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纯的蜂蜡极为珍贵,何况香烛在制作时还加入了龙脑和沉香,沿着西域商道自遥远的国度而来,一两值千金不止,乌耆衍却只用来玩。
香烛燃烧,最新鲜的烛泪也是最为滚烫的,滴在身上,钻心少痛,却不会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处,也留有许多这样的红印。而耳后这个地方最为细嫩柔软,乌耆衍毫不犹豫,多滴了几滴,看着裴溯吃痛落泪却隐忍不发,乌耆衍却哈哈大笑。
想来,一定是方才饮酒时被酒热燥动,她忍不住将鬓发别于耳后,才露出了这个常人难以察觉的伤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见她不说话,霍司斐轻咳一声,“我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有王子他们,无须霍将军关心。”从震惊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误,再次生硬地将他打断。
然后擦着他的身边离开,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时辰差不多了,也许今晚乌耆衍还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须得去。
她的事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即使两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只能咬死不承认。
承认了又有什么用?对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悄悄将眼泪拭去,她还是那个隐忍坚韧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抛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后这几句话,被角落里的萧月音,完整无误地听了去。
萧月音今非昔比,尝尽与裴彦苏有关的苦与甜之后,仅仅这寥寥几句话,她便听出了霍司斐对裴溯的情意。
只是,方才那两人相隔数步,霍司斐即使难抑情动,却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连关怀的话都说得这般字斟句酌、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简直毫不相称。
毕竟他于裴溯,隔着千山万水,即使他大着胆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萧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
第117章 过往
在萧月音怔忡间,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过神来,然后离开,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彦苏行至她身边时,周遭确乎已空无一人。
“大人,你的头疼如何了?”她开了口,自然地问他。
今晚这宴饮,裴彦苏称病不参与,倒也不全是在做戏。在晚间刚刚得知乌耆衍大宴三军的消息时,他便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突然的头痛,在萧月音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尽管素未谋面,这位令乌耆衍龙心大悦的沃师勒也许难得也让裴彦苏感到了威胁的气息;又也许,裴彦苏只是像过去几日那样,单纯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反正,在两人的营帐之外的欢声笑语越来越旺、越来越烈时,安然平躺在床榻之上的赫弥舒王子,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了。
萧月音默默看了他的睡颜良久,确认他短时间内不会再醒,才起身出了营帐,在外独自走动的。
谁知,便偶然偷听到了霍司斐那些事。
“我没事了,”裴彦苏沉着嗓音,将手中的薄氅披在她的肩膀上,勾唇一笑:
“醒来发现你不在,就知道你大约是受不得那些热闹,要躲到这没有人的地方。”
此时已然入秋有些时日了,营州又比周都邺城要靠北许多,秋意自然来得更迅更烈。前些日子她几乎都在房中,极少出来走动,更遑论晚间的秋寒。方才出来时,她还习惯性穿着日间的衣衫,直到他为她披上的薄氅将她包裹、传来阵阵暖热,她才恍然,原来方才那么长时间,她是在独立寒秋。
“裴冀北你莫要胡言,从前在邺城时,哪次的宫宴,本公主没有尽兴到最后?”身上有暖意,萧月音的口齿也活泛起来,斜斜瞥过的视线之中,也含着刻意的傲狡。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反复犹豫纠结要不要将真相告诉他,还未做出决定,她仍旧不忘兢兢业业扮演着,即使嘴上所说的,和真正行动做的,毫不相干。
她暂时还不能、也不敢全然松懈,黛眉一挑:
“怎么,到了大人的口中,就成了受不得那些热闹了?”
