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大嵩义以为王子必死无疑,走的时候还放下了狠话,说、说……”霍司斐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看着身侧裴彦苏俊朗沉静的面容,继续回忆道:
“说他箭上的毒见血封喉,等王子死后,他一定会、会将王妃你收下。”
“然而大嵩义千算万算,没想到冀北在胸口处,随身带着公主送给他的那只兔子,”裴彦荀知晓阻拦无果,干脆顺着霍司斐,把话说明白:
“那支冷箭刚好射中那象骨所制的兔子,是以最后,冀北他安然无恙。不过,那兔子也因此而变成了两半,再也无法复原。”
“我们、我们以为,王子早就把这些都告诉了王妃……”霍司斐还在补充。
但萧月音听不见了。
她虽然常常被裴彦苏调侃“健忘”尤甚,可她耳聪目明,向来观察力极强。
否则,她怎么会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上,还能认出大嵩义的佛珠来。
但饶是如此,她现在却只觉得自己那敏锐的听觉和视觉俱是骤然尽失,剩下她空乏的躯壳,麻木地呆立,麻木地将裴彦荀和霍司斐两人送走。
唯一深有所感的,是曾经被裴彦苏深深触摸的心跳,每一下,都比从前要慢了半拍,甚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过了好久好久,她渐渐回神的时候,她才恍然,叫刘福多将裴彦苏的随身之物拿来,拿到眼前。
好生翻找了一阵,她才终于在十分隐秘的地方,发现了那已经彻底碎成两半的象骨雕兔。
裂痕迂曲,即使将两半重新对上,也再不能严丝合缝,而毒液虽然早已被擦拭干净,罅隙中残留的淡淡绿色,也同象骨本色的米色并不相融,十分突兀。
这兔子曾经被她作为装饰簪在发髻上,此时握在手中,仍然是熟悉的温润触感。
随着她摩挲那不得回还的罅隙,眼前突然浮现,上次他出征前,她送别他时的场景。
他抱着她半嗔半赖,说那日是他的生辰,又恰逢他生平第一次出征,她作为他的妻子,却没有任何礼物相送。
那时她为了躲避他的追索,灵机一动,拿出了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萧月桢的兔子,重新转赠给他,还随口编了一个搪塞的话,说是就当这兔子是她,时时陪伴在他的身侧,和他一并出生入死。
世事难料,她一语成谶,原来这只兔子,真的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而现在,他又真真切切为了她,再次中了大嵩义的毒箭,昏迷不醒
——可是追根究底,这只兔子本来就不能是她、不该是她,那是他送给萧月桢,被她中途“抢”来的。
他身边的位置,原本也不是给她的。
裴彦苏聪明绝顶,却傻得可怜。
他真傻呀,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假的,还以为她就是萧月桢,毫无保留地把她当做他的爱人,从头到脚疼惜;
而她也真该死呀,明明知道在骗他、在演着一出出言不由衷的戏,却还是放任自己沉迷,一点一点沦陷。
幽州大婚那晚,山顶上的清风朗月见证了他们别样的同牢合卺;
他为她送上生平未见的海上日出,带她看日月同辉、看潮起潮落;
在新罗、在渤海、在任何一个地方,遇困厄他竭尽全力保护她,哪怕她偶尔任性,哪怕她总是自私。
一句句甜言蜜语,一次次热切亲密,他为她倾尽所有、遮风挡雨。
不知不觉间,她的世界早就被他占满了。
是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言语。
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萧月音早就爱上了裴彦苏。
他是她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可是,可是,终究还是回到“可是”这个转折上来——
她萧月音,到底只是萧月桢在他身边的替身而已。
他对她所有的好,都只因为他不知她是“萧月音”。
而仅仅只是简单的“替身”二字,便似针锥似刀刺,让她痛彻心扉,痛到她快要昏死过去。
她自小丧母、又被生父抛弃,清冷性淡是她惯常的脾性,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却在恍然大悟的今天,生生被心痛击败。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在狠狠抽痛,像是在嘲笑她的深情,又像是在提醒她需要保持这份清醒。
“公主,给王子的药熬好了。”眼泪溃然决堤,清醒当然无存,戴嬷嬷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黑褐的汤药。
萧月音清醒不了一点。
她胡乱将面上的泪水拭去,转身,从那托盘里接过药碗。
然后,又小心将仍在沉睡的裴彦苏的头颈扶起,抿啖药汤。
药汤苦涩,她却不觉得难耐。
