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苏向她回以同样热切的怀抱,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好似就能冲淡一些,他回忆起辛酸过往的苦。
可是说句该死的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苦,才让他有机会遇见她,让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
裴彦苏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萧月音心头滚烫,说出口的话,也无比冲动: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
第118章 海边
“什么事?”——
这样的郑重其事,已经是裴彦苏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萧月音从自己的怀抱里解出来之后,才一字一句地问她的。
问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方才那番短暂而简单的动作之后,萧月音退缩了。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冲动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为裴溯和他的事心疼不已,她想要安慰他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用自己作为例子。
这是笨拙的纯粹,是真心想让他好,让他明白她也和他一样,与他相识前尽是坎坷的荆棘。
可冲动退潮,她的理智也眨眼回笼。
承认自己是他连存在都不知晓的“萧月音”,对他的冲击和震怒,会远远大于她以己度人的安慰。
她不该冒这自以为是的聪明。
所以她退缩了。
“这话……说来也是惭愧,”为了掩饰自己说谎的心虚,她垂下眼帘,不看他墨绿的瞳孔,“有时候我会想,正是因为你有着这样的出身,我才有机会遇见你。”
裴彦苏不动。
“若是那时候阿娘被单于带走,你生来便是漠北身份高贵的王子,又如何寒窗苦读、如何金榜题名?”尽管违心不已,萧月音还是要顺着自己的谎话编下去,“没有你连中三元那日打马走过,你我又如何一见钟情?”
是啊,是一见钟情,可惜那个人不是她。
一想到这些,萧月音又觉得心头抽痛,可她的初衷是为了安慰他,她必须用笑容将自己好好藏起来。
“公主说得对,”裴彦苏将拇指放在她笑得甜蜜的嘴角上,“若无前尘,谈何将来?”
“大人不再自责就好,”她不敢与他对视太久,为了表示自己说这样要不得的话真的只为了安慰他,她又连忙主动抱住他的肩背,像方才一样,“要知道,我从未见过大人这样。”
说裴彦苏不失望那是假的。
就在她突然提起那句话的一瞬,他隐隐企盼,是她被他的话语所染,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可是后来,她却并未真正承认什么。
但——
她安慰他的话,和他自己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
也许,她其实已经对他动了真心?
有了这样的希望,失望便已烟消云散。
他满足于这意外的小小的惊喜。
“阿娘她际遇悲惨,我其实看得出来,她一同来漠北,都是为了冀北哥哥。”萧月音抱着他的时候,因为不用担心他从她面上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就连称谓,都放肆了些,“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阿娘她能离开漠北、离开单于,又会如何呢?”
裴彦苏沉思,大掌停留在她的背上。
方才的希望又苦了一些。
难道说,他的音音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向他旁敲侧击,她如果离开他会如何?
只不过是借了他母亲裴溯的名义。
拥抱的时候,她庆幸他看不见她面上的端倪,他也自如她看不见他骤然冷冽的目光。
“乌耆衍性情残暴,他虽然从头到尾都未喜欢过阿娘,可若是阿娘背叛他,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一面说,裴彦苏一面将怀抱收紧,再收紧,“阿娘她走不了了。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会保护她,就像保护你一样。”
是保护她,也是不让她有任何离开他的机会。
***
大队于第三日开拔离开营州,又向西南方向前行了几日,等走到渔阳时,永安公主萧月音突然提出,想再绕道去直沽看看。
