他如今伤势还没好,若我不跑一趟禅仁居,还能怎么救北北?”
裴彦苏却也认真回视她:
“这里是漠北,草原民族的牧医经验丰富,我去给北北请一个来。公主安心在这里等待便是,哪里都不需要再去。”
北北虽只是一只猫,可名字却与他的表字相同,自己不忍心它痛苦死去,再正常不过。
绝不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她为此痛彻心扉。
裴彦苏说完,正要迈步离去,却发现被公主轻轻拉住了衣角:
“我也和你同去,等待过程太煎熬,不如换作自己来面对。”
***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第29章 欲拒还迎
即使是上次她为了那静泓的冤屈来故意引诱他时,裴彦苏也没觉得心跳会快成这样。
大约是因为静泓一事最后两人各自冷淡,大约是因为他听到她淡定又主动承了那两个要和她同一日嫁给他的女人,又大约是因为她为了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咪受伤生死未卜,而伤心欲绝。
总之,在那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聪失明,既将周遭的一切都视作了无尽的黑暗,又转瞬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灵敏,像数月里不见雨水而苟延残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礼,迸发出旺盛的生机。
但对面的“甘霖”,却十分吝啬,只停留不过刹那,便已回撤,不让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彦苏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还是今日去见乌耆衍单于他们时的那一身。上着杏黄色立领对襟绉纱衫,下着蟹壳青湖绸综裙,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单螺髻,虽端庄有余却略显沉闷。眼下因着她突然的靠近,裴彦苏却也看清了那立领滚边上,贯穿始终精致的缠枝纹。
缠枝……
许是因为哭得太凶太久,那双剪剪秋水的杏眸此时已然肿得像个核桃,纤长的眼睫挂着晶莹的泪珠,好不惹人怜惜。精致的鼻头通红,刚刚贴过他的唇瓣如饱满的红樱,小脸上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似乎也越来越红。
倚山红栽的凌霄花,最擅借着高大的乔木攀援盛开,“缠枝”一词,不正喻着在胡地北境中,借着他这株松柏迎风而上的公主吗?
裴彦苏的心也被越缠越紧。
“那晚……我是不是也这样亲过你?”察觉他的审视,她垂着眼帘,根本不敢抬眸看他。
经过了两次反复,这一次,他才终于听清了她的问话。
但必然已经不是方才的那句了。
萧月音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问题来。
上车前裴彦苏倒是早就吩咐过车夫,他们赶着时辰,马车行进很快,故而方才的急刹,她才会被推得那般往前——
作为女子,又是深爱着眼前男人的“萧月桢”,即使被误会了孟浪,她也始终觉得,如若解释自己并非有意“强吻”,反倒越描越黑,容易落了对方的口实。
不如干脆岔开话题,用另一个更让人无法忽视的问题,掩盖它。
对面的裴彦苏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感慨于她的色胆包天,还是回忆这几日以来两人别扭的相处?
“公主,”在她不断低头搅着手中的巾帕时,下巴却突然被人捏住,只一抬,她也被迫看了过去——
“那晚公主是被奸人所害,才致行迹失常的,不是吗?”
漠北王子的绿眸,和深夜里孤独捕食的苍狼一样寒冷。
萧月音心头一紧。
在“那晚”之前,她一直对他的深情深信不疑,与他或长或短的相处中,她也能时常感知他的体贴和温柔。
但“那晚”之后,一切都变得愈发难以捉摸。他不仅主动冷淡了她,在她如此“借机”的孟浪过后,他非但没有热情的回应,眼神和动作,都变得更加拒人于千里。
是他从没有对“萧月桢”动过心,还是从前确乎深爱公主,情爱却最终消散了?
男人心也如海底针啊。
不过有一点是她可以确认的,便是这位海底针的主人,也并不愿再提那晚之事。
“大,大人……”被他这样对待,萧月音又怯又疑,嗓音便又不自觉哑了下去,“大人此番为了北北的伤亲力亲为,是我心生感激,方才——”
“王子,”车厢外却传来车夫的声如洪钟,原来马车已经停了,只是她竟然并未察觉。
裴彦苏将手收了回去,目光也不动声色地移开。
“小的刚刚问过了,今晚单于带着阏氏临时出了城,往北郊的燕山去了,两名牧医也被叫走。”
“燕山?”萧月音闻言皱紧了眉头,“他们是何时出发的?”
“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那车夫回道,“若王子要追赶的话,一来一回,恐怕也要两三个时辰。”
很显然,追着乌耆衍去讨要那牧医,已经不是上上之策。
“大人,北北伤势严峻,不如,”她转向裴彦苏,心却已经往静泓处飞去了,“再折返一趟,禅仁居那边……”
裴彦苏墨绿的眸光在幽州夜晚街市的昏黄光线下,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敢问,车内可是赫弥舒王子?”却有另一个清泠的女声,听上去像是从不远处的马车中传来。
当晚的一波三折,也在街市上的偶遇之后,渐渐转入了佳境。
偶遇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将要和萧月音同日嫁给裴彦苏的漠北少女萨黛丽。萨黛丽是硕伊的远房外甥女,又恰好精通草原医术。今晚,她本来也同硕伊一并跟着乌耆衍上了燕山,但她出发之前便兴致缺缺,到了安营扎寨时,便借口头晕目眩,非要漏夜赶回幽州,便正好撞上了欲为北北寻牧医的两人,听闻永安公主的爱猫受了重伤,这位热情活泼的草原医女便毛遂自荐,说起在部落时自己曾经医好过许多不同种类的牲畜。
萧月音一心救猫,眼见送上门来的助益,自然没有半点犹豫,当下带着人回到了临阳府。
而萨黛丽检查完毕,开始认真为北北接驳断腿时,戴嬷嬷方才抓准了时机,对目光一直未从北北身上移开的萧月音耳语道:
“公主难道忘了,这姑娘可是和公主同日入门,日后要与公主争宠的呀!”
虽然戴嬷嬷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那副恨铁不成钢又满满溺爱的语气,萧月音听完,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为了救北北,她倒是不在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但若真是为即将“远道而来”的萧月桢考虑,那么她此举确实欠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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