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囊磕磕绊绊基本成型的第三日,在她一如既往地亲口为她喂药之后,她的脑中,突然飘过郎中大夫们说过的话——
若要裴彦苏醒来,需要他有更强健的体魄。
萧月音将目光放在了床头的两瓶药丸上。
秦娘子所给的药丸,与寻常的方药截然不同。
秦娘子到底是天下罕有的神医,在给她药丸的时候说过,此方虽然重在避子,但强身健体的功效,仍旧强过旁的许多补药。
她想让他醒过来,至于避子之类的事情,实在是无心顾及。
是以,原本应当十日服用一次的药丸,萧月音自作主张,变成了每日让裴彦苏服用两次。
第一日两粒之后,他的面色明显红润了不少,她欣喜若狂。
第二日的两粒之后,他平放的手指动了几次,眼皮之下也多了几次转动。
第三日,在萧月音将那香囊的最后一针收线的几乎同时,她忽然听到身旁的床榻上,传来了不同于往日的、别样的声响。
是衣料摩擦和翻身的声响。
她转头,向床榻那处看去。
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生机勃勃,她看见她的模样,清晰映照在那里。
“桢儿……”他呢喃的嗓音,还透着慵懒的沙哑。
可勇敢了这许多日的萧月音,却蓦地不敢上前。
因为,他眼里的深情,从来都不是对她萧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心爱的萧月桢。
他甚至不知道有萧月音的存在。
低头,眼泪坠落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收进了袖笼里。
第115章 怀黄
此时的萧月音无比庆幸,裴彦苏醒来的时候,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泪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时已经被迅速拭去,重新抬头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发苦:
“大人终于醒了,我……我这就去叫人过来。”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飘着的,为了掩饰这份难以言说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赶紧逃离。
转身再起身的动作,她的心不断下坠,双足负重难耐,就连双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
她慌不择路地追索着自己这般情态的原因。
裴彦苏终于醒来,她明明应该欣喜不已的,这本来就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期盼已久之事。
可是最初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的斑驳痕迹只勉强映照出他看向她探寻的眼神时,从前她反复确认的、血淋淋的事实,便汹汹涌至她的面前,张牙舞爪地逼迫她将自己再次审看,审看得清清楚楚。
萧月音不想面对那样的事实。
那样的事实令她窒息,令她难以自持。
而裴彦苏醒来的喜讯,很快便传遍了沈州城内外,众人争相答谢天神庇佑,额首相庆战神小王子的大难不死。裴溯连忙叫来了郎中大夫,还有乌耆衍也闻讯赶来,就连裴彦荀和霍司斐等人,也都像裴彦苏刚刚昏迷的第一日一样,挤了过来。
一时之间,原本宽大的卧房变得拥挤,裴彦苏的身边围满了人,反而是萧月音这个最应该在他身边的妻子,被挤到了很靠外的地方。
郎中大夫们为裴彦苏诊治、为王子能迅捷又安然挺过这一关而啧啧称奇,裴彦荀和霍司斐笑得十分开怀,乌耆衍的绿眸里难掩欣慰,裴溯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说起当日他被毒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情真意切。
萧月音并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员。
热闹也不属于她,热闹都是他们的。在她落寞地远远坐在一旁时,她只能从围在裴彦苏身边之人的夹缝里,堪堪看见他被两条笔直的竖线漏泄出的点点目光。
因为于他深溺的情愫,她无比渴望这样的目光;然而不敢不愿面对残酷的事实,她又害怕这样的目光。
所幸,那目光看向了裴溯,或者看向了裴彦荀和霍司斐,并没有看向她。
“公主?公主她当然一直守在你身边。”忽然,萧月音从裴溯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然后众人的目光齐齐从那边过来,射向她,萧月音怔愕着,不敢在里面找寻裴彦苏的目光。
她害怕其中他的目光将她彻底看穿,但更害怕他的目光并不在其中。
“公主,你为何要坐那么远?”裴溯疑惑,发问时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萧月音垂下眼帘,以此掩饰着自己的落寞,脑中如同塞满了浆糊,根本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回答。
“公主快过来吧,忌北方才问起你,阿娘才发现你竟不在身边。”裴溯朝她扬了扬手。
几步过去的时候,裴彦苏身边最近的位置已经被让了出来,萧月音坐下,自己却只敢看裴溯的脸:
“阿娘,冀北他刚刚醒,你们肯定还有许多话想同他说,我这就不必……”
“公主自己没有话对微臣说吗?”裴彦苏的声音在左耳之侧轻微响起,明明相隔不近,萧月音却只觉得酥麻。
甚至左耳连着左边的颈后,都开始微微发烫,快要失去知觉。
呼吸顿了半拍,她的喉咙也开始发紧,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身后的裴彦荀却先解了围:
“冀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夫妻之间的话,怎么能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说?”