去直沽,便意味着不会再前往幽州,不去幽州,他们自然将会错过那由已经成为阿希莫王子的静泓所主持的献金像仪式。
当然,为了保护自己,萧月音对裴彦苏用的理由,是说想借此机会再去直沽的海边散散心。
而裴彦苏呢,对萧月音早已与静泓决裂之事一无所知,这几日又总听他的音音提说起裴溯,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些共同的经历。
反正她离那个即将不是秃驴的秃驴越远越好,裴彦苏求之不得,欣然同意。
大队人马过渔阳后彻底分道扬镳,乌耆衍带着乌列提和静泓等人直取幽州,裴彦苏则带着同往冀州的人员,不紧不慢往直沽去。
在直沽接待他们的,仍然是先前已经有过不少交集的泰亚吉。
因为有着先前共同对付乌列提亲信奥雷的经历,泰亚吉虽然身为左贤王呼图尔的亲信,对裴彦苏一行却是尽心尽力。
如今他早已升为直沽的总领,又因着裴彦苏和萧月音谈下了与新罗的结盟,漠北的市舶司正式设立,总管就在直沽,泰亚吉也顺利兼了首任市舶使。
泰亚吉并非奥雷那样的酒囊饭袋,做了市舶使,自然要大展拳脚、好好努力一番。除了扑心扑力操办海上贸易相关的事务之外,为了更好接待外国往来的商旅,他还在距离海边极近的地方,重新修建了一座驿馆。
相比于直沽先前那破败不堪的驿馆,这座临海的驿馆花费不菲,用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而且在短时间内便建造完成。
刚好,裴彦苏一行,成了这座驿馆落成之后,接待的第一批客人。
王子夫妇和阏氏所住的房间距离海岸极近,站在有着精致雕花的直棂窗前,便能看见不远处的潮起潮落,听见海鸟声声缱绻。
很显然,萧月音那隐隐的猜测被落实,裴溯在离开乌耆衍之后,实在是松快了很多。
当晚偷听到的事情,她也只能埋藏在心底了。
已至入秋,夕阳的余晖被深蓝的海水一点一点蚕食,海面涟漪阵阵,站在海边向远处眺望,目力所及不得尽头,横生无数缥缈空阔之感。
从裴溯所宿的房间到此地,不过步行一盏茶的时间。
不远处便是直沽的码头,自从市舶司正式设立之后,码头比先前热闹了数倍,即使是如今的日落时分,也有许多商船来来往往。
裴溯驻足,看了那些商船很久。
海风咸湿,吹散了裴溯心头沉闷的思绪,自然也吹散了靠近她的脚步声。
等到她终于觉得看得有些疲累,转身想要离开时,才忽然发现身旁站了个人。
说是“身旁”,其实并不恰当,因为霍司斐所站的地方,距离她足足有三步开外。
“如果、如果你觉得我在这里同你说话也不妥当的话,我离开就是。”霍司斐看着裴溯,又不自觉期期艾艾。
不完全怪霍司斐。
此前他并未亲眼见过海,这次跟着王子他们来,整理收拾好,便第一时间过来。
谁知,竟然又看见了孤身一人的裴溯。
那日之后他是有意躲着她的,每当混杂在人群中时,他既为没有见到她而坦然舒朗,又为见不到她而隐隐焦躁。
却在这里单独再见她。
裴溯望着码头上的船只时,他就在她身后,默默望着她。
他难以陈说自己此刻的感受,是该企盼时间停驻,还是企盼她回头,发现他的存在。
从前简单直白的他,时常为这些事而矛盾不已。
裴溯是转身时恍然看向他的。暮色里,她的眼神温柔,她长着一双墨黑的瞳孔,那里有淡淡的云霞,瓷白的面容被海风吹拂,又添了几分傲然肆意。
就像他第一次在暴雨中见到她时的模样,六月里盛开的菡萏,不惧烈日与暴雨的摧折,婷婷挺立。
“在营州的那日,是我言语过激。如果霍大哥介意,虽然迟了,我也要在此,向你郑重道歉。”裴溯自然道。
不知为何,今日她再见到霍司斐,心境却同上一次在营州那晚完全不同。
最初的惊讶之后,再次弥漫心头的,不是厌烦不是害怕,反而是踏实。
而她这样的态度,反倒令霍司斐怔忡,男人的嘴唇动了动,方才不自觉勾起了唇角,越咧越开。
有商船的铃声从码头上传来,摇摇晃晃,反倒衬得此时相对无语的两人更加静谧。
“这个……”性子至真至纯的霍司斐,向来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更遑论讨女子的欢心,慌乱眼下口中津液的当口,他的脑中才忽然灵光一现,问道:
“溯娘,我见你方才一直望着那边的船只出神……”
裴溯的目光动了动。
“瞧我这张嘴,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我叫你‘溯娘’,我改了就是。”霍司斐连忙笨拙地解释。
“霍大哥不必这样,”裴溯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浅浅一笑,“那日的话是我冲动,‘溯娘’这个称呼,就像我唤你‘霍大哥’一样,只要不被旁人听去,都可以的。”
“好,溯娘,”霍司斐眼角都惹上笑意,“以后我便悄悄这样叫你。”
裴溯心尖的褶皱又被抚平了一些。
“从沈州出发那日,我无意间拾到了溯娘的作品,”霍司斐继续笑着说道,“溯娘视若珍宝的,是不是同那些一样,是船的草图?”