“公主提醒的极是,是微臣健忘,胡言乱语。”裴彦苏的懊丧诚意满满,“大周的宫宴富丽堂皇,往来俱是达官贵人、迁客骚人,不比这漠北军营中的狂欢,粗鄙豪放,半点礼义廉耻都不讲。公主不是受不得热闹,是受不得这种热闹。”
说着,还钻过薄氅的中缝,找到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握住。
她不再回应他,两人就这样前行,不远处的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传到她的耳边,像细密圆滑的小石子,在她心头打出一片片涟漪。
他的掌心温暖如春,月光半明半寐的夜色中,她却只敢望向路旁的花草碎石。
临得近了,越要细看。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问你。”终于走回帐前,她突然问道。
***
霍司斐回到先前围坐的篝火旁时,所有人都还是老样子,只是面前的酒罐子,又空了许多。
裴彦荀不胜酒力,已经席地而卧;倪汴见到他终于回来,直接递上新的酒盏,笑道:
“去放个水而已,我以为霍大哥像裴公子一样,酒量不行,要借尿遁了。”
霍司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倪汴又捧了酒罐子来满上,哂道:
“我可不像你们这些汉人,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多,喝不了就是喝不了,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作甚?”
其实与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霍司斐刻意淡化了彼此之间的身份,很少用“汉人”“漠北人”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硬生生把他们划分开,倪汴听闻愣了一下,酒罐子中的酒液便洒了大半。
霍司斐的臂袖被酒液全部打湿,他趁势在倪汴回头的时候甩了倪汴一脸,笑道:
“问你个问题,当是你浪费这美酒的补偿。”
倪汴抹了一把脸,定定回:“说吧,什么问题。”
“你们汉人里面,有没有那种男人,看上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名……名花有主了?”最后那个词语,霍司斐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
“名花有主……”果然,倪汴反复品咂这四个字,“你是说已经嫁了人,还是与旁人有婚约?”
这个问题太具体,霍司斐只怕自己说多错多,摆了摆手,在倪汴身旁坐了下来,靠他近些:
“不管,你先说有没有吧。”
“怎么,你看上别人的女人了?”倪汴前前后后喝了不少,头脑却清醒得很,霍司斐言语暧昧,他只一下就从其中品出了味来。
“没有,没有。”霍司斐生硬地摇着头。
“还说没有?”倪汴的视线扫过霍司斐逐渐羞红的面容,“先前你一直对我们说你对男女之事无感,所以才四十岁不娶妻,原来,你竟然……”
“没有!我没有!”霍司斐陡然心慌,仗着自己比倪汴要高壮不少,直接捂住了倪汴的嘴,为了防止倪汴挣扎,另一只手还将其制住。
两人发出的动静不小,篝火对面谈笑的几人,这下都看向这边来。
霍司斐怕越描越黑,连忙又将倪汴放开,笑着向对面解释:
“喝多了,和倪小哥切磋一下拳脚!”
身旁酒酣熟睡的裴彦荀鼾声如雷,对面那几人眼见没有热闹可以看,便又继续着方才的高谈阔论。
“好好好,你没有。”倪汴揉着腕子,低声顺应霍司斐方才的欲盖弥彰,“你问我汉人有没有这样的事,据我所知,这种事古往今来一直不少,只是有好下场的,没几个。”
霍司斐认真看向倪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疑惑。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这夺人妻者又是个位高权重的,自然皆大欢喜,”倪汴小声,“但这种情况是极少数,凤毛麟角吧。”
“若是女子不愿意,被强夺去,要么顾虑家人前夫之类一直忍气吞声,要么刚烈到底以死明志,终归强扭的瓜不甜。”
霍司斐沉默着。
“而如若不是高位者夺人之妻,无论是否郎情妾意,但凡被世人发现其中款曲,他们也注定没有好结果,要么死,要么一拍两散,想要长相厮守,也是凤毛麟角。”倪汴一面总结着,一面拍了拍霍司斐的肩膀:
“所以霍大哥,无论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别人的女人,我作为小弟,都要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动那些心思。”
“嗯,你说得对。”霍司斐躲过倪汴的眼神,兀自为自己添了一碗酒,“大哥糊涂,实在是糊涂。”
火光中的他,面上眼里,都难掩落寞。
酒入愁肠,却抵不得心中的苦。
是他无知,是他无耻。