“方才郎中们说了,忌北的身子应当没什么大碍,再好生调理几日,便会恢复如初。”裴溯仍旧温柔地笑着,“我们来也耽误了许多时辰,忌北刚刚醒来,还需要多休息。”
然后,裴溯便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萧月音的手,起身,带着房中众人,又很快退了出去。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的一切像是并未发生,但又明明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等到喧嚣彻底停歇,房中便只余下萧月音与裴彦苏两人,小公主霎时间只觉如坐针毡,正要再次起身,手背却是一热。
“躲什么?”裴彦苏沙哑的嗓音在慵懒中却透着隐隐的、与周遭相反的强势,一如他覆住她的手背,不容她有半点逃离的机会。
“我、我没有,”萧月音不敢回视他的眼眸,长睫颤动,语速飞快,“大人……大人你刚刚说了这么久的话,可是累了?”
逃避的话语因为强行转换而生硬了不少,为了将这样的生硬掩盖,她便只能抬眸,用关切的眼神表达。
只不过,她不敢凝眸细看,视线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巧掠过裴彦苏的面容。
与她相反,裴彦苏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认真端详她,半晌,才忽然开口:
“是,是有些累。”
然后用另一只手的长指,微微摩挲她下颌的细嫩。
方才她落了泪,虽然被她及时拭去,这里却还是残留了点点泪痕。
萧月音抖了抖。
“但能再次与公主安然无恙回到这里,再累,对于微臣来说,都是值得的。”裴彦苏将手指收了回来,“这一次之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裴彦苏这么想,若他对面是货真价实的永安公主萧月桢,一定心神荡漾感动不已。
英雄救美之后,守得云开见月明,郎情妾意的故事,戴嬷嬷给萧月音准备的话本子里,有过不少这样的大团圆结局。
可没有一个话本子写出过萧月音这样的故事。
她爱着他,他却对此浑然不知。
浑然不知她不是他爱的她。
浑然不知她也像他爱的她那样爱他。
心头的苦涩再次泛起抽痛,萧月音眼角微湿,仍旧笑着,点了点头:
“嗯,都会好的。”
他被她蒙在鼓里,她已经对不起他了,再不能让他伤心失望。
也许扮演好他的妻子、扮演好萧月桢,是她现在唯一笃定正确的事。
“大人,你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想到这些,萧月音心里便又生出了许多勇气,就连回视他的目光,也变得不再躲闪。
裴彦苏动了动那被大嵩义的毒箭擦伤的手臂。
“这些伤……”他刚开了个头,萧月音便接了话:
“外面的毒素早已经清除殆尽,伤处都撒了药粉,大人可是要我换药?”