说完,他指了指远处的码头。
裴溯颔首,目光随着他的手臂又望向了仍然热闹非凡的码头,无声凝视良久,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展开。
“就是这些东西,耗费了我不少心力画就。”目光也不自觉被自己的心血吸引。
可是眼下暮色沉沉,她这个作者自然能看清画纸上的点点细节,为她折服的男人,却不太能够像她那般看得仔细。
“溯娘……”霍司斐不自觉挪动着脚步,就这样走到了她的身前,和她一起看着她画的战船。
“当初我与忌北和公主一行自新罗的南浦港返航,船行不过小半日便被渤海国王大嵩义的战船劫持,那段日子虽然短促,现在回想起来,也仍旧胆战心惊。”裴溯沉浸在图纸和回忆里,并未发觉霍司斐就在眼前。
而王子一行突然被俘后在渤海国内的种种,霍司斐已经听倪汴回忆过。如今再从裴溯口中听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幸好卧薪尝胆诚不我欺,忍过了一时,忌北也不负众望,带领你们彻底将大嵩义大败。”说起儿子如何争气,裴溯作为母亲,自豪当然难以掩饰:
“这些图,是我凭着那晚被大嵩义的战船劫持时所见的记忆画的。画出来之后,又依着从前我还在裴家时学过的造船本领进行了一些修改,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被造出来,若是造出来的话……”
说到这样激动人心的地方,她自然要抬起头来,用手比划那战船放在岸边的模样。
却在抬首的一瞬,撞进了霍司斐眼里的浩瀚星河。
方才那些自豪和畅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猛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裴溯不知道,霍司斐沉溺于她这般模样,在她蓦地抬头之前,已经要吻向她。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很久的当口,她收起了那张图纸,什么话也没说,几乎夺路而逃。
这里距离她的房间只需要步行一盏茶的工夫,而她的儿子儿媳所在的房间,就在她隔壁很近。
但愿,他们没有人发现方才自己与霍司斐出格的那一幕……
萧月音和裴彦苏当然不会发现这一幕。
他们有自己的事。
就在裴溯落荒而逃的同时,萧月音正被迫站在窗边,双手扣住窗沿,双臂勉强撑住,不让自己卸力。
而裴彦苏死死捂住她的口,薄唇贴在她的耳廓,半是命令半是低哄:
“乖,真儿乖,小点声,不能让旁人听去了。”
“方才是你说要在这里看海的。”
“哥哥满足你,什么都满足你。”
第119章 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萧月音和裴彦苏一行人到达这个驿馆时已经过了日晡,泰亚吉恭恭敬敬地亲自接待,引着王子和王妃等人先把驿馆内外好一顿参观。之后,等到属于驿馆的婢仆们终于散尽、跟随萧月音他们的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等才带着人进房收拾,萧月音和裴彦苏于是趁着这个空档,到距离他们的房间不远的裴溯那处,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萧月音便是在那时发现裴溯相比于之前松快了很多的。
她与裴彦苏再回来时,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一切庶务也都已被处理妥当。留守在房内的韩嬷嬷和毓翘一见同行返回的王子和公主两人言笑晏晏,便知情识趣地离开。
于是,这一间能站在窗边便能尽览壮阔海景的、宽敞明亮的卧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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