溯娘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非分之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
更不应该任其滋长,越来越不可控。
***
“原来你说阿娘的事……”
营帐之内,裴彦苏靠坐在铺了白狐皮的圈椅上,一双有力的腿分开,让萧月音坐在其中一边。
因着先前很长一段时间,裴彦苏中毒、康复,又时常向她讨娇卖软,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位初出茅庐便一跃成为漠北新星战神的状元郎,霸道起来根本没有她反驳的余地。
方才在营帐门口时,她鼓起勇气发问,可他却一个字不说,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走时还猎猎冷意的营帐,霎时便温暖如春。
而他并未如她所料将她带至床榻,两人靠坐的姿势,反倒让她觉得,他是在郑重其事。
事实上她也并未料错。
裴彦苏确实是郑重其事。自从他醒来,便觉得他的音音有些不一样,可每每细思深究,却又说不出些所以然来。
先前因为战事他被迫与她分离,白日里思念她入骨,夜晚入眠梦里全是她,但每一个梦至他即将向她坦白一切,却又在暗示他不可轻举妄动。
任他再所向披靡无坚不摧都好,在她面前,他耗尽了生平所有的怯懦;考场战场上肆意挥洒,与她相处的点滴,也耗尽了生平所有的小心翼翼。
而今晚,他眼见她踟蹰良久。
他以为她要问他关于“欺骗”的问题。
可谁知……
“其实我想问很久了,只是先前大人不主动说,自当是有所顾虑,我便也不问。”坐在他腿上,她找不到更好的支点,便只能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如今与大人成婚日久,若是合适的话,大人能否告诉我?”
那件薄氅是他让她坐下前亲手摘去的,如今隔着薄薄的秋衫,大掌摩挲下的腰肢让他觉得她甚至在颤抖。
“为何突然好奇?”他转脸,与她对视。
萧月音当然不可能将方才偷听到的事情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她的枕边人裴彦苏。
而显然,虽然回复只有短短六个字,他却抱着一种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讶异。
“也不算突然……”她抿了抿樱唇,环住他脖颈的柔荑不自觉蜷起,“大人这么问,便是不愿意告诉我了。那……那便算了吧。”
裴彦苏的大掌收拢了一分,视线并未从她淡淡羞红的面颊上移开。
有时候她觉得他这双墨绿的眸子深邃至极,看不穿他究竟在思考什么、谋划什么;有时候她又觉得他的眸色通透极了,她只需要再努力扮演萧月桢一分,他便会妥协让步。
今日也亦是如此。
“阿娘命苦,刚及笄便接连遭受无妄之灾。”裴彦苏长叹一声,开始娓娓道来:
“她原本是有婚约的,那人也出自江南大族,和裴家世代交好。阿娘与他自小见过几次,也算青梅竹马,又因为婚约,对他格外信任。谁知那人背地里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瞒着家里欠下高利贷,而高利贷的债主之一就是乌耆衍,最后,那人便把主意打到了年青貌美的阿娘头上。”
萧月音心头一震,直直看着裴彦苏墨绿的眸子。
“那人借着赏花的由头把阿娘骗出来,哄阿娘吃下掺了迷药的糕点,趁阿娘昏迷,把好色成性的乌耆衍引来……”说起裴溯屈辱的往事,裴彦苏格外痛心疾首,语速越来越慢,“后来阿娘找到那人家里去,才知道他并非只欠了乌耆衍一人的债,用她还完乌耆衍的那笔后,他又被不知哪里来的仇家暗杀,横死街头,身首异处。”
“于是,阿娘被乌耆衍侵犯之事,便成了只有她一人知晓的无头公案。前程似锦的未婚夫无端横死,在江南那个地方,阿娘的名声只因为此事便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她那时只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选择将乌耆衍之事生生忍下后一个多月,又发现自己怀了孽种……”男人顿了顿,像是自嘲一般轻哂:
“孽种就是我……就是我……”
“冀北哥哥……”萧月音忽然后悔,不该向他探问那些他们母子二人惨痛的过去,眼下木已成舟,她能想到的安慰,便是主动探身,抱住他的肩背。
哪有人说自己是孽种的?
就算是在宝川寺孤独生活的无数个日夜里,萧月音也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你别这么说,”裴溯与他的那些事她虽未亲历,眼角却因心痛而湿润,她又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离他近一些,“千万千万别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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