裴彦苏一怔,萧月音却已经再次起身,去拿了身后不远处换药的工具。
在她轻车熟路为他换药时,裴彦苏才恍恍然觉得,这一次他中毒昏迷,他的音音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可饶是聪明如他、细致入微如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她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公主,当日我得知你被人掳走,差一点就要疯掉。”她埋首耐心为他包扎时,裴彦苏忍不住低低喟叹。
萧月音适时抬头。
结打到最后一个,她心上的结,却似乎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有所纾解。
只需要她把他口中的“她”,真正当做萧月音,而不是萧月桢。
小公主的杏眸里如同有春水荡漾,盈盈漪澜,点点星光。
“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没有人。”在倾身吻上去之前,裴彦苏如是说来。
像是在向她解释,先前他之所以那般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吻干净却又十分缠绵,萧月音不自觉松开了为他包扎的绷带,攀着他的肩背,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甚至柔荑按住他后颈结实有力的线条,一点一滴感受肌肉与脉搏遒劲的跳动。
原来和心爱之人做亲密之事,是这样令人愉悦,令她满心欢喜。
可是再进一步亲密的举止却不能继续进行,裴彦苏这次从吻开始便不具备从前那般强烈的攻击性,等她喘着粗气和他分开、以为他又会像原来那样急不可耐时,他却轻轻拂开她鬓角垂下的碎发,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不行……只能亲一亲解馋了。”
萧月音小脸霎时被羞赧染得通红,咬着鲜艳欲滴的唇瓣,低低呢喃:
“大人胡说些什么,我、我没有……”
言语间理智回笼,才想起他说的话应当是方才那几名郎中大夫为他诊治时嘱咐的,那时候她的神思早已经飞出了天外,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也幸好她那时并未听见,她想象不出自己在众人面前羞涩无奈的模样。
可是不做那最后最亲密的事,他倒也还有千百种花样。
仗着为她中毒昏迷,从来强势霸道的赫弥舒王子,又似乎恢复到从前还在邺城时,那副芝兰玉树的温驯模样。
不,外表谦谦君子,内里却是她还未嫁给他时,根本不会想象出来的厚脸皮。
饭要她亲口喂,衣衫要她亲手穿,甚至连沐浴时,都要她一点一点,亲手为他擦身。
但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口若悬河,一句一句的百般夸赞,又让萧月音根本硬不起心肠拒绝——
“公主喂的饭,怎么吃怎么好吃。”
“要公主亲手为微臣穿衣,微臣的伤病能好得快一些。”
“微臣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帨巾对微臣说,要公主揉过搓过,亲手拿着,擦身的时候,它才会更加卖力。”
当然,他们两人接吻的次数,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有时是两人闲闲说着话,裴彦苏在话说了一半时停下来,在她尚在错愕时,突然堵住她的檀口;
有时是萧月音静心抄着经,裴彦苏坐在一旁,把北北抱在怀里陪着她,她抬头去看经书上的经文,却在余光里瞥见他俊朗无双的容颜,一时连清心寡欲的佛经都难以抑制情动,便放下手中的狼毫,挺直了脊背,主动凑上去,亲吻他的薄唇;
当然还有沐浴擦身时,两人挨得极近,裴彦苏只需要微微低下头,高挺的鼻梁偶尔擦过她红透的耳珠,她再转脸时,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然后便是一发不可而收。
这样的甜能把真相的苦掩盖大半,每当夜深人静时,萧月音看着月光下男人完美到不似在人间的侧颜,总会忍不住喟叹,忍不住自欺欺人:
只管享受当下和他的点滴相处就好,多的事,她不敢再想。
就这样,裴彦苏又被悉心照顾了几日,等到郎中大夫再来时,俱言他体内应当再无余毒,身子大好,健壮如昨。
而这期间,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是格也曼被处死,用的是萧月音从前并未听说过的漠北的原始刑罚,她没去细问,怕联想起曾经那些可怖的回忆;
第二是静泓顺利恢复了王子的身份,他除了坚持要回到幽州去亲自办了献金像的仪式之后才考虑还俗之外,还拒绝了乌列提夫妇从小为他起的名字,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叫“阿希莫”,其中的涵义,萧月音不敢细想,也无暇去想;
第三是经过这两个多月与渤海国大战相关之事,尽管裴彦苏在静养之中,可裴彦荀霍司斐等人依旧暗地里操作,快刀斩乱麻将乌列提残余的势力几乎鲸吞殆尽,乌列提的右贤王已经彻底成了空架子,而似乎因着两个儿子之事,乌列提已经彻底无心权术,根本没有挣扎;
第四是,漠北归还冀州的国书已经收到了大周的回复,既然冀州是以赫弥舒王子和永安公主的名义归还的,大周希望在冀州正式举办一个归还仪式,届时大周这边,会由康王萧月桓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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