能让他醒来,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欢欣雀跃。
萧月音稍稍凑了上去,用自己的檀口吻住他的薄唇。
喂他服下良药苦口。
第114章 醒
韩嬷嬷是萧月音的乳母,初见萧月音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十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一见萧月音潸然泪下,便已经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虽然失败至极,却也经历过许多少女同样经历之事,有过几次难以自抑的春心萌动的时刻,知晓这是怎样的一番感觉。
其实,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还发觉、笃定了公主对王子的爱慕和依恋,只是主仆二人偶尔会在私下无人时说起这个,公主总是否定,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是公主从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纸还白,又因着她与王子的姻缘实乃阴差阳错,那一面本该照清内心的明镜,她总是不愿面对。
归咎于幼时的遭遇,萧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对弘光帝、太子萧月权这样的血脉至亲,她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与他们往来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缘是世间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间,同富贵共患难,公主与王子这对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来一路磋磨,经历了不止一次。
面对王子这样天下间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彻底捂热,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裴彦荀与霍司斐说的话,韩嬷嬷也一字不落听了进去。就在萧月音找出那只已经裂成两半的象骨雕兔时,韩嬷嬷的脑中却突然冒起来一个念头——
这只兔是在萧月音替嫁前裴彦苏专门命人打造、送给萧月桢的定情信物,现在兔子裂了、再也无法复原,萧月桢也根本不可能再换回来,是不是连上天都给了萧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彦苏天命所归的枕边人?
这些话,韩嬷嬷来不及细思,她也不会自作主张说给萧月音听。她见萧月音从戴嬷嬷那里拿过药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么,连忙拿了软枕,垫在王子的上背处。
萧月音面颊嘴角都还挂着泪珠,双眼通红,活脱脱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韩嬷嬷暗自叹气,公主这番遭遇,就算是说出来,常人也会觉得曲折离奇,何况公主这个亲生经历之人。
这一日以来,公主才被静泓言语大伤,经历了与从小信赖之人的决裂之痛,不久之后又被大嵩义掳去、一路上惊心动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来救她,王子自己却因为保护她而先行倒下了。
萧月音的所有悲伤和痛苦,韩嬷嬷都看在眼里,在她看来,公主所有的痛哭,因为那只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伤心最心恸的。
最让韩嬷嬷为之忍不住心疼的。
而正如韩嬷嬷所感知的那样,萧月音的心确实疼得厉害,几乎在她扶起裴彦苏头颈时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
裴彦苏本来是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却仅仅因为为她挡下了毒箭,眼下连一丝一毫的生气都没有。
俊容没有半点血色,就连她主动吻他的薄唇,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药汤苦口,却远不如她心中的苦来得至浓至涩。
唇齿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许他昏迷时还想着与大嵩义决斗时的情形,又或者思索着她为他带来的、令他心烦令他颇费心思才能摆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头颈,他的牙关仍旧紧紧闭合,隐隐咬紧。
药汤无法顺利送入,萧月音便只能用自己的佘尖,将其撬开。
牙冠锋利,佘尖轻轻扫过时,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
就像他曾经用牙齿摩挲过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为她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一样。
譬如她的唇瓣,她的耳珠,锁骨上最中间的点点凹陷,手腕中央那青紫色血管的微微凸起,饱满的、不带一丝茧的足踵,还有雪酥上圆润盛开的红缨、纤细月,要肢最不堪一握的弯曲。有时候发狠的啮噬会留下许久不灭的齿痕,有时候他也只是出于纯粹想听她的娇音,他深知微痛最能诱发哼吟,在她如他所愿地立刻投降之后,他的牙齿便会堪堪停下来。
坚硬与柔软的碰撞,恰似他与她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她总想理智又疏狂地厘清自己,却总是反复沉迷。
“乖,真儿最乖了。”而每当他听到她的叹吟之后,便会满意地选择另一个让她记忆犹新的方式,擒住她,撞得她七零八落。
如瀑青丝随意散乱,发根被涔涔浸湿,发尾又像被摩擦出火花,劈啪作响。
那个时候,萧月音翩然想,痛与快乐,也许确乎只有一线之隔。
可是,眼下的刺痛与那时完全不一样,佘尖连着心脏,她越是想用这样的痛来饮鸩止渴,心头的抽痛便像是在与她作对一般,愈发张狂跋扈。
如同在逼着萧月音面对,面对心中那面镜子里的自己。
这就是爱。
原来爱一个人,就会为他不能自已,为他痛彻心扉。
药汤顺利送入裴彦苏的口,萧月音用手沿着他的胸口轻抚,嘴上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只确认他已尽数咽下,便只将他唇角残留的药汤吻去。
然后撤了他后背的软枕,又放平他。
饮了苦药的裴彦苏俊容似乎更苦了,深锁的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萧月音静静地看了片刻,又终于忍不住伸出柔荑,放置在他眉心的褶皱上。
因为常年抄经、练习篆刻,她的指腹也有一层浅浅的茧,虽不如他的那般粗粝,却也不完全柔软嫩滑。也许真是因为如此,在她轻轻地为他揉抚眉心的纹路时,他眼皮之下动了动。
“公主,您也疲倦奔波了整整一日,不如把这里交给奴婢?”身后响起戴嬷嬷的声音,她虽不知萧月音与静泓决裂之事,此时看着公主,却也忍不住。
像是易碎的琉璃盏,再多碰哪怕一下,就会要碎掉,满地散落,无法拾起。
“不,我陪着王子。”萧月音转过身,目光扫过仍然立侍在一侧的刘福多公公等人。
他们刚刚看她这样对待裴彦苏,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怪人?
大周皇室最璀璨夺目的明珠萧月桢,是不会这样痴狂的。
“你们伺候王子也疲累许久,都先下去吧。”可是尽管知晓自己这样不对,萧月音还是忍不住。
最后的最后,当然是她自己也上了床榻,睡在了昏迷不醒的裴彦苏身边。
拨开他结实的臂膀,自己钻进他的怀中,耳朵贴在他的肩窝处,掌心按住他的心跳。
从前入眠时,他总是从背后抱着她,她时常嫌弃太热太闷不舒服,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现在他因为人事不省而动弹不得,一切便变成了她主动抱他。
从前她真是不知珍惜,明明这样舒适得很,能让她安然入眠。
如是三日,萧月音几乎寸步不离裴彦苏的身边。
除了裴溯在一旁的时候之外,她仍旧像第一次那样,用嘴喂他服下汤药。
因为她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样他能服下更多。
在第二日午后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先前两人说起归还冀州时,她答应他的奖励。
她说她要亲手做一个香囊给他。
应下时是随口,又因着大嵩义刻意留下的信件,她将此事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而眼下她终于郑重其事时,他却又陷入了人事不省。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不停歇,但若换个角度想,又有了柳暗花明。
若是他醒来时能看到这个香囊,会不会稍稍高兴一些呢?
有了这样未知的喜悦,萧月音便只觉得自己身上有用不完的气力。戴嬷嬷的女红针黹在一众宫婢中算是翘楚,有她与韩嬷嬷两人一并悉心教导,这小小的香囊,怎么都不会太过失色。
配料选色,一针一线,萧月音都全身心灌注,错了一点便起料全部重来,十根手指破了六七,她也不觉得疼。
与担心裴彦苏醒不来的心痛相比,其他的痛,她根本觉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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